正是河豚欲上时:一场饮食社会学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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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吃?

身为人师以后,总有大量机会把自己纠结的问题和同学一起分享,希望相互碰撞能够产生出一些火花。《舌尖上的社会学》这门课一开头,我总要先抛出一个问题:“人为什么吃?”——这也是我经历过体重的峰值以后,时常问自己的问题。

“因为饿呗!”

这大概是最容易得到的答案。不过面对饥饿,人类还是能绞尽脑汁开发出层出不穷的应对措施。比如在大饥荒的年代,到了无物可吃的时候,吃土[1]为生便成为一个选择。“观音土”的土质比较细腻,就拿回家做成面馍的形状,蒸熟了吃[2]。观音土虽说可使胃内充盈而减轻饥饿感,但却会板结肠内,坚硬如石,使人腹胀腹痛,几至于死。另一种相对安全的方法,是将烤热的温石放入怀中以缓解空腹感[3]。不过“怀石”并不是普通人就能轻易做到。相反,身体的修行需要大量的精神能量(比如禅宗佛教)的支撑。说到精神的层面,如果说吃仅仅是为了满足生理层面的需求,那么人类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或者说发明汤汁饮料[4]。酒精、茶、咖啡、可可……这些日常生活中最常见不过的几乎不能为人类提供任何营养和能量的东西,却着实可以提神醒脑,让人心情放松。甚至人类历史上大量的仪轨(即礼法规矩)、社交、政治以及宗教的事件,都围绕着这些无用之物悄然展开。没错,并不是那些让人饱腹的固体食物,比如起源于九世纪的咖啡终于在1644年传到了法国,到了1720年,就有三百八十家咖啡馆在营业,引得法国著名社会评论家孟德斯鸠[5]都不禁赞叹:

咖啡已成为巴黎的时尚。咖啡店的主人知道如何调制咖啡,让进店的客人喝了以后可以增长智慧。客人离店时,每个人都觉得脑筋好使了,比到店时至少好使了四倍。[6]

孟德斯鸠先生一定是开玩笑的。毕竟咖啡因作为一种生物碱[7],其本质就是一种神经麻醉剂。植物一般用生物碱来抵御昆虫、真菌和生长在其附近的包括其他植物在内的外来“入侵者”。只是由于人类过大只,那种小小的麻醉作用非但不会致命,反倒会刺激我们的神经系统,促进血液循环——如同酒精饮料一般。

这样说来,人肯定不是为了饿而吃的。否则ICU(重症监护室)里通过鼻饲来摄入营养的病人将会是最幸福的人。动都不需要动一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能量。不得不承认,这种恐怖的想法也是来自小时候。每每生病了去吊水(即静脉注射),大夫总会和颜悦色地问我,是选盐水还是糖水。“糖水,我要糖水!”我也总是争抢着回答。最终的结果是否如我所愿已经不得而知,不过总是清晰地记得吊水的时候自己一点都不饿。除了扎针那一下有点疼,其他都蛮好。吊着吊着,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以后都不用吃饭,仅靠吊水就不饿该省下多少时间来玩呀……实际上自己也真这么干过。学完了初中生物,大概就明白了我们需要的实际上只是食物中的各种营养,比如能量,比如蛋白质。高中学习生活最紧张的时候,竟由于嫌弃学校的小食堂太脏、太挤,自作聪明地买夹心饼干来当晚饭吃。想着虽然没有什么蛋白质,好在能量高也没问题。结果,不久便开始胃痛。喝钡餐(即消化道造影)照了个X光,医生拿着结果严肃地说:“孩子,再这么下去就胃穿孔了。”我这才吓住收手。再后来随着知识储备越来越多,才渐渐明白,鼻饲的病人其实一点都不幸福。是因为身体困住了灵魂,他们才动弹不得。至于鼻饲本身,只会让那个身体的牢笼变成各种细菌野蛮生长的绝佳培养基。然后活的细菌,反倒成为联结病人和家属之间的唯一的动的东西。

人活着肯定不只是为了吃,人吃也不只是为了活着。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回想自己的生命历程,总会有一些有趣的关于吃的经历。比如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和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也带了一个保温饭盒,下面是白饭,上面是菜。有的时候菜用单独的小盒子分开装,有的时候会在我的特别要求下装在一起——好让菜里的汤汁能够和白饭充分混合。不过前者的情况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因为每天中午大家都要拿出自己装菜的小盒子,三五好友一起分享。那种感觉,简直是棒极了。同学的父母显然都不是专业厨师,不过能够尝到和家里的饭菜不一样的味道,总有一种新鲜感。新鲜感最差的莫过于一位被我们叫做“小驴”的卷毛同学。他的菜盒总是毫无惊喜可言,鸡蛋炒西红柿、鸡蛋炒青椒……鸡蛋还可以炒土豆片,总之就是鸡蛋炒一切。然后大家就例行地调侃他的菜:

“怎么又是鸡蛋呀,天天都是鸡蛋。”

“没办法呀,我妈只会做鸡蛋……”

“哈哈哈哈哈!”

大家笑着、闹着,午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顿简单到甚至谈不上好吃的午餐,竟然让一群十几岁的、处在充满叛逆的青春期的孩子能够团结在一起[8]。食物这种东西,真的是好奇妙。

陡然想起小学有时也是带饭的,尽管家就在小学对面。我所在的小学在县里也是名不见经传,以至于现在早已被房地产商收购建成了住宅楼。那个时候,在平房里学习、生活的我们并没有暖气。每到冬天就要轮流请家长来帮忙生炉子。生好的炉子烧得通红,距离中午还有一节课的时候,小伙伴们就会把自己的铝饭盒放在炉壁旁或是烟管上。于是,伴随着老师的讲课声、写板书的沙沙声,饭盒中不时飘出来的饭菜味早就把大家的魂儿勾走了。光闻着那味道,想象着里面是什么好玩意儿,就比真的吃到宴席中的大鱼大肉还要兴奋。为了能够加入大家的行列,也求父母给我带饭。父母苦口婆心地说小孩子家家铝摄入过多并不好,可拗不过我还是在冬天里偶尔给带几次,特别是他们都没空回家给我做饭的时候。听着课,闻着饭盒里饭菜的味道,想着里面还有我的,心里甭提多美了。


[1] 作为现今网络流行语的“吃土”,一般用于自嘲过度消费,以至于下个月没钱吃饭。

[2] 关于“观音土”一词,有记载说起源于湖北省罗田县1578年的一次饥荒:“观音山崩出白土如米粉,民争取之,活人甚众。至秋熟其粉不见,遂传之为观音粉。”(《湖北通志》,卷75,灾异,1578年条目)参见:[法]魏丕信,2003:277.

[3] 相应衍生出来的美食被称作“怀石料理”。“怀石”的叫法出现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元禄时期,最早见于伪书《南方录》。该书称,怀石在禅林中叫做菜石,将烤热的温石放入怀中以温暖肚腹之意。参见:[日]原田信男,2011:58.

[4] 参见:[美]梅维恒,[美]郝也麟,2018:2.

[5] 孟德斯鸠(CharlesLouisdeSecondat,1689—1755),法国启蒙时期思想家、律师,也是西方国家学说和法学理论的奠基人。

[6] 参见:[美]梅维恒,[美]郝也麟,2018:7.

[7] 其他人类经常食用或吸入的生物碱还包括吗啡、奎宁、麻黄素、可卡因、尼古丁等。

[8] 在社会学中对应的一个概念是生物社会性(biosociality)。所谓生物社会性,是指由广义上的生物科技所构成的可能性条件,而形塑的社会关系、分类与体验。参见:Rabinow.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