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身下的野兽
一个穿着灯芯绒猎鸭夹克,斜口袋里鼓鼓地塞着烟管的人走过来了,他就是加沃特尼克先生。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刚吃过中饭,嘴巴还有咸味,气味熏人。
法贝尔先生“啊”了一声,迈了两个小侧步,好像准备要为我们跳一支舞。“加沃特尼克先生,”他说,“这个年轻人拿不定主意。”
“原来你在这儿。”加沃特尼克说,“今天你为什么不到公园里来?”
“啊!啊?”法贝尔先生尖叫道,“你们认识?”
“认识。”加沃特尼克说,“何止认识,相当熟悉。我想与他说点私事,法贝尔先生。能否劳驾您走开一下?”
“好的。”法贝尔说,“很好,很好。”他转身走开,回到了满是废气的门口。
“那是一个老土。”加沃特尼克说,“你不会想买一辆摩托车吧?”
“不,”我说,“我只是路过。”
“今天我没有看到你来公园,觉得很奇怪。”
“我有点不顺。”我告诉他。
“谁的课?”他问。
“费希特的。”
“是他的啊。我可知道他的不少烂事。他的牙龈烂掉了,到了课间,他就从一个棕色罐子里掏出黏糊糊的东西抹在牙龈上,拿一把小刷子刷啊刷。他的口气真可以熏死野草。他自己也大事不好了。”
“这倒很有意思。”我说。
“你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吧?”他问,“我倒是很有兴趣,真想骑上摩托车,离开维也纳。要看春光不能待在维也纳,真的。当然,这里的任何一辆摩托车我都买不起,我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也只够买半辆。”
“我也是。”我说。
“是吗?”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拉夫,”我告诉他,“汉内斯·格拉夫。”
“格拉夫,那边有一辆特别漂亮的摩托车,如果你想骑着摩托车出去旅行,那一辆是最好不过的了。”
“呃,”我说,“你知道,我最多只能付得起一半的钱。再说,我看你最近好像在忙着干一件事。”
“我从来不忙着干什么事。”加沃特尼克说。
“或许那是你的一个习惯。”我对他说,“习惯是不应该被嘲笑的,你知道。”他挺了挺身子,这一会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后脚跟上,然后从夹克里掏出一根烟管,在牙龈上敲了一下。
“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说,“我叫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你叫我希基好了。”
当时他没有立刻拿出笔记下来,但日后他一定会把这个想法写到笔记本上,写在经过修改的那些关于习惯和狂想的句子下面——这个新的格言一定也是修改过的:
让内心真切的呼唤引导着你幸福地前进吧!
但是在我们站在人行道上说话的那个下午,他或许没有带笔记本,也没有带萝卜袋。他一定是受到了法贝尔先生的鼓动——那家伙正从那边朝我们看过来,一副非常焦急的模样。他的头从烟雾弥漫的修理铺里探出来,就像一条蛇吐出了舌信。
“跟我来,格拉夫。”希基说,“我要让你骑上一头野兽。”
我们穿过修理铺滑溜溜的地板,看到后墙有一扇挂着一个飞镖盘的小门。门歪斜地挂在墙上,飞镖盘歪斜地挂在门上。飞镖盘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靶心已经不可辨认,上面全是纠缠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小孔,这些小孔好像不是被飞镖扎的,而是用扳手砸出来的,或者是发疯的修理工用嘴巴咬出来的。
我们穿过小门,就到了修理铺后面的一个小巷里。
“噢,加沃特尼克先生。”法贝尔先生说,“你们真的想好了?”
“当然。”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说。
修理铺的外墙上靠着一辆摩托车,车上盖着一块光滑的黑色防水布。露在外面的是一块很重的铬合金后挡泥板,有我的手指头那么厚,灰色的边缘带着些许内泥夹板的颜色,后轮胎的纹路很深——轮胎与挡泥板之间的间距相当完美。希基一把掀掉了防水布。
这是一辆很旧的摩托车,样子非常难看,没有柔和的线条,车身也不能严丝合缝,各个部件之间都有空隙,有一个空隙大得能放下一个小工具箱,发动机与油箱之间也有一个三角形空隙——这油箱像颗乌黑发亮的泪滴,又像放在一个巨大的身体上的小脑袋。你可以说这摩托车很可爱,就像你有时觉得一把枪非常可爱一样——把一个最明显的、最丑陋的功能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没错,这辆摩托车非常笨重,但车身又似乎往里收着,活像一只躲在草丛里又瘦又驼背的狗。
“真有眼光,这孩子!”法贝尔先生说,“令人欣慰。”
“这是英国人造的。”希基说,“皇家恩菲尔德。几年前,他们造出这个车子,那样子真是不错。700cc的汽缸。现在换上了新轮胎、新链条,离合器也是新的,就像新车一样。”
“这孩子,就喜欢这辆旧车!”法贝尔说,“这是他自己花时间修的。现在就像新车一样!”
“是像新车,不错。”希基低声说,“我从伦敦订购的——新离合器和链轮,新的活塞和活塞环。他还认为那些是其他摩托车用的配件。这老东西不知道这辆旧摩托车的价值。”
“坐上去!”法贝尔先生说,“啊,坐上去,亲身感受一下这头野兽!”
“我们各出一半。”希基低声说,“你现在先付上所有的钱,回头我发了工资还给你。”
“发动一下,我看看。”我说。
“啊,是这样的。”法贝尔说,“加沃特尼克先生,现在还无法发动,是吗?或许要加点油。”
“啊,不用。”希基说,“应该能马上发动起来的。”他走到我这一边,用力踩了一下启动杆;但是车子几乎没有动静,化油器有点抖动,出现了延迟的火花。接着他在我身边跳起来,把他的全部重量压在蹬杆上。发动机吸了一点气,喘着气,但那蹬杆弹了回来。他又踩了一脚,踩得很快,这一次成功了——发动机内部发出的不再是噗噗的响声,而是轻轻的、稳定的突突声,就像拖拉机那样。
“听到了吗?”法贝尔先生叫道。他突然侧耳听起来——他的头微微歪着,一只手捂着嘴——好像他等着听阀门的敲击声,但是没有听到。他等着听摩托车怠速时发出某种硬硬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至少,没有完全听到。他的头歪得更厉害了。
“真是一位鉴赏大师。”法贝尔说。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他相信他听到那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