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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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店

天苍苍,野茫茫。

黄昏的风吹草低处,鄂尔多斯草原上的牛羊马群在蹒跚归圈。其情景,恍若秦代大将蒙恬的森森万骑,正以电影的慢镜头徐徐漫卷过暮天间的辽远的草野大荒。草原的呼吸微柔地掠过草梢,却也博大狞厉得令人感到了它的响动。

这当儿,火柴盒一般方正的驿店门前,那棵老榆树枝杈间的灯亮了。如同眨巴着蒙眬眼睛的星星,一颗红星星,闪烁在入夜的草原大幕上。灯是红绸子罩着的低压灯泡,艳艳的一个光团,像老榆树结出的一枚圣果似的,招惹着远远近近过往的旅客们。

驿店是在旧有的断墙残垣上再造的,搭了漂亮的带檐平顶。那份古老,那份荒远,就差门前飘摇一面写有繁体“驿”字的旗幌了。门前的路却不曾断过,被人畜的脚掌踩得不生寸草,阴天泥泞,晴日发白,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眼下,这条道儿又红火起来了。

女店主和她的小女子,将炉火通旺了,肉菜面食及奶茶水酒也已备好,白汽蒸腾的铜壶也咝咝地打起了悠然的口哨。店主母女便梳洗一番,迎迓客人的来临。

好不风流!女店主换上了米黄色低领毛衣,发结在脑后绾一个浑圆的盘旋,亮着纤指上的戒指,脸蛋粉白白地坐在了开票处的小桌边。豆蔻梢头二月初似的娉婷小女子,则秀发披肩,着血红色衬衣,黑眼睛滴溜着守候在套间门旁。莽夫一个的男店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叮当作响地操起了勺把子。

旅客披着鄂尔多斯草原上的风尘,带着青草的清鲜也带有汗腥味儿,盯着红星星欣慰地赶来了。撩开蓝塑料布条儿垂着的门帘,疲顿地坐在了白色的圆桌旁。

先茶,后酒,再饭,是这驿店的进餐程序。旅客接过小女子捧上的红砖茶,眯缝着眼馋馋地呷上一口,便走上去,嗓音润润地点起菜来。女店主好口齿,一气可以报出十多种饭菜的名目,任凭挑选。又一宗宗喊着,回应的则是男主人的炒勺声,有小女子从中重复传递过去的。稍许片刻,小女子便利落落地将酒茶一一送到桌上来了,同时也送上一个甜甜的笑靥。

划过草原的闪电,滞留在驿店前,然后消失了。踏入门槛的是一位黑脸司机和他的学徒娃,其神气似乎叫旁的旅客显出自卑或颇感轻蔑。

小女子的黑眼睛放出幽幽的光来,将茶水递到徒弟娃的面前时,颤颤地晃悠出琥珀色了。一瞬间,徒弟娃惶恐地将温热的茶水与少女的手温一起接过了。无语间,有眼神的可心的默契。

黑脸司机则倚在卖票桌旁,一边与女店主搭讪,鼻翼捕捉着异性身上散发的带有怪香的气息,一边很熟练地拿过叠起的白字条儿,自个儿用笔在上面点起菜来,接着,便要掏钱。

“下次给我卸点煤,饭钱就算得开啦!”女店主说笑着,诡秘的眼睛朝上一翻。

黑脸司机不依,将十元的一张票子甩在桌上,显得富有而慷慨。

“你拿大票子吓唬人哩,快快收起!”女店主站起来,将钱塞入黑脸的上衣口袋里。

黑脸也就不再推让,只好说道:“那就记个账,下回一起开好了。”

“我师傅本来是不想开钱的。”徒弟娃儿善意地甩过一句话来,逗着趣儿。

“去你娘的脚!”黑脸也佯装正经。

在驿店静下来的间隙,有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一位老人赶着小毛驴姗姗迟抵,下了驴背,将驴缰绳在树上拴紧,撩开了门帘。

女店主忙热情地招呼道:“马叔来啦,喝几盅?”

老人咳啦着嗓子说:“老了,老了,喝不得酒了。有挂面没?”

“挂面没有。有削面,削细一点行不?”

“嗯。”

老人坐下来,呷了口茶,却呛得打起喷嚏来,雷一样响脆。他刚才接过茶时,抬眼瞥了一下小女子,不知怎么,她那身段,模样,眉和眼,是那么熟稔!他不是这驿店的常客,看见这小女子的影子,不知怎的就鬼神驱使似的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女人。

似乎是个远梦,又似乎近若昨天的事。那独孤孤的赶脚人是少年时候的他自己,打定边白马湖上驮盐往包头一带去,往来都走这条道儿,住这大榆树下的驿店。店家女子长得水灵疼人,曾温热过他迷陷大草原之后的那个旅途之夜的苦梦,糖放得过多的奶茶曾沉醉过他一颗哭泣的心。旅途迢迢,他总记着门口大榆树上高高悬挂着的那盏羊脂灯,酷似店家女子幽美的眸子;唱着那“你若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的脚夫调的女子,常出现在他的面前,常让他忍不住地要道出“我是你的哥哥”的自白。最后一趟路过大榆树下,却熄灭了羊脂灯,塌坍了驿店,店家女子不知何处去了。

多少年了,他不愿意路过这处勾魂之地,也不曾向别人提说过,也总怕忆起这桩使他一生都感到神伤的少年艳遇。老了老了,今儿个怎么会想起她呢?真是。

老人难色地苦笑着,哀叹出郁郁的声来。想到了以酒浇闷,偏又气喘得连呼吸也有点不顺畅了。

那边桌上,黑脸司机与徒弟娃划着拳,酒兴正到浓时。“弟兄俩好好,魁五子手,四季来财,八马双飞,八马双飞!”你一盅、我一盏地干过几壶了。徒弟娃说什么也不喝了,边推辞边向在旁边使眼色的小女子用眼睛说话。

黑脸司机带了酒话,随邀女店主共饮。他说了一番奉承她如何好酒量、如何女中豪杰的赞语,女店主却一口咬定她向来烟酒不沾,硬不给黑脸赏个脸。没趣儿,黑脸便瞅上正吸溜吸溜吃面的骑驴老人,挪挪凳子,跷起大拇指,“哥俩好”地吆喝着,缠住了老人。

老人见黑脸有了几分酒气,怕惹他不起,便也没有推诿,挽挽袖子,伸出了干瘦如柴的指头。谁知老人好拳,也好运气,一壶酒干罢,杯酒未沾,倒将黑脸灌得醉如烂泥,软瘫到桌子底下去了。

说起酒道,老人正是嗜其如命了一辈子。也许是因了这驿店门口大榆树上的羊脂灯,因了那店家女的一双艳幽的眼睛,几十年间可是没少喝酒啊!人生旅途快到头了,却气喘得喝不得一口酒,不能说不是他晚年的一桩憾事。说不定哪一个黄昏,赶不到归宿的驿店就要永远地告别旅途了,那又多么悲哀!

想到这儿,老人为醉中的黑脸投去一种歉疚的目光,却也含有几许忆念带来的嫉恨之情。

女店主忙唤小女子开了店门,好让司机叔去歇息。老人同徒弟娃搀起死沉的醉汉,随小女子去了。

灯光,在迎迓鄂尔多斯大草原上最后一批旅客。暂时的宁静中,那“芫荽开花碎粉粉白”的情歌,让小女子唱得软软酸酸的。夜失眠了。

《河北文学》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