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金山
一大早,我们乘坐的“沙漠风暴”牛头车就出发了,直奔当金山外的柴达木盆地。
出敦煌城不远,有一座“敦煌故城”,有城堡楼台,说是日本人拍电影时修的。拍完了想把它卖给主人,要价不少,主人说,我们不要,请把它搬走,要保护沙漠的自然环境。日本人没占到便宜,就这么丢下一座假文物。
横在前面的一座小山,人们叫它佛山。山形如佛,在侧卧着,头枕一泓清波。佛的胸部,是自古留下来的烽火台,今日在同样位置耸立起了微波塔。古今传递信息手段的变化,真是让人感叹不已。清水是当金山的雪水,古称党河,在这里迂回流淌,形成美丽的湖泊。是它交给了沙漠这一片绿洲,以及历史的传说和现在的风景。
阿克塞是当金山下的一个县城,居住着哈萨克族农牧民。它是陇西最边缘的一个县份,当金山的另一边也有几个牧民乡。从地理区位上,它是当金山白雪皑皑怀抱中的一个宠儿。旧城在近山的冰坂之上,已经变成了废墟。新城下延了几十公里,新房子盖了不少,街市洁净,完全是一派现代景象。周围的戈壁滩上有一片片草地,放牧着牛羊,时而有几峰骆驼在漫步。
我们在通往旧城的岔路口停下来,眼前是雄壮的雪山,身后是渐渐走低的透着绿色的戈壁滩。长长的黛色公路上,一个个小黑点由远而近向山下蠕动。这里在昨晚下了一场大雪,道路泥泞,结冰的路面在阳光下化成了无数小溪,寒气在耀眼的光芒里仍然咄咄逼人。很少有从山里出来的车从眼前开过,山上的雪可能已经封了路面。护路工的橘红色衣服,在雪境中鲜艳夺目。
再朝前走,到了当金山口。这里是唐朝被称为“匈门”的军事要塞。那个在敦煌城里落为唐俘的毛押牙,是从这里被押往临蕃的。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诗句:“西行过马圈,北望近阳关。回首见城郭,黯然林树间。”腹中诗书,让身为囚徒的毛先生犹如山中宰相。而旅途上,每一步都带着诗人的悲愁,越走越远了,恐怕只有在梦中,才能回到思念的地方。匈门,一定是匈奴出入境的地方,历来还有什么史迹,不得而知。路边有几间房子,旁边是断墙残壁,已没了油田驿站的样子。土坯垒的墙壁,顶着白雪,墙面被阳光照得黄黄的暖暖的。旁边长着半人高的苇草,是从当初主人柴米油盐的气息中生出来的。
听见了犬声,从冒着炊烟的屋后走出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女人来。她走到前面的小路旁,向河沟里望去,一群羊正漫上河岸,后面是穿靴子戴皮帽子的牧羊人。他们大声喊着话,可惜我们听不懂,猜想是说饭时到了。有一只花翅的鹰俯冲下来,在河谷间划了一道弧线,轻轻收拢翅膀,落脚在一处尖尖的山岩上。牧羊人走近了,从女人怀里抱过孩子,用手揩了揩孩子的鼻涕,朝家走去。那女人则吆喝起羊群,向一旁的圈里赶去。有一家清真招牌的小吃店,飘出诱人的香味来。门口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人在里边正吃得香呢!
入山口后,阳光下的溪流在积雪中流淌,在一派白色中是绿色的。有羊群从河滩走过,显得比白雪要灰一些,羊蹄像车辙一样印在雪地上。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在河边吃草。山坡上出现了一顶帐篷,蒙古包的样子,一只犬卧在帐篷旁,边上晾着几件衣服。还有扎的布人儿,司机说是用来吓唬狼的。前面的一处开阔地上,雪地上露出绿草,一群马在悠闲地吃草。牧马人抱着鞭子,戴一顶尖尖的帽子,皮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路工有男有女,柏油燃烧着,沙子被融化了。从山口到山巅,沿途陆陆续续有抛锚的车辆,有人在垫沙子,有人在等待冰雪消融。货车上多是重载的石棉或石油器械,也有小车和面包车。我们的“沙漠风暴”牛头车,全然不顾路面上的情景,一往无前,令旁边的抛锚车望尘莫及,投来羡慕的目光。
车到当金山顶,四峰峙立,让出一条浅浅的峡谷,供车辆通过。山峰的形状有点像埃及金字塔,一层层石阶很有规矩似的通向山顶,自然的造化似比人为的东西要生动得多。天上出现了少有的几朵白云,天瓦蓝瓦蓝。这里是分别流向南北的两条河流的发源地,冰坂开阔,拥簇着最高的雪峰。平缓的山顶路面,在没有觉察时已经由上坡变成下坡,面南的山体渐渐消融,峡谷也开始狭窄了。在前面的视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盆地,黑黝黝的,笼罩在薄薄的雾霭里。
这便是柴达木,一个神秘的所在。柴达木,由蒙语“盐泽”而得名。有戈壁沙砾,有丘陵和盐壳平原,东南部主要是盐湖沼泽。“南昆仑,北祁连,八百里瀚海无人烟”,所说的正是柴达木盆地。这里在周代是西羌驻牧之地,后被鲜卑族吐谷浑占据,唐代以后为吐蕃所并,清朝有蒙古八旗驻守。历来的交通工具,主要由骆驼、牦牛、马、骡等畜力。眼前,在这平坦的戈壁滩上,车行一百公里是不用拐弯的,眼前的黛色利箭不疲倦地向戈壁滩的心脏射去。见不到一棵草,一个人影子,富有的是一片宁静和荒凉。
有一片湖水,是有典故的,它已经瘦了,绿绿的芦苇围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片湖水如今叫苏干湖,在唐代时称墨离海,多有诗境的名字!毛押牙在途经墨离海时,写了一首诗给他敦煌的知己:“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西行路上,朋友越离越远,而吐蕃的习俗越来越多,回望故地,只能独自流泪。周围不再是大唐的边疆,而是异域的雪原,白昼短促,长夜难眠,拘留在此,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他在墨离海附近待了不少日子,从冬天到来年夏天,都是在此度过的。夏天也落雪,海水阴晦,这恐怕是真实的气象记录,云愁雾不开,其实是诗人的心境所致。后来,他离开这里继续南行,到了格尔木驿站待了一年左右,秋天到达黑马河,经青海湖边,抵至西宁附近的临蕃。从敦煌到那里有四千里路,走了两年多,到头来还是逃不了被监禁的下场。如果说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乌鸦也好啊!有谁念及你的恓惶一片心呢?次年春末,囚禁在吐蕃的唐俘被放归沙州,毛押牙却不在之列。他有恨久囚,“人易千般去,余嗟独未还。空知泣山月,宁觉鬓苍斑”。之后,他结识了在押送中殊途同归的马云奇,一起有机会酬唱诗篇,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们一起要说到投降匈奴的汉将李陵,说到苏武,从中排解相同命运带来的郁闷。据说,毛押牙后来还是被释放了。马云奇有押送途中忆女儿之作,说是“发为思乡白,形因泣泪哭。尔曹应有梦,知我断肠无”。他说我的眼泪滴到了东流的湟水中,但愿它把我的思念带回长安。
眼下,墨离海一带的海市蜃楼在不厌其烦地推销它的产品,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只是把它当成大自然的朦胧诗和抽象画看罢了,如果当真,你就是傻瓜一个。当金山的雪峰远去,祁连山的雪峰又远远地陪伴在你左右,近处的则是黑沙山的群峰,一直伸展到天边去。
午后时分,我们在冷湖歇下脚来。曾经名扬天下的石油基地冷湖市,今日只是一个冷落的小驿站了。我曾在西安和海南结识过青海人,知道他们原先住在冷湖,说那里没有草,没有树,当时我是难以想象如此情景的。今天我来了,站在这个由冷湖市萎缩成的小镇上,是感受不出它昔日的庞大和繁华的。这里气候温差大,从零下30°到零上70°,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过去的当地政府,是随着石油基地的膨胀而扩建的,石油上现在只有三百多人在这里,政府的依靠没有了,他们的消化显然成了问题。原来的外国专家招待所,成了今天的公寓,倒是没有丢失其阔绰的架势。
主人说,前些日子从哈佛大学回来两个教授,他们原先是冷湖的技术员,在这里恋爱结婚的,如今成了气候,却大老远回来看他们曾经住过的土屋。我们也去看了这座土屋,只是几堵土坯墙,被完全淹没在绵延的残垣断壁之中。它的喧哗,它的温暖,已经交给了那些火红的岁月。搬迁之后,来自当金山外的拾荒者又清理了一次物什,甚至抽光了墙中的钢筋,发了一笔财。看来,一个地方物质资源的开发毕竟是有限的,无论如何热闹,最终还是把地盘交给了长久统治这里的大自然。没有久远的持续性发展,人在自然力面前是失败的,无能为力的。
有不少冷湖人,永远被挽留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不远处有一块墓地,黑压压的碑石墓冢,令人不寒而怵。“志在戈壁寻宝,业绩和祁连同在;献身石油事业,英名与昆仑并存。”纪念碑上的铭记,是为开发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人们的寄语。在一座合葬墓前,主人说,这里埋葬的一男一女,是1955年一起从重庆某学校毕业来到冷湖工作的,他们在这里谈情说爱,之后因婚姻变故各奔东西,又在磨难中先后去世,生前好友按照他们的遗嘱,将其合葬在一起。经过一生一世,他们仍将最初的向往作为最终的归宿,在这偏僻的戈壁滩上永远厮守,是让瞻仰者为之动容的。主人说,这里气候干燥,尸体不容易腐烂,顶多成了木乃伊,灵魂也一样不会消失的。有的冷湖人,即使死在异地,也愿意把骨灰撒在这青春的故乡。每年清明节,都有不少人从远处来这里扫墓,祭奠亲人和朋友,追思昨天的人生。
在被石油人称为“英雄地中四”的地方,有为一口井立的碑子。主人指着低洼的盆地说,五十年代末,这口井每天井喷八百吨,这里成了汪洋的油湖。野鸭子们以为是湖水,纷纷掉在里边。发现了大油田,冷湖,柴达木,成了当时国人关注的地方。附近很快建成了炼油厂、发电厂、科研所等设施,经历了不过三十多年,这一切已经成了阳光下的废墟,弥漫着悲壮的气氛。有一口老油井还在超期服役,竭力挤出最后一滴油。正是因为这口井,冷湖的建制由勘探局递升为管理局,成就了青海油田,是全国四大油田之一。油田中枢机构后由冷湖易至茫崖、花土沟,现在已经移至敦煌城外的七里镇了。
司机师傅就是生在冷湖的,他说,经常路过这里,时不时要去他家的遗址看看。记得小时候,为了度过饥荒,父亲参加过石油打猎队,去昆仑深处捕获野牛。有一次运回来一个大牛头,有家里的圆桌那么大,从嘎斯车后厢里夹着拉不出来。一个牛头煮了七桶肉,分给邻居们吃,可是解馋了。如果打的是野驴,车子后盖厢只能装进两三条野驴腿,腿上肉多,其他东西都扔了。那一阵也不讲保护动物,人都饿瘪了,还能顾上野兽吗?还有野兔,灯光一照,它们一动不动,就用衣服去罩,常说是捉住了,一拎衣服却是空空的。灯光耀花了兔子眼睛,在衣服罩住的一刹那,机灵的家伙便蹿了。用枪打兔子划不来,一颗子弹能打死一头牛呢!但野牛非常凶猛,一颗子弹出去打不到要命处,它会猛扑过来,把几吨重的嘎斯车掀个四蹄朝天。在饥饿的年月里,人们可以说什么都吃,唯独不肯吃骆驼肉,不少石油人是拉骆驼出身,和骆驼是有很深感情的。直到八十年代,家养的骆驼多了,人们才肯吃骆驼肉了。打猎队到了深山里,夜间先把车灯打亮,瞎熊和狼见到灯光就逃了。杀了野牛,血很多,流成了河,情景非常惨痛。说打猎时,人要站在下风处,如果是在上风处,野兽闻到了人味,就逃走了。野兽嗅觉灵敏,比如骆驼,几十里外可以闻到水源的气息,干渴时会不顾一切狂奔而去。
我们离开冷湖继续赶路,一会儿是魔鬼城雅丹地貌的黑戈壁滩,一会儿是白茫茫的似乎翻滚着波浪的盐碱滩。追赶着渐渐西下的太阳,面前的黛色大道像一条金丝线抛向天边。一边是木电线杆的列队,一边是埋藏电缆的蚯蚓状的小丘,无穷无尽。来往车辆有运钻井钢管的,有拉石棉矿石的,也有不少各式小车。中途有泵站,是输油用的。其间经过丁字口,翻过牛鼻子梁、黄瓜梁,车行约两百里,到了老茫崖。山崖下的几孔窑洞,是当年的油田医院,翻过梁便是茫崖小驿站了。当年万人会战的帐篷城早已不复存在,冷落的小站仅有几间房子,十个八个人,有修车的,卖饭的,小卖部,加油站,还有一群羊正在入圈。低洼处是深深浅浅的青草滩,伸向一处明丽的小湖。
追着落日走,身边仍是昆仑雪山,是当金山的延续,在一个偌大的地域里围拢了辽阔的柴达木盆地。橘红色的余晖把半个天穹染透了,昆仑成了一幅轻描淡写的剪影。在山下近百里远的雾霭里,有一泓反光的湖泊,它是水吗?司机说,不是水。前边又出现湖泊的模样,司机仍说,不是水。渐渐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来到一处井架的灯光前。终于看见湖水了,是尕斯库勒湖,银光闪闪地向我们眨眼睛。经过黑黝黝的油砂山下,前边的天地亮了,灯火闪烁处,是我们的目的地花土沟。它是一个行政镇,有小县城的规模,街市的广告,一排排店铺,一下子驱散了一天行程中被包围的荒芜世界。石油基地的公寓还算阔气,院子里停放了几十辆小车。这里海拔2600米,没有感觉高海拔的强烈不适。窗外的月亮,倒是近了不少,不然哪里看见过这么硕大的银盘?
从地图上看,我们从甘肃地界的阿克塞进入青海西北部边缘,是沿着阿尔金山南边的戈壁滩西行,来到与新疆交界的茫崖镇的。辽阔的柴达木盆地的东北是祁连山,南边是昆仑,西北部是阿尔金山。从这里西行数百里,可以抵达新疆的阿尔金、若羌,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古丝绸之路的南线,正是向西南出阳关,沿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之间的流沙古道西行的。它就在眼前的阿尔金山以北,几乎与我们来时的路线并驾齐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