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啊，朋友
四十岁之后，已经很难再交上朋友。五十岁之后，失去一个朋友就永远地失去了，再也不会和好，更无恢复如初的可能。
友谊原来是如此的脆弱！
世上有许多原来以为很坚固的东西，到后来才发现，其实是相当的脆弱。比如爱情。再比如友谊。
认识到这一点，必得亲身经历，听人说是不会明白的。所谓明白人，都是经历了才明白。
因此，朋友之间如何处，朋友如何才能永远成为朋友，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始终牢记如下几点：
一、不要共事。朋友就是朋友，绝对不能共事。共事，则可能有上下级之别，一有上下，上者容易发威，下者容易不服，一上一下，这本来就是一对天然的矛盾关系，有了矛盾，冲突就有了，一次可谅，二次可以理解，俗语云，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是者三，朋友关系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居上者怨，居下者恨。上怨为下的既是朋友却不懂得帮衬，下恨为上的既为朋友却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看，总之，都不够朋友。共事，即使是同一级别，也要合作，合作者，配合着做事也，然人与人个性不同，比如或勤或懒，认识不一，比如你觉得这样好他认为那样好，水平有别，能力有异，最容易造成一个干得多一个干得少，干多者认为多干了，干少的并不以为少干了，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矛盾就会产生，如果彼此都不能以大度之心理解这个问题，认为多干少干其实在所难免，反而暗生怨恨，久之则朋友极易反目。
二、不宜同赌。赌有输赢，有了输赢就有了矛盾怨恨，于友谊不利。吃喝嫖赌，朋友之间前三者皆可，后者不宜。
三、不可让女人搅和进来。所谓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女朋友也不可欺，对朋友之妻或女朋友，无论其人是神是鬼，热情不对，冷淡也不宜，最好是敬而远之。如果不识相，对朋友之女人分寸拿捏不好，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
四、不可占朋友便宜。朋友的便宜你都占，你还够朋友吗？你的朋友会如是问。
五、不要批评朋友。更不能要求朋友如何如何。过去我总以为，只有昏君才听不进去批评亦即谏言，后来知道了暴君和独裁者也听不进去批评，最后才醒悟，只要是人或人群，不管是法西斯党还是著名作家或者批评人的批评家，其实都不爱听批评。古语云，忠言逆耳，忠言况且逆耳，更不要说人在未分辨清楚是忠言还是不忠之言之前，批评之语总是不好听的。人非圣贤，孰能听之？
六、……
如此想下去，还可以再写上七八条乃至上十条。然而转念一想，这也不要，那也不可，这还是朋友吗？
事情经不住反问。这么一问，我还得再想想到底什么才是朋友？
以我之见，所谓朋友者，如此才可算是朋友：
一、可以同甘共苦，特别是可以共患难。唐太宗李世民有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患难之交，自然可以认作朋友。
二、有事可以托付。
三、困难时首先想起可以求助的人。再说俗点，可以借钱。
四、没有事时、玩乐时就想叫到一起的人。有人说，是半夜可以叫起来一起喝酒或品茶的人。
五、……
还可以总结出六七条乃至上十条。其中，朋友的应有之义与朋友相处之道有的相矛盾。比如，朋友应该是“可以同甘共苦，特别是可以共患难”这一条就和朋友之间“不可共事”矛盾。都可以共患难了，还不可以共事？说不过去。
这就是二律背反。二者皆有理，二者又有矛盾冲突。
看看古人吧。
孔夫子在《论语·季氏》中是这样论述朋友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杨伯峻先生是这样译的：有益的朋友三种，有害的朋友三种。同正直的人交友，同信实的人交友，同见闻广博的人交友，便有益了。同谄媚奉承的人交友，同当面恭维背面毁谤的人交友，同夸夸其谈的人交友，便有害了。
孔子对朋友做了区分，劝人交友要慎重并有选择。以我的经验，下列几种人不可交友，交了也是白交或者会断交：
一、刻薄之人。刻薄之人常常缺乏理解之心和包容胸怀，总是以自己的标准苛求于人。而他自己的标准亦未必有多少道理，更不要说取得别人的赞同了。刻薄之人薄情寡恩，极难相处。
二、锱铢必较之人。此类人与人相处，总是在算账，我予你多少，你欠我多少，世上的一切比如风马牛都能换算成等价之物，时不时地与你秋后算账。你惊为匪夷所思之事让他算得煞有介事，常常令你目瞪口呆。
三、思维极端情绪偏激之人。此类人也许可敬而不可交。
友情为同性之情，爱情为异性之情，友情与爱情一样，养人亦能伤人。尽管理性上可以说，朋友可以选择，其实朋友大多是生活中偶然交上的。当然，这个偶然中，也经过了一定的选择。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者说的是友情，后者说的是爱情。爱情要珍惜，友情也要珍惜。既是朋友，必然有一段较长时间的交往和相处，而且已然认作朋友，就应该珍惜友情。友情与爱情一样，原是这个世上的稀罕物，失去了不会再来。所以，友情特别应该珍惜。
如何珍惜？我的体会是，对朋友，一要真诚，二要包容。真诚说的是对待朋友的态度，包容说的是一定要尊重朋友的个性乃至自以为是的缺点。换句话说，对朋友，一要厚道，二要中庸。思想可以先锋，观点容许偏激，对人对友却宜中庸。中庸之道，为儒家处世待人之道，更为交友之道也。
如此说来，又与我的与刻薄之人、锱铢必较之人、思维极端情绪偏激之人不可交之论矛盾冲突了，唉，此又为一个二律背反也。不可交之人，已经交了，就要包容。
当然，你包容，他不包容，你想持中庸之道，他偏走极端，总有分崩离析的一天。那就分崩离析好了，世上之事，多有无可奈何者，无奈之事，听之任之好了。
既已绝了交情，则宜快刀斩乱麻，挥之去了，不以为怀。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声。入林听鸟语，可比人声秀。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门虽设而常关，请息交以绝游。交情已断，斯人不必再提，不要耿耿于怀，不可背后说人坏话。战国时名将乐毅在《报燕王书》中说“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意思是说，古代的君子，即使交情断了，也不说人家的坏话。“交绝不出恶声”乃最后的交友之道也。
当然，凡小人，交未绝已出恶声，何况交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