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时有风,心里有你:古言系列(套装共7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0章 陌上秋霜 染苍颜迟暮

虞锦回到自己房间,程裳已守在里边,本明媚俏丽的面容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见到虞锦时,忙递了茶盏过来,说道:“我刚去了一趟涌金楼,却发现断曲不见了,他该不会……”

虞锦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说道:“依着你对断曲的了解,难道以为他想不开去自尽了?能熬过乾坤门折磨的人,怎么会被轻易打倒?”

程裳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要不是担心小姐失了一位好帮手,我才懒得理会他呢,任他自生自灭又怎的。”

虞锦看着程裳拿回来的食盒,心里有些明白过来,但见程裳越发清丽的面容,又生出无限的感慨来,断曲的性子哪是程裳可以降得住的?只是小女孩的心事,自己点破反而无趣了,自己的心路毕竟还是要自己走下去才是。

没过多久,本想要虞锦独自好生歇息的程裳又折了回来,说是见到虞屏与雁儿两人只带着些许行李匆忙离开了虞家。程裳说罢,见虞锦不置可否,于是有些诧异,虞锦只得告诉她自己已知此事,并且估量着虞屏此次出府,定是因为虞府佛堂被毁无法藏匿脱身导致。

程裳急切说道:“要不要我现在跟过去瞧一瞧?”

虞锦摇了摇头,说道:“不急,她去了梨落庵,无论如何也要装模作样几天,这几天你去石相府守着,断曲不在,你替他照看一下他姐姐。”

程裳未曾想到虞锦竟会安排自己做此事,于是稍微一顿,又飞快应了下来。

断曲从涌金楼离开后,想到查访虞志的下落,一时又无头绪,于是再三思索之下又回到虞志的墓前。断曲早前已确认虞志的墓为空墓,所以便没有再动手掘墓,只是仔细观察左右,想要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半天过后却仍是一无所获。

突然,断曲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于是折身隐在暗处,见三五个小厮装扮的人抬着铁锹与包裹往这边走来,在虞志的墓前停下。

其中有一个为首模样的人,指挥其他人挖开了坟墓,将包裹里的物件扔了下去,又重新将土埋上。

断曲凭着目测,断定被埋的是一具七八岁孩子的尸体,正在担心是否是遇害的虞志时,只听那为首模样的人口中喃喃念道:“孩子,别怪咱们狠心,只是主子交代了要用你这般大小孩子的尸骨来充数。再者说,你流落街头,病入膏肓,即便咱们不带你过来,你也只能落得被野狗咬死的下场。与其如此,还不如被咱们埋进这坟墓中,也算是有个善终了。”

断曲本想立即上前逼问这几人是受何人指使,但又不想在虞志的墓前露了痕迹,于是只待几人走远再上前,那几人显然是完成了主子的指令心情大好,可谁知他们在说说笑笑之间,突然都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断曲匆忙上前查看,发现几人都已中毒而死,显然指使他们来的人早有防备,预先让他们服了毒,料准他们完成任务的时辰便会毒发身亡。断曲后悔自己过于谨慎没有抢得先机逼问几人,已然如此后,心中又略有安慰,毕竟从中还是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虞志未死,否则便不会有人用别的小孩子的尸骨来充数。

断了这条线索,断曲有些懊恼,便径直离去,行了数里地之后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匆忙疾行回到虞志墓前,见中毒倒地的那几人的尸身果然不见了。

那幕后指使者怕挖坟埋尸的消息泄露出来,不惜下毒害死这几人,可是怕着人耳目,又要派亲信将这几人的尸身运走。如今断曲只要追上运尸的人,就能寻迹可查,找到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断曲低头辨认足迹,发现虽然周围地上都被人用树枝似的东西扫过,难以辨清,但唯有一条车辕印迹还是模糊可见,想必是上面装了几具尸体格外重的原因。

待断曲追上那辆装着尸体的马车时,暗暗吃了一惊,看赶车的人穿着朴素,像是附近的农夫,粗布麻衣,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边喝着小酒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像是捡了元宝似的。断曲不动声色,暗地里追出去数十里,直到马车进了天容山。

断曲见那农夫跳下马车,抽出一把铁锹开始挖坑。断曲待他挖了一个七八尺深的大坑后,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那农夫的膝关节弹去,正如他所料,那农夫丝毫不懂武功,就那样直愣愣地跌落在坑里。

断曲站在坑前,望着摔倒在坑里惊骇不已的农夫,说道:“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如若有一句不实,那么今天你就算是自掘坟墓。”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禁不住断曲的恐吓,那农夫说出自己只是被人花钱雇来收尸、挖坟,至于是谁雇的、要埋的是何人统统不知,断曲知其言不假,心下一叹,觉得那幕后指使者这一补救措施还算是高明,让一个不懂武功又毫不知内情的老农来收尸,怕是再合适不过了,即便被人追查到此,线索也算是断了。

断曲让那老农继续挖坑埋尸,不要走漏风声,惊动幕后之人。老农战战兢兢地从坑里爬出来,再没有捡到大元宝似的那般惊喜,这才意识到事情没有雇用自己那人所说的那么简单,只是去坟前为几个突发疾病暴毙的人收尸。就为了一个平生未曾见过的金元宝,差点儿丢掉自己的性命,到底值还是不值,老农握着铁锹蹲在坑前瑟瑟发抖,一时没了主意,丝毫没有注意到悄然离去的断曲。

天容山上林木茂盛,参天大树耸立入天,山泉涓流,已奔波了一日的断曲有些口渴,于是俯身用手捧了山泉入口,见有许多花瓣顺着泉水流下,知道上游定是有人,于是沿着山泉朝上走去,怎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半倚在山石之上,手里握着一捧野花,用手慢慢地摘碎花瓣朝山泉掷去。

断曲在远处站定,没有出声,看着那人愈发消瘦的身影。那人却丝毫没有察觉,良久,断曲才轻轻唤了一声:“程衣……”

任凭断曲的声音多么轻柔,也似是惊破了程衣的幻梦,她猛然转过身,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断曲后,有些惊讶,还有些说不清的意味,断曲却明白那是失望,她在等人,等的那人却绝不是自己。

程衣面色苍白,带着伤病初愈的虚弱,缓缓用手撑着山石站起来,勉强笑着说道:“断曲,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我也想问,你却抢在了我的前头,我听小姐说起过,你受了伤,被誉王的师父慕容城所救,可是你又怎么在这里?慕容城呢?”断曲走上前,递过手扶着程衣。

“对,他人呢?”

一瞬间,程衣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几近破碎,而断曲却似是毫无察觉,扶着程衣朝山下走去,除去紧握拳头的那只手青筋毕露,露出了伤痛的痕迹。

当两人回到虞府,虞锦亦是吃惊,在看见断曲朝她无声摇头后,只好打住想问个究竟的念头。

“程衣,你伤病初愈,还要多休养才是,快去歇着吧。”

程衣默默点头,朝两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依言而去。

虞锦与断曲同坐在桌几前,虞锦将桌上的点心推到断曲的跟前,又斟了茶递给他,断曲却无心享用,只浅浅喝了几口茶便作罢。

当断曲将见到程衣的来龙去脉说清,虞锦便对程衣的心思有了模糊的认识,可是那慕容城岂似世间的凡夫俗子可以托付?

“我为她把过脉,她余毒已清,只要稍加调养便会无恙。”断曲起身朝外走去。

虞锦唤住他:“断曲,你要去哪里?”

“我还要去找虞志的下落……”

“可是有了线索?”

断曲摇头,有些无奈地回道:“目前看来,没有丝毫头绪。”

“你离开后我仔细想过,与其漫无目的地找虞志的下落,不如盯住石相府,只要石相继续以虞志的安危来要挟你姐姐,那么虞志必然就会安然无恙。”虞锦仔细察看着断曲的神色,不忍看他继续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断曲,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出你姐姐,一定会让虞志重新站在你们面前。”

“我相信……”断曲转过身,认真地回答,绝无一丝敷衍。

虞锦微笑,因察觉到断曲逐渐平和的心态而开心,于是笑着说道:“断曲,你回涌金楼准备些酒菜,待程裳回来,我们一起喝上几杯。”

“好,我等你们。”断曲应下,转身离去。

待到程裳回来时,已是入夜,虞锦带着程衣、程裳一起去了涌金楼,断曲早已备好美酒佳酿候在那里。程衣依旧黯然不语,程裳却没心没肺地快活,断曲只是不间断地喝着酒闷声不吭。

虞锦叹气,阻止程裳的各种装疯卖傻,说道:“裳儿,你就不要搜肠刮肚地给他们逗乐子了,依我看都是白费心思,说破嘴皮子也不见得能让他们笑上一笑。”

程裳挫败地伏在桌上,无奈地说道:“断曲也就罢了,他不开心自有不开心的理由,我能理解。可是怎么连衣姐姐也这样消沉不语?今儿个见了我,竟是连笑也笑不出来,我怎会不着急?我恨不得使出我所有的本事,只为博他们俩一笑。”

听着程裳真挚而诚恳的话语,程衣如何不动容,握住程裳的手,说道:“咱们姐妹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倒料不到你竟会跟我计较这些,说,该如何罚你?”

断曲见程衣面上露出笑意,眉头也开始舒展,而程裳看到两人的神色变化,尤为开心,叫道:“小姐,你来听听,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几人轻笑出声,僵硬而压抑的气氛顿时冰雪消融。

“想要罚我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想要一个人作陪。”程裳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

虞锦斜睨了她一眼,又失笑出声,说道:“程裳说的是谁,谁心中有数,就自觉端起酒杯一同受罚吧。”

断曲不待程裳喝下,便一口闷了下去,程裳气得直跺脚,断曲却不曾理会,用衣袖抹了抹嘴,起身走向半敞开的窗户,朝远处的虞家望去。

虞锦知道断曲这是在喝酒时也不忘为自己瞭望关注着虞家,心里一热,自斟自饮了一满杯,说道:“当初在乾坤门时,我们四人也经常在一起喝酒,那时虽然门规森严、练功辛苦,却始终是快乐多一些……”

虞锦见那三人听闻此言后,均陷入回忆中,也不由得长叹一声,感慨过往。那些散落在峰顶山涧的欢声笑语,那些肆意恩仇随风挥舞的剑花鞭影,那些相互捉弄又愿意用生命庇护的情分,就是在稚嫩的身躯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程衣率先打破这份平静,恬静温婉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血色,说道:“在乾坤门时,总是盼着有朝一日能下山来闯荡,能见识到乾坤门外的风景,幻想着能用手中的剑斩破世间的阴谋诡计,总以为世间的一切都似我们站在乾坤山山顶眺望远方时一样的豪情万丈……可如今,当真正入了尘世,接触到与我们一样凡身肉胎的人,看他们挣扎在欲望、权力之间的龌龊与丑陋中时,才怀念起那段过去的日子。”

“过去的日子……”断曲低声重复着,良久,又说道,“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断曲……”程裳似是不忍看到断曲这样伤感,一拍桌几,爽朗地说道,“不管是过去的日子,还是将来,自小的情分不比旁的,总之,我只要跟你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在我心里便是永远快乐的日子。”

虞锦笑着看向程裳,或许在此刻,程裳那样乐观的性格更应该受到赞赏,虞锦朝那三人举起杯,说道:“裳儿说得好,饮下杯中酒,我们永远不分开。”

凉风渐起,似是吹醉了众人,他们各自以最舒服的姿势倚在靠背上,程裳却是坐在矮凳上,半伏在程衣的膝头,喃喃自语:“衣姐姐,你永远都不会跟我抢……对吗?”

即便她的声音逐渐低哑模糊,耳聪目明的另三人又岂会听不清楚,程衣顿时垂下了头,而断曲则是转过身又饮起了酒,唯独虞锦恍若未闻,不将程裳小女子的情怀放在心上,她的情路总归是要自己走。

“眼见慕容紫的生辰便要到了,咱们的事情还是没有一丝眉目,宫里宫外都要有人盯着,不能放松,懈怠。”

程衣轻轻拍了拍程裳的背,将其唤醒,扶至椅子上坐下,朝虞锦说道:“小姐,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吧。”

“今日大家怕是喝多了,待明日我再告诉你们差事。”虞锦起身,说道,“断曲想必也累了,早些歇着吧,衣儿、裳儿,我们走。”

回府路上,程裳靠在程衣的肩头,软弱无力地任由程衣扶着,虞锦在一旁搭了把手。

“小姐,你就不打算问我些什么吗?”程衣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要是想说自会告诉我,你要是不想开口我也不会勉强你,因为你是程衣,不是旁人,我信你。”

虞锦的语气虽然平静寡淡,却在程衣的心底激起千层浪,她激动得差点儿让倚在自己肩头的程裳滑了下去,程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波澜,说道:“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小姐也清楚我的为人,忍着、受着惯了,主动吐露自己的心思倒还有些不习惯。只是因事制宜,对于那个人,我还是不敢不说。”

“你是说慕容城?”

程衣像是刻意回避这个名字,这番被虞锦说破,倒似突破牢笼一般轻松了起来,说道:“是他,就是他。我虽然不知当初是为何被留在了慕容城身边,也听段祥说过是因为小姐恩允慕容城帮我疗伤。可是我在慕容城身边这几日,却犹如过了几年一般漫长。就是这短短数日,我知他通晓天文地理、精通琴棋书画,他那样出尘脱俗的人物,我以为他只会脚踏祥云、闲若神仙……”

虞锦见程衣眼中绽放出的神采,便知她已深陷其中,可是,程衣,你也晓得那样的人物岂是寻常人可以近身的?

“那一日,我却发现他也有被人挟制的时候。”

虞锦有些疑惑,问道:“你见到了?还是听到了?”

程衣认真而肯定地说道:“我猜到的,那一晚他的神色如常,却弹了一晚上的琴,我是从琴声里听出他的无奈与挣扎的,我确信。”

程衣对慕容城动了心,所以对慕容城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对慕容城琴声里的些微变化了如指掌。对于程衣的话虞锦是深信不疑的,只是心下却在思索,能要挟住慕容城的人又会是谁?难道就是那个偷走金色羽箭号令锦卫伏击大臣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到了次日,虞锦带着程衣、程裳又回到了涌金楼,见断曲一扫过往阴霾的气息,破天荒地没有手握酒壶饮酒,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等在房间内,俱是欣慰。

“断曲,誉王已经将琅琊环佩还到我手上,我要你即刻进宫,查询宝盒的下落。”虞锦将琅琊环佩拿在手里把玩着。

断曲点了点头,突然又急忙问道:“我进宫暗访巡查,必然耗时颇久,难免要借助某个太监身份,你要我潜伏在哪个宫里为宜?”

虞锦站起身来,望着皇宫的方向,半眯着眼睛,说道:“容贵妃。”

程裳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容贵妃而不是慕容紫宫中?”

虞锦将琅琊环佩放进腰囊之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容贵妃涉嫌指使宫女在誉王的酒杯里做了手脚,以致誉王在大殿上喝了自己进贡的十年少后中了毒。断曲,你进宫后查一查,不要放过一点蛛丝马迹,有了眉目就设法告诉我,这一次我要誉王欠我一个大人情。”

“我记得了,一定不会误事。”断曲应下。

虞锦又看向程衣,略有些犹疑,程衣马上说道:“我伤已痊愈,无碍的,小姐不必顾虑我的身子。不信,你问断曲,他的话你总该信得过的。”

断曲没有直接回应程衣的话,而是从随身的药囊里拿出了一盒药丸,递给程衣,面无表情地说道:“这盒药丸是我从前在乾坤门时炼出来的,你留着用吧,记得每日早晚各一颗,用温酒服下。”

程裳的面色立时有些黯然,低垂下头玩弄着手里的帕子不吭声,虞锦知道她的心思,这是断曲在乾坤门时,费了数月才凑齐药材,又用了数月才做出的药丸,因有些药材需要再等十数年才可得,所以这些现有的药丸极为珍贵,可是,断曲却毫不犹疑地将它全部赠给了程衣,这到底是一份同门情谊,还是男女间的情意?

程衣接过来,又用绢帛将这些药丸分了四份,自己留了一份,将其余三份递给虞锦、断曲和程裳,说道:“做这些药丸你费了多少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我怎么好都拿去,来,每人一份,留作救命时用。”

虞锦接过程衣包裹的药丸,说道:“那好,程衣,你就留在虞府。”

程衣有些急了,问道:“小姐,我已经说过了,我身体无碍的,你把我留在虞府又是为何?”

“程衣,我要你留在虞家,不比断曲进宫暗访容易。我要知道八年前虞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母亲为什么会死,断曲的姐姐又为什么会被宁王送进虞家,石相又是如何与断曲的姐姐有了纠葛,并且,你还要保护我父亲的安全,还要去关注虞屏的一举一动,除了你,谁也不能再有这份缜密的心思。”虞锦说完,看了看程衣,笑着说道,“现如今,怕是又后悔留在虞府了吧?”

程衣失笑,回道:“好吧,就算我后悔了吧。”

“那我呢?那我呢?小姐,你又安排我做什么呢?”程裳一脸的期待,兴冲冲地问向虞锦。

“裳儿,你负责宫外的联络,盯着翼王,连同……太子府内的动向。”虞锦说罢,本已舒缓的心情却突然开始收紧,她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提及了太子,那样看似仁厚沉稳的人,为什么每次递过来的目光都像似要将自己看穿?

虞锦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冷不丁耳边却突然响起那三人异口同声的问话:“那你呢?”

虞锦笑了笑,说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虞府。

虞展石下朝后命人请虞锦去书房,待虞锦赶去之时,虞展石已换去朝服,正用着一些糕点、清粥,见虞锦进来,招呼她一起吃,虞锦摇了摇头,虞展石见虞锦这般疏远自己,也没了再吃的心思,将手里的碗筷放下,吩咐人取走。

“父亲,您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虞锦承认,自己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慕容紫生辰在即,宁王与仪王明日就要奔赴至阳城,想必你也清楚,段氏曾经是宁王的侍妾,如果明日他召为父前去叙话问及段氏,为父该如何回答?断曲死里逃生的消息,究竟要不要告诉石相和宁王?”

虞展石话音刚落,虞锦倏地站起身来,强行压抑着怒气,说道:“说不说都由您。断曲是段丽华的亲弟弟,你们都有愧于这姐弟俩,不必拿着断曲未死的这个消息来要挟我。对于我来说,我还不了您这份人情,也不必还。”

虞展石知道自己故作聪明惹怒了虞锦,见虞锦正要离去,于是匆忙说道:“锦儿,站住,你跟爹去个地方。”

一个时辰之后,扮作随从小厮的虞锦,跟在虞展石身边到了一座新开的茶楼。虞展石被引进了楼上雅座,虞锦却被挡在了下面,虞锦正要发作,虞展石朝其默默摇头,虞锦只得作罢。

虞锦借口要回去拿些物件,走出了茶楼,不费功夫地便避开守卫,跃进了二楼相邻的雅座。

虞锦屏住呼吸,贴近雅座隔板,听见父亲虞展石正在苦苦哀求道:“宁王,求你饶过她,她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心,死了也不比活着强。我答应继续为你做事,只求你能保全虞家,还有她的性命。”

回应虞展石的声音洪亮而嚣张:“虞大人,我将丽华送到你府上,原本是念在你当年劳苦功高的分儿上。如今,你的女儿突然回府,又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你要如何再为我做事?本王又怎么能再相信你?你该知道,谁为我做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谁来帮我做事。咱们在下着一盘很大的棋,本王只不过让你做一枚棋子,关键时刻,我也可以让你成为一枚死棋……”

只听“扑通”一声,虞锦明白那是虞展石向宁王跪下的声音,虞锦用手揪着自己的衣襟,压抑得难以呼吸。

“宁王,你不能这么做啊,宁王,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更何况我女儿现已回府,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送死的。”

宁王大笑了起来,讥讽道:“你的女儿如果知道,当年亲手将她送进蛇窟的人是你,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娘亲惨死的人是你,又该如何呢?虞大人,我劝你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从乾坤门里出来的人。她即便再有手段,也不过就是只身一人,能敌得过这通天权谋?”

虞锦双拳紧握,因怕惊动雅座隔板另一边的宁王,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想到八年未见、见后却是一块冰凉牌位的娘亲,就心如刀绞,痛不自抑。

正在这时,雅座的后窗又跃进一人,身穿劲装,身材魁梧,蒙着面,贴近后窗墙壁,与虞锦两两相望。

那人明显没有想到雅座内竟早已被人捷足先登,藏了一人,也意在偷听。那人看向虞锦,虽蒙着面,眼神却尤为明亮,似是两簇明火,令人不敢直视,就在虞锦略微走神儿的空当,那人手中的匕首已是抵了上来,虞锦不闪不躲,竟是空手去夺。那人见状,半路变了后招,迫使虞锦拧身躲开,谁知虞锦却似膏药一般,又贴了上来,再度去夺匕首,两人过了几招僵持不下,分不出胜负。

即便是无声息的争斗,也似是有所惊动隔壁雅座的宁王。原本充斥着宁王大笑声和虞展石不顾颜面的哀求声的雅座,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倏地,一枚暗器竟破墙而入,直朝正在僵持不下的虞锦与蒙面人飞去。

两人身形急速往后退,蒙面人看到虞锦眼睛里的慧黠,未等反应过来,蒙面的面巾已被虞锦扯了开去,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有些着怒。

那蒙面人正待发火之际,见第二枚暗器袭来,与虞锦一般都没有丝毫犹豫,同时朝窗外翻去,落地之后各自朝不同方向离去。

虞锦离开后,进了旁边的茶楼,选了一处能看清这座茶楼动向的位置坐下,不多时便见茶楼周围的守卫纷攘喧嚣,要盘查过往行人,被宁王气怒喝止,虞展石跟在其后走出茶楼,面若死灰,没有一丝颜色。

而宁王却上了一辆普通的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驶去,虞锦好奇明明按照规制宁王需要在明日才能抵达阳城,他为什么要瞒住行踪擅自进城?而刚才的蒙面人又究竟是谁?

回到虞家书房,虞锦见到了失魂落魄的虞展石,只见他似是苍老了几岁,眼角的疲惫令虞锦不忍心将话问出口,不过终究是问了出来。

“宁王说的都是真的吗?”

虞展石抬头,似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勉强笑着说道:“宁王说什么了?锦儿,你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听到了。父亲,你就不打算向我说些什么吗?”

“不,锦儿,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宁王只是满口胡言……”虞展石着急辩道。

虞锦大声打断他:“父亲,宁王不是对你说过吗?他可以让你成为一枚棋子,也可以瞬间让你成为一枚死棋,所以请忠心于你的主子,虽然我暂时还搞不清你的主子到底是将女人甘心留在你身边也不敢上门讨回的石相,还是当年将自己的侍妾送与你的宁王。”

“锦儿,你,你……”虞展石捂着胸口,似是痛得厉害。

虞锦转过身去,仓促出了房门,径直朝祠堂而去,母亲的牌位在那里,如果今时今日母亲还活在世上,她是否会对自己多一些关爱?

当程衣、程裳在祠堂里找到虞锦之时,虞锦已经在此待了很久,虞锦盘坐在蒲团上,遥望着母亲的牌位,看似毫无忧伤,微笑着问程衣、程裳:“师父说你们是自小进的乾坤门,你们可还记得你们的家人?”

程衣回道:“家人?你可知你说的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那似乎都成了前世的记忆,家人对我来说不及你和裳儿、断曲亲近的万分之一。”

“衣姐姐说的正是我的心里话,即便有谁能帮我找到亲人,我也不想见到我的亲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认了亲我心不甘,心不甘啊!”程裳说道。

“心不甘?对,心不甘啊……怎么能够甘心在受尽苦痛折磨后,再去享受这人间奢侈的天伦之乐?不甘心家人对自己的抛弃,不甘心他们对自己命运安排的理所当然。”

虞锦的话一说出口,程衣和程裳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份认同,更是一份伤痛。

待到慕容紫生辰那日,各方使臣朝贺,阳城内外俱是人群拥簇,看似繁华热闹之外暗卫警戒森严,宫外如此,宫内更是尤甚。

断曲已经进宫数日,借着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太监的身份,在容贵妃的宫中安顿了下来。虞锦知道,凭着断曲的易容术与机警,定会安然无恙,所以也不过于担心他的安危。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丝竹雅韵,箫瑟齐鸣,宫女和太监如云穿梭在各位权臣之间,将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送到桌几上。

誉王段无妄轻摇一柄玉扇,悠然自得地坐着,与身边的随从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那随从衣饰简单,举手投足间却是掩盖不住的绝世风华。

坐在远处的新任督律寺卿虞展石的神情却是惶恐不安,只因为他看到誉王段无妄身边的随从正是虞锦所扮。他身边坐着的正是石相,更是令他如坐针毡,却不敢言。虞锦见虞展石与石相两人冷漠相对,似是仍旧如平常人眼中因政见不同而相互敌对的关系,不禁心中讥笑,摇头叹息。

段无妄没话找话地问向虞锦:“哎,你说,今晚上会不会再有热闹瞧?”

虞锦冷冰冰地回道:“上一次没有热闹瞧,你便中了毒差点儿死掉,这一次再有热闹瞧,你怕是难逃一死。”

段无妄拿着玉扇,就要回身敲虞锦的头,却被虞锦面无表情地冷冷盯着,只得作罢,讪讪地回转过身,见一行人正从大殿门口进来,大殿内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原来是宁王与仪王同时到场。

虞锦是听过宁王声音的,见他果然如那日一般,声若洪钟,大笑起来似有响彻云霄之意。他身后跟着的仪王,举止从容谦和,微垂着双目,似是仍以宁王义子身份一般甘心侍奉左右。

许多倚老卖老的权臣,即便是面对受尽阗帝恩宠的段无妄,也不肯有丝毫的妥协与退步,怎知在见到宁王之后,纷纷起身见礼,面上神情全是敬畏与尊重。如同对荒诞不经的段无妄一般,这些权臣个个对仪王视若无睹,上来见礼的也不过三五人。

唯独石相,认认真真地朝宁王与仪王同时见了礼,不卑不亢,脸上既无敬畏之情也无怠慢之心。宁王看似不动声色,仪王却刻意地小心避讳,只简单回礼,不做寒暄。

“宁王来了,你看跟在他后面的就是仪王……”

对于段无妄的没话找话,虞锦相当无奈,斜睨了他一眼,警告道:“段无妄,这是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你就不要对你的随从这般平易近人了,小心适得其反。”

说着话,宁王与仪王已经走到段无妄的身边,段无妄笑脸相迎,却仍旧大剌剌地坐着没有起身。

宁王在段无妄身前的桌几旁站定,似是要等着段无妄起身见礼,怎知段无妄却稳如泰山,摇着玉扇,笑着说道:“宁王别来无恙。”

“托皇上洪福,本王一切安好。皇后生辰,你父王怎么没有前来拜贺?”

“我父王手握重兵,每日要操练行兵布阵,确保皇上用兵之日,在战场上的每个士兵都是杀敌的好儿郎。我父王与将士一同风餐露宿,既已年迈,身子骨儿不比从前了。怎么能比得过宁王您远在南屏做了个清闲王爷。”

这句话挑衅的意味极浓,不仅宁王的面色一僵,就连隐在段无妄身后的虞锦也吃了一惊,这段无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明知宁王不是好相与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招惹宁王?

“没有想到誉王竟会这样体谅你父王。皇上一向奖惩分明,自然将你父王的辛苦看在眼里,否则誉王的封号哪里来啊?”

宁王这句话也不无讥讽之意,言指誉王不过是借助其父王的功劳才被封王,不屑至极。

段无妄倒也不恼,笑道:“宁王这句话实在没错,我父王也是这般说,不过,我父王还说……”

段无妄说到这里,刻意卖了个关子,宁王明知段无妄后面不会有好话,却仍旧被吊起胃口,追问道:“你父王还说了什么?”

“我父王说,他有一处是永远比不过宁王您了。”段无妄话音刚落,宁王眉头舒展,怎知段无妄却还有后招,“我父王说,我与仪王同被封王,我却没有学到他本领的十分之一,而仪王只是宁王的义子,就凭着年少勇猛、本领过人封王,与宁王当年相比,似是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宁王,您说,在这一处上,我父王怎么能比得过您?”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这边看过来,都知道段无妄明是赞誉,暗地里却是讥讽和挑拨。

宁王与段无妄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吭声,就在众人以为宁王或许会发作之时,宁王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说道:“还是誉王说得中肯,本王的义子确实比本王有出息。”

始终寡言少语的仪王,此时才上前说道:“义父谬赞了,芴衣惭愧。”

虞锦抬头打量着仪王,怎知却发现仪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双眼迥然明亮,令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