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临水烟霞 诉红尘醉卧
虞锦走进虞府,缓步朝书房走去,虞府自从虞志离奇“死亡失踪”、段丽华离开之后,已经变得更加沉寂。连一众仆从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来激怒主子吃了苦头。再加上传言之中虞志乃是虞锦所杀,所以仆从都离虞锦远远的,甚少靠近。
突然,斜刺里蹿出一个人影,上前拽住虞锦的胳膊,虞锦定睛一看,竟是鲜艳明亮的程裳。
程裳见虞锦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将问及断曲姐姐的话咽了回去,勉强朝虞锦笑了笑,说道:“总会有办法找到的,不要着急。”
“我父亲回来了吗?”
“虞大人已经回府,只是回来便进了书房,至今未有动静,我又不好闯进去问,只得守在这里干着急。不过,刚才二小姐来过,我听见虞大人训了二小姐几句,没多一会儿她便哭着跑开了。”
虞锦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程裳,你回房间给我拿一身劲装,一会儿送过来。”
程裳有些诧异,正待要问,便见虞锦已经举步进了书房,书房门虚掩着,却听不见里面任何的动静。
虞展石看也不看虞锦一眼,只说道:“我很累,想独自静一静,锦儿,你先回房吧。”
虞锦说道:“父亲难道不想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母亲当年会死,为什么段丽华会进虞家吗?”
虞展石怒道:“难道你想帮着一个外人来质问你的父亲吗?段丽华如何进的虞家,又有何去处,都与你们无关。那名狂徒究竟是谁,竟敢闯进府来逼问我虞家夫人的下落。如若再叫我遇见他,我就要报官,将他凌迟处斩。”
虞锦冷笑道:“父亲何必这么害怕?即便你报官,也没有理由抓他。因为他是段丽华的亲弟弟,他来问你他姐姐的下落,是触犯哪条律法不成?还是触犯了你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
虞展石怔住,顾不得虞锦冷嘲热讽的不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问道:“你说什么?他是丽华的弟弟?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音未落,虞展石顿住,自知失言,于是又朝虞锦吼道:“他说是丽华的弟弟就是吗?有本事就找丽华当面来对质,看她是否承认,自己有没有弟弟。”
“父亲,你这是何苦呢?气急败坏、自露马脚,只能让人轻视。你说出实情,只要不是你刻意为之,我都愿意护你周全。可是你如若这样胡搅蛮缠、不讲情理,我就只能放任不管,断曲的手段想必你不清楚。他是顾忌我,所以才明目张胆地闯进府,否则他有本事要你死一千次,且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死法。”
虞锦语气很淡,仿佛不过是闲话家常一般,虞展石却煞白了脸,喝道:“锦儿,你这是在威胁为父?”
“不敢。”虞锦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直接登丞相府的门要人吧。”
虞展石这下才有些绷不住了,说道:“站住。丞相府凶险万分,你不能去。”
虞锦略带几分嘲讽,说道:“父亲大人这是承认丞相府中的女人就是段丽华了?”
虞展石嗫嚅着动了动嘴,终是没再说出话来,此番情景,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了。
虞锦默默地摇了摇头,转身欲离去,虞展石却再次唤住她,说道:“锦儿,丞相府你万万不可莽撞乱闯,至于段丽华,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不是今日。”
虞锦却未曾停步,似是未听见此话一般,缓步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程裳已经拿来一身劲装服侍虞锦换过,想要问清虞锦的去处,虞锦却斜睨她一眼,不肯告诉她,并要她去涌金楼看住了断曲,程裳悻悻答应。
已是要入寝之时,虞锦潜进丞相府,虽没有费多少力气,却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寻出段丽华的藏身之处。突然看见一名小厮提着食盒朝厢房走去,心中了然,于是轻步跟随走过去。
丞相府内并无石相的正妻侍妾,也无子女,所以有身份可以让人送夜宵的人,除了石相,也唯有被石相亲自抱进府的段丽华。虞锦下意识地跟过去,见那名小厮轻轻敲了两下门,将那食盒放在厢房门口便离去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虞锦意料,不过片刻,门被打开了,石相走出来亲自将食盒提了进去,接着关上了门。
虞锦正打算往窗前走几步继续探听虚实,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脆响,似是盘碗被摔落在地,后又响起女人压抑的哭泣声。
虞锦一个起身跃上房顶,缓步走至屋顶中央,略挪开半块瓦片,凭着室内微弱的光线,隐约看清屋内床榻上的女子正掩面哭泣,而石相却站在她的身侧,哄劝不下也有些想要罢手的意思。
“到底是八年夫妻,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没想到虞展石那老匹夫真真有些疼惜你,怕你遭到暗算,千方百计想要将你藏匿起来,不过,一切都晚了,你还是又回到了丞相府。”
段丽华用衣袖拭去泪水,问道:“我的来去,我不关心。但是,我还是想要问你,我的志儿呢?他在哪里?是不是在你手里?”
石相冷笑,讥讽道:“让你在虞家八年,为的是什么,你难道忘了?你却假戏真做跟了那老匹夫,还生了儿子?你说,我能让那个杂种继续留在你身边吗?”
段丽华猛然起身,口唇翕动,欲言又止,又捂住胸口,似是千万般绞痛,哑声道:“不要伤害他,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石相轻蔑地说道:“你以为虞展石会为了儿子跟我拼命?他没有那个胆量。至于你,不要再妄想什么了,乖乖地留在我府上,说不定你儿子还能留下一条命。”
石相走出门外之时,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转身迎上段丽华满含敌意的眼神,说道:“你身上中的毒,唯有我能解,所以你逃出去也好,被救出去也好,都没用。我只要你活着,你若死了,你儿子也必定会死,你是个聪明人,该要如何,不妨自己衡量衡量。”
本想趁石相离开将段丽华带走的虞锦,此时却有些犹豫起来,看着石相的背影走出厢房,走过庭院,她沉吟片刻,只得默默地将半块瓦片小心覆上,几个起落,离开。
回到涌金楼,虞锦听见里面传来程裳娇俏的声音:“断曲,别喝了,小心伤身,小姐一定能将你姐姐带回来的,你放心。”
虞锦倚在门框上,没有敲门进去,只是隔着门轻声说道:“抱歉,我没有将她带回来。”
门倏地被打开,映着断曲一双似是被火烧着了一般的血红眼睛,断曲竟似没了问下去的勇气,半晌才问道:“她是死了吗?”
虞锦摇头,说道:“这倒没有,只是被石相用虞志的生死相威胁,我没问她的意思,想必问了她也是不肯跟我走的。”
断曲苦笑,转过身又折回屋,将始终站在门内的程裳推了出去,猛然掩上门,毫无声息,似是死一般的寂静。程裳一个不防被推了个踉跄,想要回身去拍门,但被虞锦拦住了。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程裳跟在虞锦身后,缓步朝虞府走去,回头朝涌金楼望了望,说:“如果断曲救出他姐姐来,要带着他姐姐远走高飞,小姐,你会答应吗?”
虞锦失笑,说道:“这是断曲的自由,他又不是将自己卖给了我,我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
饶是这般说,虞锦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悲怆来,她与断曲在乾坤门那几年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断曲会离开自己,甚至已经习惯了嬉笑怒骂、古灵精怪的断曲在身边……
回到虞府,虞锦听见程裳“咦”了一声,朝她目光所及处望去,瞥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目光一紧,心里的失落感更重了些。
一向粗枝大叶的程裳也似是知道虞锦心绪不佳,不敢多言语,只默默伴在她身侧叹气。
次日,虞锦未起之时便听见程裳在院中与人起了争执,不用细细猜想便也知定是那油滑段祥,于是起床梳洗,扮作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走出门去。段祥正与程裳打得不可开交,明眼扫去就看得出段祥不过是戏弄程裳而已,否则依着程裳这般蛮横、毫无章节的打法,迟早被段祥制住。
段祥跟在虞锦身后离去之时,突然回身朝程裳掷了一物,喊道:“接住……”
程裳下意识地接住,又以为是上了段祥的当,正待撒手扔回去之时,却不见了段祥的身影,只得气怒作罢,低头看去,才发现是油纸小心包着的物件,摸上去还有些热乎乎的,打开一看,却是两块热乎乎的玫瑰糕……
虞锦进誉王府时,段无妄正备着一桌早点。段无妄见虞锦走进来,招呼她一起吃。虞锦倒是没有丝毫推辞地入座,尾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细小的银圈,在自己跟前的吃食上随手划了划,才放心入口。
并不是所有的毒物都能被银饰验出来,虞锦出自乾坤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依旧慢条斯理地在段无妄眼前大剌剌地做着,毫不顾忌盛情邀请她一同进食的段无妄的颜面。
段祥在一旁“哧哧”地笑着,被段无妄一脚踢了出去,屋内的两人诡异而寂静地进食,屋外有人捶地哀号,又将狩猎那日的说辞重新搬出来哭诉了一遍。段无妄的脸发绿,不知是被段祥的哭诉给气的,还是为虞锦故意要撇清与自己的关系而怒。
誉王始终是誉王,很快便调整了心绪,重新以一种笑谈风云的姿态看向虞锦,仿佛虞锦用尾指上的银圈验毒的行为不过是在做某种进食前的仪式,而不是质疑自己的诚意。
虞锦问道:“大殿觐见那日中毒之事,可有眉目?”
段无妄敛色说道:“据你之言,我曾让段祥派人暗查过,当日负责酒器的六个太监、宫女,在次日就被以手脚不干净为由发落出宫了,至今未曾找到他们的踪影。”
虞锦冷笑,说道:“不必再找下去了,大抵是已经被人灭口了,只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有人在酒杯中动了手脚了。可知下令之人是谁?”
“容贵妃。”
虞锦蹙眉,后宫犹如朝局,也藏着千变万化,谁人荣宠、谁人落魄也不过是朝夕之间。所以,虞锦对于这个新近得享荣宠的容贵妃虽不是一无所知,可也算得上知之不详。
“容贵妃乃是宁王进献宫中的,她进宫已数年,本本分分,也不曾显山露水,熬到了妃位。怀上龙嗣后不曾呈报,待被人发现时已经怀胎八个月,那些想要耍弄心机使她堕胎的人,却发现她的宫中防得滴水不漏。待到足月,她便用艾叶催产,诞下龙子,子嗣凋零的皇上喜不自禁,容妃声势一时水涨船高,被皇上册封为贵妃。慕容紫也曾动过她的念头,几番交手才察觉容贵妃倒不似新进宫初享荣宠、张扬跋扈的那些妃嫔,在宫中这几年沉默寡言,根基却已稳,又有皇子傍身,此时想要她落势,实则是难上之难。”
段无妄将容贵妃的事细细讲来,虞锦听着却有些好笑,于是不免调侃他几句:“久闻誉王姬妾成群,相比后宫三千佳丽争斗风云也一样精彩,只是未曾想到,连阗帝后宫也有牵扯,怪不得对宫中妃嫔起落也如数家珍啊。”
段无妄“咳咳”两声,继续说道:“奇就奇在,本王与这容贵妃从无瓜葛,就算是她身后的宁王,与本王也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她犯得着要陷害本王?”
这朝廷与后宫本就牵涉丛密,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虞锦一时想不明白,便将疑惑暂时搁置。
正在这时,段祥从门外走进来,说道:“太子府上有人来请,说是要金玉公子前去赴宴,誉王若诸事缠身不便前去,太子海涵体谅不会怪罪。”
段无妄起身,轻掸袍角,一副要凑兴赴宴的架势,回头见虞锦却稳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则有些惊异,问道:“太子既已开了口,不去岂不是更着痕迹?好歹去一趟才算是遮人耳目。”
虞锦淡淡地说道:“金玉抱恙,卧病在床,誉王代师弟前去太子府赴宴,名正言顺。”
“好一个名正言顺……”
话音未落,有黑色身影已至门前,转瞬便至虞锦跟前,狭长的丹凤眼内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只盯着虞锦看去。
段无妄朝门外苦着脸的段祥狠狠地瞪了一眼,段祥一副自己也没看清太子怎么进来的神情,委屈又识相地躲到一旁去了。
段无妄转过身来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嬉笑道:“太子殿下,怎敢劳您亲自来请本王前去赴宴?”
虞锦握住茶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缓缓起身,朝太子李润见过礼,却暗自腹诽李润这个太子难道是做得太闲了?
“既然金玉公子暂且无恙,那就跟本太子一并过府吧?”
“恭敬不如从命。”
既已被人抓了现行,虞锦也不再扭捏,跟随太子李润出了誉王府,见段无妄带着段祥始终跟在身侧,李润像是丝毫未曾瞧见一般,带着虞锦径直朝马车走去。
段无妄笑着说道:“太子,金玉既是本王的师弟,还是让他与本王同乘一辆马车合适。”
李润摇了摇头,说道:“金玉公子乃是本太子的贵客,怎能怠慢于他?今日,本太子不光要与金玉公子饮酒尽欢,今夜更要与之同榻促膝畅谈,这才不枉本太子一番诚意。”
虞锦有些犯了难,要知道她来誉王府前打定主意是不去太子府赴宴的,谁能料想到李润竟会亲自登门邀请。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这便罢了,再听见李润适才那番话,虞锦想来便有些头疼,一时脚步竟僵在了那里。
两人互相争执不下,此时一直静默不言的虞锦开口说道:“不如太子和王爷同乘一辆马车,金玉抱恙在身独乘一辆马车,也省得将病气过给太子殿下与王爷。”
说罢,也不待两人应对,返身踏上段无妄的马车,催着车夫快马加鞭离开。那车夫本不敢在太子和誉王跟前造次,先行挥鞭离开,只是被虞锦催得急,又仔细瞧过两人的默然神色,确认自己不会被砍掉脑袋,这才放开了手脚,将马车往太子府方向驶去。
太子府。
虞锦刚踏下马车,太子李润与段无妄所乘的马车也疾驰而到,三人一同进了府,虞锦略略扫了一眼,已经将这府内布置默记在心中。太子设宴不在室内,而是在水湖廊亭之上,这廊亭不似平常府邸内的大小,而是独独大了三五倍之多。既有乐师奏乐,又有三五个舞娘起舞翩翩,仆从如云,石桌上摆满各色酒菜瓜果,似极了招待贵宾的规格。
只是,虞锦却不曾这般想……
段无妄落座后,眼神一直往舞娘身上那一截白皙的裸露腰肢上瞟,腰间系着一串银质的铃铛,起舞间便传来悦耳铃声,柔腻的舞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勾魂姿态,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虞锦看段无妄不似故作沉迷的模样,可是阅女无数的他,想必也犯不着在太子府中流露出饥渴的神态来,于是心中微微有些疑惑,正在这时,正待举杯饮酒的段无妄不小心将酒洒在了衣袍上,起身朝李润笑道:“太子恕罪,这歌舞着实助兴,竟害本王失态,只得借你的舞娘帮本王更衣了哦?”
“请便。”
李润拍了拍手,当下有两个婢女出来,领着将两名舞娘左拥右抱的段无妄朝离湖心亭最近的房间走去。
见段无妄走远,虞锦端起酒杯佯装欣赏太子府的景色,左右环顾,就是不与李润的眼神相逢,碰撞。
怎知,李润却朝左右低喝道:“你们全都先下去。”
虞锦面容上浮起笑意,往椅背上靠了靠,一手仍旧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却直直垂了下去,借着衣袖掩盖,手中扣着一把细刃匕首,她是起了戒备之心,或者说她自从踏进这太子府便从未卸下戒备。
李润说道:“金玉公子,此前像是在何处见过?”
虞锦微眯着眼睛,应道:“哦?金玉乃是一介草民,如若不是跟随师兄,想必是无缘得见太子尊容。”
李润却不理会虞锦的寒暄之言,继续说道:“在一座废弃的宅子内,本太子前去查案,似是见过金玉公子的身影,毕竟金玉公子这般的风姿……”李润刻意顿了顿,朝虞锦的腰肢处打量了去,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举世甚少……”
虞锦坐直了身,半靠在石桌前,掩盖住腰肢胸腹,未等想出应对之言,便听见远处房间传来一声娇吟,紧接着又是几声,似是受不住欢愉被人掩住嘴仍旧喊出声,那声音勾人心魄,只恨得这湖水荡漾不及春情绵软悠长。
虞锦与李润互视一眼,虞锦本想做个对段无妄的风流情事了然在心的神情,却在李润那淡然自若似是没听见任何声音的眼神下僵在了脸上,只得悻悻地低头,埋头喝酒。
李润突然问了句:“你家师兄在府里也经常这样吗?”
虞锦差点儿一口酒喷出来,干咳了几声,慌乱道:“不,不,哦,对,对,经常这样,兴之所至,情之所欲。”
李润正色问道:“那么金玉公子此时可有兴致?不如……”
虞锦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经抵在了石桌下方,匕首入石一寸,才压抑住心中情绪,回道:“没有,没有,金玉没有兴致。”
李润死不罢休,一脸郑重,继续问道:“哦?难道说金玉公子对女人从无兴致?”
虞锦的匕首已经入石三寸,似是咬住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金玉不是对女人没兴致,而是在白天没兴致……”
李润一脸释然,和善说道:“也对,像你师兄这般兽性的人毕竟不多,如此一来不如这般,你今夜就留在太子府,剩下这几个舞娘本太子送你尽尽兴。”
“恐金玉无福消受。”虞锦慌忙推托,只恨不得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李润笑道:“也是,像金玉公子这般风姿,还需要别人来体贴体贴才好。”
虞锦看着李润那张天杀的面容,想要拔出匕首朝他刺去之时,才发现匕首入石已深,用力之下竟未将匕首拔出来。
正在这时,那娇吟声再起,似是感受到极致喷薄后而猛然释放出的喊叫声。
如若这是在眼前,或者虞锦已经将其乱刀刺死,只是段无妄选择的距离当真是拿捏得不错,既不至于远到听不清,又不至于近到听见那皮肉的龌龊声音,只留下让人遐想的空间。
正在这时,有随从来报,翼王李泽来见。
虞锦有些讶然,朝李润望去,却见他仍旧是毫不动声色,命人将翼王引至湖心亭相见。
太子李润与翼王李泽一番寒暄,落座之后,翼王才朝虞锦微微点头,似是不曾熟悉的点头之交,虞锦还礼,一杯酒饮下,未及再起话头,便听见段无妄所在的房间又起娇吟之声,只不过这次的声音跟前面的略有不同,微微低沉柔哑了些。
虞锦这才记起,段无妄当初是抱着两名舞娘进了房间的,虽不是自己所为,可是冠以自己师兄为名,虞锦当真有些羞愤不已,只埋头喝酒,也不看面前这两人的神色。
或许是气氛略有些低沉,李润便拍手招来乐师、舞娘继续助兴,自舞娘上场,翼王的眼神便也落在了她们身上,直到他那清冷的声音响起:“太子,臣弟突然有些不适,可否让舞娘陪臣弟于房间里小憩?”
李润淡定自若,朝翼王道:“无妨,请自便,要几个舞娘同去?”
翼王随手指了其中一个说道:“一个足矣。”说罢,翼王起身,在婢女的带领下,与舞娘往另一处的房间而去。
虞锦含在口中的酒终于喷了出来,落在李润的衣袍上,李润似是毫不在意,接过身后婢女递过来的帕子,只是随手拭了拭衣角,便放任不管。
虞锦说道:“金玉失态,望太子恕罪,誉王与翼王都去更衣小憩,太子但凡有此需求,不用理会金玉。”
太子李润淡然说道:“无妨,本太子与金玉公子一样,白日里,毫无兴致。”
虞锦又在石桌下摸弄那把匕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心中怒恨,饶是她平日里是多么泰山压顶不惊心的一个人,此时已经被誉王与翼王在太子府的举动震撼到极致。
单单是誉王便罢了,毕竟他放浪形骸、不羁成性,做出这番举动来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可是一向清冷、轻易不接近人的翼王,竟然也开口要在舞娘的陪伴下小憩,就不得不令虞锦惊讶了。
虞锦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却丝毫感觉不到醉意,对面李润的眼睛似是被酒水洗刷过一般,阴霾渐去,眼神越来越明亮,似是要将人看透。
段无妄的房间内欢愉声仍旧,挠得人心、肝、肺都有些酸痒,翼王的房间却毫无声息,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死一般的寂静。
虞锦埋首在臂间,俯在石桌上扮酒醉状,对面的李润仍旧一杯杯地在喝酒,却也不出声再扰虞锦。
段无妄那扇门终于打开,他信步朝湖心亭走过来,虞锦回首看去,见段无妄一脸被抚慰过的春风得意,不由得有些鄙弃,不屑地看向别处。没过一会儿,翼王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与段无妄分别站在凉亭出口处的左右两边寒暄着。
而居中仍旧舞着腰肢的两名舞娘,此时舞步已经有些慌乱,她们不停地看向远处,却不见同伴在被人欢愉过后走出来,面容仍旧妩媚地笑着,眼神中却有藏不住的担忧、恐惧。
虞锦笑着朝段无妄问道:“伴你进去更衣的两名舞娘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出来?”
段无妄笑得邪肆狷狂,说道:“一个身子不如师弟你柔腻纤细,被我杀了;另一个声音不若师弟动听,也被我生生断了经脉,还躺在屋子里呢。”
那两名舞娘相视一眼,却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与她们面色同样难看的还有虞锦,虞锦眼神像刀子一般朝段无妄刺去,谁知段无妄却不理会她,笑着朝翼王问道:“翼王,你屋里那一个呢?可也是死了?”
翼王双手握了握,似是刚才碰到过不洁的事物,淡淡说道:“我没杀她,只是将她绑缚了起来。”
话音刚落,那两名舞娘同时舞动腰间的铃铛,铃铛发出的铃音与她们刚才起舞时截然不同,有种尖利而摄人心魄的威力,两名舞娘舞动腰肢的速度越来越快,站在近处的奴仆已经口吐鲜血、身形不支,站在远处的奴仆捂住耳朵在地上打滚儿。
虞锦只觉得胸腔内有些气血上涌,对面李润仍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似是在压制着什么,而段无妄扶在柱子上的手骨节青白、咯咯作响,翼王背倚在廊柱上,面色已是惨白。
虞锦随手挥出衣袖,手中扣住的十根银针准确无误地刺进舞娘晃动的铃铛中,铃铛内的转珠被银针卡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再挥手又毁去十个铃铛,转眼间正面朝向虞锦的铃铛已尽数被虞锦的银针毁去,铃音已是大大减弱,两名舞娘彻底慌乱。
李润搁下酒盏,一挥手,数百暗卫从远处奔赴过来,为首的正是虞锦那日曾在暗处见过的李润近侍,名唤平生的随从。
两名舞娘倏地回身,背面的铃铛又被虞锦的银针尽数毁去,再无铃音响起,数百暗卫将两名舞娘彻底围住,刀枪之下,两名舞娘被刺伤,如烂泥般被拖了出去。
太子府上的奴仆动作就是快,转眼间就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各人脸上毫无异状,丝毫不曾被刚才的血腥场面吓得手脚酸软。
李润让平生将段无妄与翼王带走的舞娘带上来问话,平生依言而去,临踏出廊亭前,朝虞锦望了望,似是有些疑惑之意。
谁知,片刻间,平生却只将段无妄房中那名被断了经脉的舞娘带了过来,而翼王房中那名舞娘却似是逃脱了,绳索断掉,却不见人影。
段无妄笑得一脸的意味深长,说道:“还是翼王怜香惜玉啊。”
翼王李泽不是听不出段无妄话中的深意,但他只淡淡地说道:“我从未杀过人……”
李泽眼神悠远,看向水湖深处,虞锦却心有感触,想必翼王在太子府上看到这仆从如云的景象,心里大抵也有些难过吧?即便不是人人都能问鼎宝座,即便不是人人都会脚踏祥云,可最基本的荣耀与尊崇是任何一个皇子都该享受到的吧?
那名舞娘被平生拖到凉亭,却倔强得很,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朝地面上撞了过去,平生拦阻不及,用手抵在舞娘的鼻间,低声道:“太子,她晕过去了。”
“带下去,让人小心看管,等醒来再问话。”
李润看也不看那舞娘一眼,便让平生将其带走,反而朝段无妄与翼王问道:“你们是怎么看出她们有问题的?”
段无妄笑着说道:“她们的舞姿柔媚,露出腰腹,却将脖颈与胸前捂得严严实实,这么做的目的,除非她们就是不想让人看见胸。所以,本王就一定要看看她们的胸,看完了胸,再看看别的……”
虞锦闷头喝着酒,一言不发,只听那恬不知耻的段无妄又继续说道:“果不其然,胸上文刻的赤狐,只要遇热便会显现……那不知翼王是如何看出来的?”
翼王淡淡地回道:“直觉。”
很模糊的回答,太子却不曾追问,段无妄也只是笑笑。
正在这时,平生过来说道:“太子,皇上命太子进宫觐见。”
“知道了。”
虞锦等三人起身,李润笑着朝虞锦说道:“可惜父皇有旨,命本太子进宫,否则今晚定要与金玉公子促膝畅谈才是。”
虞锦打个哈哈,慌忙回身疾步朝外走去。段无妄理了理衣衫,一边嬉笑着逗着太子府上的婢女,一边跟在虞锦身侧,虞锦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出府后本想着择路离开,谁知在翼王淡然注视的眼神下,被段无妄拖进了马车内。
虞锦紧紧扣着指间的银针,刺向段无妄的面门,段无妄一斜身,紧贴在车厢壁上笑着说道:“小师妹,怎么一上来就要下死手呢?”
虞锦冷笑,说道:“段无妄,戏演砸了。”
“怎么演砸了?难道我那一场‘单龙戏双珠’不够精彩吗?”段无妄不改嬉笑,不怕死地凑近嗅了嗅,然后说道,“本王还纳闷儿为什么在逼着她们叫唤的时候,闻见她们身上的脂粉味儿就恶心,原来本王更喜欢小师妹身上的味道,淡淡清香,嗯……”
虞锦微眯着眼睛看向段无妄,手中的银针蓄势待发,段无妄只得告饶。
“你可知道那几名舞娘是谁送进太子府的?宁王。”虞锦说道,“宁王既然想要用舞娘内媚之术控制住太子,你却冒冒失失地掺和进去,就不怕得罪宁王?”
段无妄笑了,笑得有些柔和真诚,说道:“本王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本王吗?”
虞锦冷着脸,丝毫不动声色地说道:“随你怎么理解,我无所谓。”
段无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随即又恢复了神采,说道:“这本是太子布下的局,他自己不愿意与宁王针锋相对,揭穿舞娘是赤狐一族的隐秘,于是便邀本王与你同去太子府,要你我来破这个局。”
虞锦打断他,问道:“如若我们就是不出手呢?难道太子会逼着你我出手?”
段无妄却正色说道:“那赤狐一族的女子,自幼习得两项绝技,一是内媚,二便是蛊术。内媚之术只针对男子,让他俯首称臣从此不再近其他女色;蛊术却只对女子而言,如果只是舞娘一人之力,是近不了你的身,但是她们五人同时动手,本王怕你吃亏……”
“哼,你是小瞧乾坤门还是小瞧我?”
虞锦别过头去,冷哼一声,语气到底是柔软了许多,突然想起后来的翼王,于是问道:“那翼王呢?依着他的武功,既然能制住那名舞娘,为什么还会任凭那舞娘挣脱绳索给逃了?”
段无妄笑着说道:“他什么心思,你心里已然明白,何必来问本王,本王懒得答。”
虞锦失笑,不再追问,两人一路上静默无言。
到了誉王府,如同上次一样,虞锦从侧门再行离开回虞府。路过斜对角处的翼王府之时,竟看见翼王的马车刚刚到达,虞锦在暗处停住脚步,见翼王缓步下了马车,步履有些艰难,低声咳了几声,有些身形不支的模样,虞锦举步上前,顿住脚步,看见自己朝向空中虚扶的手,有些失神。
那一刻,虞锦察觉到自己有种想上前相扶的意图之时,转过身疾步离去。
直觉里,这不是自己该接近的男人。
未曾走出多远,突然传来有人倒地的闷哼声,紧接着有人低声讶然唤了一声“翼王”,却又硬生生地住口,显然是被身旁的人制止。
远远的,又听见一行人过来,说是慕容紫从宫中派来服侍翼王的宫女、太监,府门前原本站着袖手旁观的仆从这才慌了神儿,赶紧上前帮着扶起翼王,一并回了府。
虞锦并未直接回到虞家,而是又去了涌金楼。
推门走进涌金楼内断曲所在的房间,看见断曲正斜坐在椅子上,手里仍旧握着一壶酒,看似一夜未曾睡过,眼睛红肿,颓废得不成样子。
虞锦将手伸过去,在断曲面前平摊开,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断曲与她默契十足,怎能不知她心意,将手里的酒壶递到她手上便转过头去。
虞锦将酒壶置于桌上,发现桌上竟然放了一个食盒,虞锦看清上面的虞家标记,知道定是程裳来过。
触手尚有余温,虞锦将饭菜布好,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道:“过来,陪我用饭。”
断曲到底是不敢再违逆虞锦的意思,懒散散地走近,执起筷子在自己面前的小菜里翻拣着,虞锦也不催他,只是说道:“我有事要你去办,不吃东西没力气撑下去,就别怪我没提醒你此行艰难。”
断曲握住筷子的手微微顿了顿,低声应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大口吃起菜来,只是那狼吞虎咽、不知其味的样子,令虞锦再三可惜了程裳的手艺。
吃罢,断曲问虞锦到底安排何等差事给自己,虞锦说道:“我要你去查访虞志的下落。”
断曲有些诧异地看了虞锦一眼,良久没有作声。
虞锦只以为断曲惦念着被困在丞相府内的段丽华,于是说道:“你姐姐段丽华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照看着,不会让她出事。”
“程衣不在你身边,程裳又是个不省心的,我如若走了,你怎么办?”
断曲说这话时,似是无意,却引得虞锦心里一热,这么多年的情谊,到底是不会错的。
最终拗不过虞锦的坚持,断曲只得离开去寻找虞志,那毕竟是姐姐唯一的骨肉,他不能眼睁睁地再看着姐姐与亲人骨肉分离,那样的苦,他懂。
断曲将随身带着的药丸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留给虞锦,又叨念虞锦不要瞧不上那些旁门左道,关键时刻最起码能保命,虞锦看着他离去,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布囊,露出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