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绝处逢生
野猪林,多少英雄在此命丧黄泉,多少豪杰在此黯然销魂,多少冤屈性命成为孤魂野鬼。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陆谦、董超、薛霸三人离开酒店,各自分手。董薛二人将良心交给陆谦,将金子送回家中。他们取了包裹,拿了水火棍,监押林冲上路。
第一天还算好,因为出来晚,走了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就在客店里歇了一宿。
次后三两日,天气酷热,林冲的棒伤复发了,路上走一步挨一步,走不动,二位公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开始折磨林冲。晚间投宿村中客店,林冲不等公人开口,赶紧去包裹里取些碎银两,央求店小二买酒买肉,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坐了吃。
要知道他请的这两个人,是一路上折磨他、蹂践他,不把他当人的人!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可怜。”是很可怜。但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为何老是这样低三下四?老是这样低三下四,不也可厌?不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武松在杀嫂之后被解送孟州的时候,也有两个公人相送,武松也是“包里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但是,这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是: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的那两个公人有恭敬心,有同情心,知道尊敬武松这样的好汉,同情武松这样的遭遇,所以,武松才这样对待他们。
而林冲遭遇比武松更惨,但是这两个公人毫无同情心、毫无是非心,一路上一直在折磨他、凌辱他,不把他当人。对这样的奸邪小人,林冲也是曲意逢迎,这怎不令人郁闷!
他这样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一意讨好,讨来了什么呢?
董薛二人使个眼色,添了些酒,把林冲灌醉了,然后骗林冲洗脚,打来开水,把林冲的脚按在开水盆里,烫伤了林冲的脚。并趁林冲不注意,把他的旧草鞋扔了。
第二天早晨,林冲脚上都是燎浆泡,却找不到鞋了。董超假慈悲,给了他一双麻编的新草鞋。新草鞋磨脚,林冲走不到二三里,脚上的泡就被新草鞋磨破了,鲜血淋漓,走不动,声唤不已。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非常恶毒。
董超又假意来扶,林冲又强忍着走了四五里,真正走不动了。却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的野猪林到了。
两个公人假意要歇一歇,睡一觉再走。刚刚睡下,却又一惊一乍跳将起来,说怕林冲乘他们睡着跑了。
林冲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这完全是一副奴才声口,完全是一副讨好声口,毫无骨气。
他的前提还是:我是罪犯,你们是防送公人,你们拥有支配我的权力。所以,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意见,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看,还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当然,他也要通过尽量做得谦恭,尽量做得卑贱,尽量做得巴结,来换得他们的一丝宽待,一丝同情,一丝可怜,使自己遭受的痛苦有些减轻。
但是正像我们看到的,越是这样没骨气,越是这样乞怜,林冲越是让对方瞧不起,越是遭来对方更加严厉的侮辱和损害;换来的是这两个奸邪小人有恃无恐、日甚一日的虐待,直至虐待得他气息奄奄,毫无反抗之力。
薛霸腰里解下绳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绑在树上。原来绳子早就准备好了。
你看,两个小人几乎不用什么计谋,就已经彻底制伏了林冲。
而林冲是何等大意!
光是大意还罢了,这是何等自卑,何等曲意逢迎!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
现在,林冲被绑在树上,一丝也动弹不得。两个小人的奸计终于得逞,而林冲委曲求全的最终结果也就是置自己于万死不能一生的绝地。
两个小人转过身来,原形毕露,拿起水火棍,对林冲说出了受陆谦之托,要在此杀死他的真相。
林冲泪如雨下,但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只能是乞求对方良心发现:“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按说,林冲这样的武功,即使戴着枷锁,要收拾这两个公人,也还是易如反掌的。林冲的武功不在武松之下,武松大闹飞云浦时,连杀四人,其中两个还是蒋门神的徒弟,习武出身。而那时的武松,也是戴着行枷,也是脊杖二十。
所以,董超、薛霸这两个要杀林冲,必须先想尽办法折磨他,消耗他的体力,直至把他折磨得连路也走不动,把老虎变成病猫,才决定下手。
即便如此,这两个胆怯的小人也还害怕,又设计先绑住林冲,以求万无一失。而林冲对此的态度竟然是,要绑便绑,一句话也不敢说。
假如林冲的性格不是这样懦弱,不是这样一意退让,这两个小人一路上绝不敢如此嚣张,林冲也绝不会遭此大罪;在野猪林,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得手,林冲也不会如此被动。林冲的不幸,实有以自致之,是他自己绑住了自己的手脚,解除了自己的武装,任人宰割。
生死兄弟,患难真情
林冲从来没有想到过反抗,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和资本,只能哭泣求情。
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金圣叹在句下批曰:“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在他们的眼里,一条人命,不过是一句闲话。
既是闲话,也就不用再说,更不用再听。薛霸是个爽快人,早已高高举起了水火棍,往林冲脑袋上就劈下来。而林冲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反抗不得,亦躲让不得,只能闭目受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听松林里雷鸣似的一声,紧接着一条铁禅杖飞过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出九霄云外,跳出一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林冲闪开眼一看,原来是鲁智深!
王望如在本回的回末总评上说:“自有宋以来,野猪林中,结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几回得遇太白金星鲁智深搭救,巧哉!林冲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岂不是绝处逢生!”
林冲的故事,至少有这两点值得我们思考。
第一,从情理上讲,林冲被害死在野猪林是必然的,而被鲁智深搭救只是偶然,或者说,只是小说家言。在生活中,像林冲这样,只有死路一条。这或许是《水浒》作者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不反抗,只有死。
第二,鲁智深是冲动的、莽撞的,林冲是精细的、谨慎的。按我们一般的想法,一定是鲁智深常常闯祸,深陷危险之中,需要别人搭救。而林冲则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免受伤害。
可结果却是,鲁智深偏偏吉人天相,处处逢凶化吉,而且一直在搭救别人;而林冲这样的谨慎人,则偏偏需要鲁智深这样的莽撞人搭救。其中的奥妙,值得我们深思。
实际上,孔子是反对人们“三思而行”的。常常告诫人们做事要谨慎小心、要有所畏惧的他,更要人们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而不是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从鲁智深与林冲在大相国寺见面,故事的主人翁一直是林冲,鲁智深淡出。现在鲁智深又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视野。从阅读的角度讲,林冲的故事紧接在鲁智深的故事后面,那是因为鲁智深的故事令人痛快,令人神旺。痛快极了,神旺极了,让我们气闷一回,压抑一回,换一种节奏,所以,林冲出来了。而林冲的故事自从菜园结义开始到现在,一直令人气闷,令人压抑。气闷极了,压抑极了,又让鲁智深出来,让我们神旺。
这是小说作者对我们阅读情绪的准确把握和巧妙调节。
接下来的故事,主角是鲁智深了。于是我们又找到了以前读《水浒》的痛快感觉:鲁达护送林冲去沧州,一路上收拾二公人,好便骂,不好便打,让我们畅快不已。我们对这两个奸邪小人的愤怨之情终于得到了发泄。
自从被高太尉设计陷害,关进开封府大牢直至此时,一直被蹂践不当人的林冲,也终于扬眉吐气做了一回人,而且还是人上人。鲁智深讨了一辆车子,让林冲上车躺着走、坐着走,像个地主;鲁智深扛着禅杖,监押着两个公人跟着车子慢着走、紧着走,像个狗腿子。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两个公人打火做饭,小心侍候。十七八日后,林冲身体已基本康复,离沧州也只有七十来里路程。鲁智深突然说:“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在救下林冲时,鲁智深曾经对林冲保证:“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可是,在只剩七十来里就要到沧州时,他为什么突然要分手,不再送到终点了呢?
林冲在没有了鲁智深护送后,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呢?虽然走之前,鲁智深已做了细致的工作,打探到前面一路都有人家,再无僻静之处,林冲应该无安全之虞,并且鲁智深走之前,又一次给两位公人以严厉的警告,两人也早已死了害林冲的心。但鲁智深的这次“行百里者半九十”式的半途而废,仍然让人觉得有些蹊跷。但不要着急,答案很快就有。
江山易改,奴性难除
鲁智深这边一走,林冲和两个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进了一家酒店,三个人入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你看,鲁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怅的是,鲁智深一走,林冲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动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了。
对外在强权的依赖,已成为林冲深入骨髓的顽疾。鲁智深这一外在强权没有介入时,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当鲁智深从天而降,凭着一条铁禅杖给他撑腰时,他过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并且养好了备受折磨的身体,连心情也是舒展的。但是,鲁智深一走,他马上又非常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饭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隐喻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觉,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难想象,如果前面的路程还很远,而且再没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林冲低声下气、诺诺连声的情景马上又会出现。
好在,这段苦难之旅已到终点,而且就是在这仅剩的七十来里路程,还真的又有了一个强势的外力介入——柴进的出现,使得林冲侥幸摆脱了再受奴役的命运。
而我们也由此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就在离沧州只剩下七十来里路程时,作者要让鲁智深走开,而不让他功德圆满。因为,当柴进出现时,如果鲁智深还在,鲁智深和林冲,谁是主角?因此,为了突出林冲,必须放下鲁智深,这就是小说突出重点的技巧。
在酒店里,林冲听说本村大财主柴进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孙,因祖上陈桥让位于宋太祖赵匡胤,太祖敕赐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而他有一爱好,就是专一召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
柴进收留天下好汉,养在家中,还好理解,因为有三条显而易见的理由。
第一,他有的是家财,而中国历来有贵族豪富养士的传统,他只不过是效仿古人而已。
第二,这也是炫耀家财,扩大自己的名望,满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元曲上有一首严忠济的《越调·天净沙》这样写:“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第三,他自己本是一个英雄豪杰,僻居乡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财,收留好汉,一起谈论刀枪棍棒,江湖上的勾当,也解英雄寂寞。
柴进还嘱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他为什么要特意关照资助流配来的犯人呢?
官府的阶下囚,柴进庄上的座上宾
这就见出柴进的心胸与眼光了:在他看来,在那样一个贪官污吏横行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恶相混的时代,流配来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辈,可怜之人,豪杰之士。
柴进的这种想法与张青一样。张青与他的浑家孙二娘在孟州十字坡卖人肉包子,大块的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的小肉,做馅子包馒头。但他也有原则,有三种人不害:一是云游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云游僧道因为苦修守戒,没有过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冲州撞府,赔了多少小心泪水,方赚下一些皮肉钱,所以不害。
那么,为什么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他的理由是:这“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
柴进、张青的这种观念,说明了什么呢?
一是说明了那时世道黑暗,好坏不分,善恶不辨,贪官污吏违法乱纪,往往指白为黑,冤屈好人。这与《水浒》成书时的元代的社会状况是一致的,与关汉卿《窦娥冤》所反映的,是同样的社会问题。窦娥在刑场上唱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怕硬欺软,顺水推船,不分好歹,错勘贤愚,是那个时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点。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些流配来的人中,有很多是被冤的窦娥一类。
二是那时官府贪污腐败,面对邪恶,往往是纵恶,甚至与恶人狼狈为奸,对坏人坏事不作为,当官不为民做主,更是常见的情形。镇关西强骗金翠莲,泼皮牛二终年在街上行泼,崔道成、丘小乙强占寺院等,都与官府不作为有关。官府的不作为,必然带来“私力救济”和“违法维权”问题。在这样的情形下,为这个社会主持公道的,已经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而这些好汉在主持正义的过程中,又不免违法;在违法之后,官府往往行文缉捕,致使很多行侠仗义的好汉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军。
因此,那些脸上刺着金印、脖子上戴着行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动地的冤屈之人,是惊天动地的豪杰之士。
他们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怜;或是正义的强者,可敬。对这样的人,怎能不资助,怎能不恤护,怎么能忍心杀害呢?
而林冲,正是这二者的复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怜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强悍之辈,正是柴大官人要资助要结识的对象。
于是,林冲和两个公人离开小酒店,径往只在三二里外的柴进庄上来,他们能见到柴进柴大官人吗?
林冲见柴大官人,《水浒》作者故意在此写出一些波澜。
先是写不巧:林冲到了柴大官人庄上,庄客告诉他柴大官人打猎去了。而且还不知何时回来,说不定还会住到东庄去,那就更难说几时回来了。我们只能和林冲一起叹息,林冲的命总是不好。
接着写巧:就在林冲叹息自己没福,不得遇柴大官人,闷闷地再回旧路时,却碰见了正在打猎的柴进。
两人互通姓名,都大喜过望。柴进当即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柴进再三谦让,柴进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冲肩下。我们看,有了柴进这个外力的加入,林冲又有位子了。而两个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林冲从误入白虎节堂开始,就成了阶下囚。现在,他成了座上宾了。
但是,林冲真是一个苦命人。他的这个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个人占去了。
谁呢?他又为什么要强占林冲的这个座位呢?
自林冲出场以来,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损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丢了岗位、丢了前程,由体面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而沦落为流配两千里的囚犯,甚至还差点儿丢了性命。按说,这样的人只会引人同情,绝不会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谬不然者,偏偏有一个人嫉妒上了林冲,而且还妒火中烧,越烧越旺,任谁也扑灭不了。
这样的一个怪人,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