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聚在一起的黄色眼睛
这一次,胡安·迭戈非常彻底地沉浸在过去,或者说他已经距离现在的时刻很遥远了。飞机下降时引擎发出的声音,甚至降落在拉瓦格时的震动,都没有立刻把他带回与桃乐茜的对话中。
“马科斯就是从这里来的。”桃乐茜说道。
“谁?”胡安·迭戈问她。
“马科斯。你知道马科斯太太吧?”桃乐茜问他。“伊梅尔达,拥有一百万双鞋那个伊梅尔达。她还是这个地区众议院的议员。”桃乐茜告诉他。
“马科斯太太应该八十多岁了吧。”胡安·迭戈说。
“是的,她真的已经很老了。”桃乐茜以此结束了对话。
桃乐茜提醒过他,他们还有一小时的车程。又是一条黑暗的公路,又是一个夜晚,窗外陌生的景致一闪而过。(茅草小屋;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教堂;狗,或者只是它们的眼睛。)借着被黑暗笼罩的车厢——他们的旅店老板帮忙安排了汽车和司机——桃乐茜讲起了那场发生在北越南的战争中的美国囚犯难以言说的遭遇。她似乎知道一些关于河内希尔顿监狱(北越南首都的华卢监狱曾被如此称呼)的严刑拷打的可怕细节。她说最残忍的手段被用在那些被击落并俘获的美国飞行员身上。
这些事情太政治化了,关于政治的陈年往事,胡安·迭戈想。他正经过无尽的黑暗。并不是说胡安·迭戈不关心政治,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对那些自以为了解他的政治主张是什么(或应该是什么)的人很警惕,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还有什么理由让桃乐茜把胡安·迭戈带来这里呢?只因为他是一个美国人,桃乐茜觉得他应该看看那些之前提到过,被她称为“恐惧的十九岁少年”的士兵们度假的地方。正如桃乐茜所强调的,他们非常恐慌,他们害怕的是一旦被北越南俘虏,即将遭遇的残忍折磨。
桃乐茜的话语听起来和那些评论家和记者很像,他们认为胡安·迭戈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在某些方面具有更多墨西哥裔美国人的特征。因为他是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人,所以他就要以这种方式写作吗?还是说他应该书写自己作为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人的生活?(他的评论者们本质上不是在告诉他写作的主题应该是什么吗?)
“不要成为那种墨西哥人……”佩佩神父对胡安·迭戈说道,但是他又停了下来。
“哪种?”弗洛尔问佩佩。
“那种憎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佩佩说出了口,随后把胡安·迭戈拥入了怀中。“你也不会想成为那种总是回来的墨西哥人。他们在外面待不住。”佩佩补充道。
弗洛尔只是瞪着可怜的佩佩神父:“还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成为的?”
弗洛尔不会明白这些话中关于写作的部分:对于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作家应该(或不应该)写什么,人们有哪些期待;对于一个从不书写自己作为墨西哥裔美国人的“经历”的作家,(在很多评论家和记者心中)有哪些禁忌。
胡安·迭戈相信,如果你接受了墨西哥裔美国人的标签,你就要符合这些期许。
相比胡安·迭戈在墨西哥的经历,相比他在瓦哈卡度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自从胡安·迭戈搬来美国,他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
是的,他拥有一个充满激情的年轻爱人,但是她的政治主张——更确切地说,是桃乐茜对于他的政治主张应该是怎样的想象——驱使她向他解释他们来到这里有多么重要。她并不明白,胡安·迭戈不需要为了想象那些“恐惧的十九岁少年”而来到吕宋岛西北部并亲自目睹这个地方。
也许是一辆经过的汽车前灯在反光,在那一两秒内,桃乐茜那对深色的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的光芒,这让它们变成了黄褐色,就像是狮子的眼睛。在那个瞬间,胡安·迭戈又回到了过往。
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瓦哈卡,狗住的帐篷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那里散发着狗的气息,除了在奇迹担任他妹妹的翻译,并没有其他的未来在等待着他。胡安·迭戈没有当空中飞人的胆量,而奇迹马戏团不需要一个天花板飞人。(胡安·迭戈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在德洛丽丝之后就不再有空中飞人。)当你在十四岁陷入沮丧时,牢牢抓住自己可能有另一种未来的想法就像是试图在黑暗中看见东西。“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德洛丽丝曾说,“总有一个瞬间你必须要决定自己属于哪里。”
在狗住的帐篷中,黎明前的黑暗是非常幽深的。当胡安·迭戈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试着分辨大家的呼吸。如果他听不到爱丝特雷娜打鼾的声音,他就会认为她不是死了,就是在另一个帐篷睡觉。(清晨,胡安·迭戈想起了他原本知道的事情:爱丝特雷娜有时夜里不和狗一起睡。)
阿勒曼尼亚睡觉的声音在狗中是最响的,她的呼吸最重,也最不容易被打扰。(也许是她醒着时扮演女警的生活太疲惫了。)
宝宝是最爱做梦的狗,他的短腿在睡觉时会跑动,有时他会用前爪作出挖洞的姿势。(宝宝在梦见自己要被杀死时会发出低吠。)
正如卢佩所抱怨的,杂种“永远都是坏蛋”。如果严格按照放屁的数量来评价这只混种犬,好吧,他确实是狗的帐篷中的坏蛋。(除非鹦鹉男也睡在这里。)
至于帕斯托拉,她和胡安·迭戈很像。她心事重重,而且会失眠。当帕斯托拉醒着时,她会气喘吁吁地踱步。在睡梦中她会发出呜咽声,仿佛幸福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夜好眠那样转瞬即逝。
“躺下,帕斯托拉。”胡安·迭戈尽可能轻声地说,他不想吵醒其他的狗。
这天早晨,他轻易地分辨出了每只狗的呼吸。卢佩的声音是最难听出的,她睡得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呼吸。胡安·迭戈正努力想要听见卢佩的声音,可他的手触到了枕头下的某些东西。为了看清他在枕头下摸到了什么,他需要四处搜寻床下的手电筒。
曾经神圣地装着骨灰的咖啡罐那丢失的盖子,除了气味和其他的塑料盖并无两样。相比埃斯佩兰萨、好外国佬或破烂白的踪迹,骨灰中含有更多的化学物质。无论圣母玛利亚的旧鼻子蕴藏着怎样的魔法,你都不可能嗅到它。那个咖啡罐盖子上带有更多垃圾场的气息,而非其他超凡脱俗的东西。然而卢佩把它保存了下来,她希望胡安·迭戈拥有这个盖子。同样放在胡安·迭戈枕头下的还有一条绳子,上面拴着狮笼中喂食盘的钥匙。当然,钥匙共有两把,一个是伙计的笼子的,另一个是母狮的笼子的。
乐队指挥的妻子很喜欢编绳子,当她丈夫为马戏团乐队指挥时,她为他的口哨编了一条绳子。她还为卢佩编了另一条,卢佩的绳子是深红色和白色相间。当卢佩在喂食时间携带钥匙前往狮笼时,她会把绳子挂在脖子上。
“卢佩?”胡安·迭戈叫道,比他让帕斯托拉躺下来的声音更轻一些。没有人听见他,甚至没有一条狗听见。“卢佩!”胡安·迭戈急迫地嚷着,他用手电筒照向她的空床。
“我总是在我该在的地方。”卢佩经常说,可这次没有。
这一次,在刚刚破晓的时刻,胡安·迭戈在伙计的笼子中找到了卢佩。
即使当喂食盆完全移出狮笼地板上的开口时,由于那个开口不够大,伙计不可能从那里逃出来。
“很安全。”爱德华·邦肖在第一次参观了卢佩如何喂狮子后曾告诉胡安·迭戈,“我只是想要确认开口的大小。”
但是在他们前往墨西哥城的第一晚,卢佩曾对她哥哥说:“我可以钻进那个食盘进出的开口,它对我来说并不算小。”
“听起来你好像尝试过。”胡安·迭戈说。
“我为什么要尝试?”卢佩反问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呢?”胡安·迭戈问。
卢佩没有回答他,在墨西哥城的那一晚没有,以后也没有。
胡安·迭戈始终知道卢佩关于过去的说法通常是对的,但她对未来的预测没有那么准确。读心师并不一定擅长算命,但卢佩一定坚信自己看到了未来。这是她想象中自己看到的未来吗,还是说她在试图改变胡安·迭戈的未来?卢佩是否相信如果他们待在马戏团,如果他们一直留在奇迹,未来一定是她所预言的样子呢?
卢佩始终很孤独,仿佛作为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孤独对她而言远远不止!我们从不知道卢佩相信什么,但是对于十三岁的孩子而言,那一定是个很大的负担。(她知道她的胸不可能再长大,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来月经。)
更宽泛地说,卢佩预见到了一个让她感到恐惧的未来,她想要抓住机会去改变。这件事充满了戏剧性。卢佩所做的事情不仅会改变她哥哥的未来,还会让胡安·迭戈的余生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卢佩(还有德洛丽丝)身上发生的事情标记着奇迹马戏团的终结时代即将到来。
在瓦哈卡,当大家都不再谈论鼻子之日很久之后,城里那些健谈的市民们依然会针对奇迹马戏团可怕的解散——耸人听闻的消亡窃窃私语。卢佩做的事情无疑产生了影响,但这不是问题本身。卢佩的所作所为也很可怕。了解和喜爱孤儿的佩佩神父后来会说,这种行为只有极端疯狂的十三岁孩子能够想到。(好吧,但是对于十三岁的孩子们怎么想,没有人能够做什么,对吧?)
卢佩一定在前一晚就打开了伙计笼子上放喂食盘用的开口,这样,她就可以把系着狮笼钥匙的绳子留在胡安·迭戈的枕头下。
也许伙计很生气,因为外面天还没亮,卢佩就来给他喂食了,这非常反常。而且卢佩把喂食盘完全取出了笼子。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把肉放在伙计的托盘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大家的猜测。伊格纳西奥猜想卢佩一定爬进了伙计的笼子,把肉拿给他。胡安·迭戈相信卢佩可能会假装吃掉伙计的肉,或者至少她会试图让他得不到。(当卢佩向爱德华多先生解释喂狮子的过程时,她说你无法想象狮子们有多么想吃肉。)
而且,卢佩第一次见到伙计的时候,就把他称作“最后一只狗”。“最后一只”,她是这样重复的吧?“最后一只狗。”她分明如此形容这头狮子。“最后一只。”(仿佛伙计是屋顶狗的王者,一只咬人的王者,最后一个咬人的家伙。)
“没关系。”卢佩从一开始就反复对伙计这样说。“不是你的错。”她告诉狮子。
但狮子似乎并没有这样想,胡安·迭戈看见他坐在笼子后方的一个角落里。伙计看起来很愧疚,他尽可能坐在距离卢佩蜷成球状的身体最远的地方,在狮笼中呈对角线的角落。卢佩蜷缩在靠近打开的喂食盘开口那一角,她的脸背朝着胡安·迭戈。当时,胡安·迭戈很庆幸自己没有看清卢佩的神情。后来,他会希望自己看到了她的脸,也许这样他就不会余生都想象着她当时的神态。
伙计一口咬死了卢佩。“对着脖子后面狠命一咬。”瓦格斯在检查过她的尸体后如此描述道。卢佩的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口,甚至爪痕。在卢佩脖子上被咬的部位,并没有多少血迹,她的血也一滴都没有溅落在狮笼中。(伊格纳西奥后来说,伙计会舔干任何血渍,他也吃光了所有的肉。)
在伊格纳西奥把伙计打死后——他在狮子那巨大的头上开了两枪——伙计流放自己的那个笼中的角落流满了狮子的血。这只困惑而哀伤的狮子并没有因为他表现出的沉痛而得救。伊格纳西奥迅速地看了一眼卢佩位于喂食盘开口附近的尸体,而在狮笼最远的一角,伙计(几乎很顺从地)待在与其呈对角线的位置。当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跑到驯狮官的帐篷后,伊格纳西奥带着自己的枪和他一起来到了犯罪现场。
伊格纳西奥打死玛那纳,是因为那匹马摔断了腿。在胡安·迭戈看来,伊格纳西奥打死伙计是不公平的。卢佩说得对: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狮子的错。促使伊格纳西奥打死伙计的原因有两重。驯狮官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在狮子杀死卢佩后走进他的笼子,在伙计活着的情况下不敢。(卢佩被杀后,狮笼中的气氛有些莫名的恐怖。)而且伊格纳西奥一定被某些大男子主义关于“食人动物”的胡话所影响,也就是说,驯狮官需要相信,人类在狮子口中死去永远都是狮子的错。
当然,无论卢佩的想法如何被误导,她对于伙计杀死她之后发生的一切的预测是正确的。卢佩知道伊格纳西奥会开枪打死伙计,她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情导致的后果。
结果是,胡安·迭戈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完全领会到卢佩的预言(她那不属于人类的本领,即使不是神赐,也超出了科学的范畴)。
卢佩被杀死的那天,奇迹马戏团拥满了那些被伊格纳西奥称为“权威人士”的人。由于驯狮官总是自视为权威人士,当其他的官方出现时,他就无法很好地发挥作用。他们是警察,以及其他一些承担类似官方职责的人。
当胡安·迭戈告诉驯狮官卢佩在喂伙计之前已经喂过母狮的时候,他的反应很粗鲁。胡安·迭戈知道此事,因为他猜测卢佩会觉得如果那天她没有喂过母狮们,就不会有人喂。
胡安·迭戈知道这一点,还因为他在卢佩和伙计双双被杀后去看过母狮们。前一晚,卢佩也没有给母狮的笼子上喂食盘的开口上锁。她一定是用平常的方法喂过母狮,然后把整个喂食盘都拉了出来,让它靠在母狮狮笼的外侧,她对伙计笼子上的喂食盘也是这样做的。
而且,母狮们看起来应该是被喂过。被伊格纳西奥称作“女士们”的三只母狮只是躺在她们的笼子后部,用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胡安·迭戈。
伊格纳西奥对胡安·迭戈的回应让他觉得,驯狮官并不在意卢佩在死前是否喂过母狮。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这意味着在卢佩和伙计被杀死的那天,没有人需要去喂那些母狮。
胡安·迭戈甚至想把那两把狮笼上喂食盘开口的钥匙还给伊格纳西奥,但是伊格纳西奥并不想要。“你留着吧,我有我自己的钥匙。”驯狮官对他说。
自然,佩佩神父和爱德华·邦肖不会允许胡安·迭戈在狗的帐篷中再住一晚。佩佩和爱德华多先生帮助胡安·迭戈装好了他的东西,还有卢佩少量的物品,也就是她的衣服。(卢佩没有小收藏品,她不是你们通常印象中那种十三岁女孩。)
从奇迹到流浪儿童的匆忙转移中,胡安·迭戈会弄丢那个咖啡罐的盖子,它曾经装有能长出鼻子的骨灰。但是那晚他睡在流浪儿童的老房间时,脖子上系着卢佩的绳子。他能够感觉到那两把狮笼的钥匙。黑暗中,他在睡着之前用拇指和食指挤压着它们。在他身边卢佩曾睡过的小床上,鹦鹉男正在照看着他,当然是在他不打鼾的时候。
男孩们都会梦见成为英雄,在胡安·迭戈失去卢佩后,他不再做这样的梦。他知道他妹妹是在试图拯救他,也知道自己没能拯救妹妹。他身上有一种命运的气息。即使在十四岁的时候,胡安·迭戈也知道这一点。
失去卢佩之后的那个清晨,胡安·迭戈在孩子们的歌声中醒来。那些幼儿园里的孤儿们依然在反复应和着格洛丽亚修女的祈祷。“现在及永远。”他们念诵道,“现在及永远。”不是这里,我的余生不会在这里度过,胡安·迭戈想。他已经醒了,但依然闭着眼睛。胡安·迭戈不想看见他在流浪儿童的老房间,也不想看见卢佩的小床上空无一人(也许鹦鹉男躺在上面)。
那个清晨,卢佩的遗体会和瓦格斯医生待在一起。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请瓦格斯看一眼那孩子的尸体,两位老牧师想要带流浪儿童的一位修女和他们一起去红十字会医院。关于卢佩的遗体应该穿什么有些疑问。由于她被狮子咬伤了,不知道开放式的棺材是否合适。(佩佩神父说他无法做到去看卢佩的尸体。这也是为什么两个老牧师希望瓦格斯能看一眼。)
那个清晨,如奇迹的所有人所知——除了伊格纳西奥,他了解的有所不同——德洛丽丝只是逃走了。马戏团的人们谈论着奇迹小姐是如何忽然消失的,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在瓦哈卡见到她。一个像她这样美丽、拥有一双长腿的女孩,不可能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对吧?也许只有伊格纳西奥知道德洛丽丝在瓜达拉哈拉,也许那次业余的堕胎手术已经完成了,她的腹膜感染刚刚开始出现。或许德洛丽丝以为自己会很快康复,她已经在回瓦哈卡的路上。
那个清晨,在流浪儿童,爱德华·邦肖心中一定有很多想法。他需要向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坦白一件大事,不是两个老牧师所熟悉的那种坦白。爱德华多先生知道他需要教会的帮助。他不仅仅是一个背弃了自己誓言的学者,还是一个爱上了异装者的同性恋。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收养一位孤儿呢?为什么人们会允许爱德华·邦肖和弗洛尔成为胡安·迭戈的法定监护人?(爱德华多先生不仅需要教会的帮助,他还需要教会打破常规,而且不仅是一点。)
那个清晨,在奇迹,伊格纳西奥知道他只能自己去喂母狮们。驯狮官又能说服谁去替他做这件事呢?索莱达不和他说话,伊格纳西奥又成功地让那些女杂技演员们害怕狮子,他那关于“狮子会知道女孩何时来月经”的胡说八道把年轻的杂技演员都吓跑了。即使在伙计杀死卢佩之前,女孩们也很害怕,对母狮也是如此。
“驯狮官应该害怕的是母狮们。”卢佩曾预言说。
在伊格纳西奥开枪打死伙计之后的那个清晨,驯狮官在喂母狮们的时候一定犯了一个错误。“她们没法骗过我,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伊格纳西奥曾经针对母狮如此吹嘘。“年轻女士们的想法很明显。”驯狮官对卢佩说。“我不需要读心师来读女士们的心。”伊格纳西奥曾告诉卢佩,他可以通过母狮们所命名的身体部位读懂她们的想法。
那个清晨,母狮们的想法并没有驯狮官曾经想象得那样容易看懂。根据瓦格斯后来向胡安·迭戈讲述的塞伦盖蒂平原上关于狮子的研究,大部分的捕杀都是母狮完成的。母狮们知道如何作为团队捕猎。当它们追踪一群角马或斑马时,会在袭击之前包围马群,并切断所有的逃跑路线。
当垃圾场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伙计的时候,弗洛尔曾对爱德华·邦肖耳语道:“如果你以为你刚刚看见的是野兽之王,并不是,现在这个才是。伊格纳西奥是野兽之王。”
“蠢猪之王。”卢佩忽然说。
根据塞伦盖蒂平原上的数据,以及其他关于狮子的研究,唯一和“蠢猪之王”有关的事情发生在野外的母狮们杀死它们的猎物之后,公狮在此时会彰显出它们的统治地位,在母狮们被允许吃掉自己份额的食物前,它们会先吃。胡安·迭戈觉得“蠢猪之王”用在这里是说得过去的。
那个清晨,没有人看见伊格纳西奥在喂母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母狮们知道如何保持耐心,她们已经学会了等待机会。女士们,伊格纳西奥的姑娘们,将会迎来她们的机会。那个清晨,奇迹即将迎来的结局以很完整的形式开了头。
帕科和啤酒肚最早发现了驯狮官的尸体,矮人小丑们正沿着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要去户外浴室。当他们发现伊格纳西奥残损的尸体出现在笼子外时,一定很纳闷母狮们是如何杀死他的。但是任何熟悉母狮工作方式的人都很清楚,而且瓦格斯医生(自然,瓦格斯是检查伊格纳西奥尸体的人)毫无难度地重现了当时的一系列事件。
作为小说家,当胡安·迭戈谈论情节的时候,尤其是如何构建情节时,他会说“母狮们的集体合作”是“早期的范本”。在许多采访中,胡安·迭戈会先说没有人看见驯狮官身上发生了什么,随后又说他总是会不厌其烦地重新构建当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至少是他成为一位小说家的部分原因。如果你把伊格纳西奥身上发生的事情和卢佩可能拥有的想法组合在一起,那么,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激发了拾荒读书人的想象力,不是吗?
伊格纳西奥像往常一样把肉放在母狮的喂食盘上。他也和平常一样把喂食盘滑进狮笼的开口。随后一定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情。
瓦格斯难以自制地描述着伊格纳西奥胳膊、肩膀和脖子背后数量众多的抓伤。其中一只母狮先抓住了他,随后是其他带有长指甲的爪子,她们将他控制住。母狮们一定把他紧紧地固定在了笼子的铁栏上。
瓦格斯说驯狮官的鼻子不见了,还有耳朵、两侧的脸颊和下巴。瓦格斯还说他双手的手指也消失了,但母狮们忽略了其中一个拇指。瓦格斯说,让伊格纳西奥死去的是一次致命的喉咙咬伤——医生将其称作“凌乱的伤口”。
正如瓦格斯所说,“这不是一次干净利落的猎杀。”他解释道,一只母狮可以只凭借喉咙处的致命一袭就杀死一头牛羚或斑马,但是笼子的铁栏太密了,那只最终咬到伊格纳西奥喉咙的母狮无法伸出自己的头。在完美地抓住驯狮官的喉咙前,她也无法让自己的爪子得到想要的舒展。(这也是为什么瓦格斯会用“凌乱的伤口”来描述那致命的咬伤。)
这件事发生之后,“权威人士们”(正如伊格纳西奥所料)会来调查奇迹的过失。当马戏团发生出人命的事故时总是如此。专家们会前来告诉你哪些地方做错了。(专家们说伊格纳西奥喂狮子的肉总量有误,狮子们每天喂食的次数也有问题。)
谁会在意呢?胡安·迭戈想。他已经无法记得专家们所说的正确次数和总量。奇迹的错误在于伊格纳西奥本人。是驯狮官错了!最终,奇迹的所有人都不需要专家们告诉他们这一点。
胡安·迭戈会思考,伊格纳西奥最后从那些聚在一起的黄色眼睛中看到了什么。他的姑娘们最后的目光中肯定没有喜爱之情,驯狮官最终看到的是女士们那无法原谅的眼睛。
每家走向倒闭的马戏团都会有后记。当马戏团关门后,那些演员们会去哪里呢?我们知道,奇迹小姐本人很快就会和此事没有关系。但是我们不是也知道,奇迹其他的演员无法作出德洛丽丝做的事情吗?正如胡安·迭戈所发现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空中飞人。爱丝特雷娜也在为狗们找家。好吧,没有人愿意收养混种犬,爱丝特雷娜只能自己带走他。正如卢佩所说,杂种永远是坏蛋。
没有其他的马戏团愿意接受睡衣男,他的虚荣心太强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周末,人们会看见这位柔术演员在索卡洛广场为游客们表演。
瓦格斯医生后来会说他为医学院的搬走感到抱歉。新的医学院距离市中心很远,位于一家公立医院对面,离停尸房和红十字会医院也不近。那里是瓦格斯的老地盘,旧的医学院就在那里,当时瓦格斯也在此任教。
瓦格斯最后一次见到睡衣男是在旧的医学院。柔术演员的尸体正从酸液池中被吊往一台波纹状的金属轮床上,他身体中的液体通过轮床上靠近头部的一个洞排到了桶中。在陡峭的验尸板上——中间有一条通向排水孔的深沟,也是在睡衣男头部的位置——尸体被解剖了。他的身体舒展着,再也无法作出柔术的动作。医学生们没有认出他,但瓦格斯知道他是从前的柔术演员。
“他的脸上没有空虚,没有缺憾,就像是一张尸体的脸。”瓦格斯在胡安·迭戈搬去爱荷华后写信道。“属于人类的梦想消失了,”瓦格斯说,“但是痛苦没有。从他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个人活着时的虚荣心。你会记得睡衣男总是很精心地打理和修剪他的胡子,这泄露了他在镜子前花费的时长——用来欣赏自己的容颜或是想办法完善。”
“这世上的荣耀已经消逝。”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喜欢用严肃的语气如此感叹。
“这世上的荣耀已经消逝。”格洛丽亚修女总是如此提醒流浪儿童的孤儿们。
那对阿根廷空中飞人非常擅长他们的工作,彼此也很相爱,他们很容易在其他的马戏团找到职位。最近(任何发生在2001年后,即新的世纪的事情,对于胡安·迭戈来说都算是最近),佩佩神父从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情况。佩佩说那对阿根廷空中飞人在山间的一家小马戏团表演,距离墨西哥城大概一小时车程。他们可能已经退休了。
在奇迹倒闭后,帕科和啤酒肚去了墨西哥城——那是这两个矮人的故乡,而且(据佩佩所说)啤酒肚留在了那里。啤酒肚加入了另一门生意,虽然胡安·迭戈不记得是什么。胡安·迭戈不知道啤酒肚是否还活着,而且他很难想象啤酒肚不当小丑的样子。(当然,啤酒肚永远都是一个矮人。)
胡安·迭戈知道帕科死了。和弗洛尔一样,帕科无法离开瓦哈卡。和弗洛尔一样,帕科喜欢去逛那些老约会场所。帕科始终是拉契那,布斯塔曼特那家同性恋酒吧的常客,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其南帕。帕科也常去“小王冠”——那家异装者的聚会场所在20世纪90年代关闭过一段时间(当时小王冠的同性恋老板死去了。)和爱德华·邦肖及弗洛尔一样,小丑的老板及帕科也都死于艾滋病。
索莱达,那个曾经称呼胡安·迭戈为“奇迹男孩”的人,在奇迹解散后很久依然还活着。她还是瓦格斯的病人。无疑,根据瓦格斯医生对这位前秋千演员的观察,她的关节依然有受损的症状。尽管有这些伤痛,索莱达依然很强壮。胡安·迭戈还记得她在职业生涯的最后担任的是抓举者,这在女人中并不普遍。她的手臂和握力很都强,能够抓住飞在空中的男人。
佩佩会告诉胡安·迭戈(大约在流浪儿童的孤儿院解散期间),索莱达收养了流浪儿童的两个孤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而瓦格斯是她在担保信中提到的若干证明人之一。
佩佩写到,索莱达是一个很出色的母亲。这一点没有人感到惊讶。索莱达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女人。好吧,虽然胡安·迭戈记得她有一点冷酷,但他始终崇拜她。
索莱达身上有过一些不好的传闻,但那是在她领养的孩子们长大离开家以后。索莱达找了一个坏男友,佩佩和瓦格斯都用“坏”来形容索莱达的男友,他们不愿解释他坏在哪里,但胡安·迭戈认为他是一个虐待狂。
让胡安·迭戈惊讶的是,继伊格纳西奥之后,索莱达依然有耐心应付坏男友。在他看来,她并不是那种能够忍受虐待的女人。
结果是,索莱达并不需要忍受那个坏男友太久。一天早上,当她购物回家后,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依然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头枕在胳膊上。索莱达说,那天早晨自己离开时他就坐在那里。
“他一定是有心脏病,或者类似的情况。”佩佩神父只是说。
自然,瓦格斯担任了尸检医生。“可能有人闯入。”瓦格斯说。“一个别有用心的人,那人的手很有力。”瓦格斯医生推测。那个坏男友坐在厨房的桌子边被掐死了。
医生说索莱达不可能掐死自己的男友。“她的手有伤。”瓦格斯证实道。“她连一瓶柠檬汁都拧不开!”瓦格斯是这样说的。
瓦格斯提供了索莱达服用的止痛药处方作为证据,证明这个“有伤的”女人无法掐死任何人。药物是治疗关节痛的,主要是用于索莱达指尖和手部的疼痛。
“损伤很严重,疼痛也很严重。”医生说。
胡安·迭戈对她的伤病和疼痛并不怀疑。但是,回溯过去,他想起了驯狮官帐篷中的索莱达,以及她偶尔投向伊格纳西奥的目光,胡安·迭戈在这个前秋千演员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索莱达深色的眼睛和狮子黄色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共性,但是她的眼神中确实带有母狮般令人难解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