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女
这个跛足男人并没有想到他会在肯尼迪机场滞留27小时。国泰航空的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了英国航空联盟的一等舱休息室。所以他的状况要比那些经济舱旅客要好得多——供餐处没有食物了,公共厕所也不能正常使用。而原定在12月27日上午9点15分起飞的前往中国香港的航班,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没有起飞。胡安·迭戈把贝他阻断剂和如厕用品都放在了托运的行李中。飞往香港的航班需要16小时,所以他在长达43小时的时间内,也就是将近两天无法服药。(垃圾场的孩子通常不会感到恐慌。)
他想要给罗丝玛丽打个电话,问她如果在不可预知的很长时间内无法服药,会不会有危险,但他没有打。他想起了施泰因医生曾说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需要停止服用贝他阻断剂,都要逐渐减量。(不知为什么,“逐渐减量”的说法让他觉得暂停或者重新开始服用贝他阻断剂并不会有什么风险。)
胡安·迭戈知道,在肯尼迪机场的英国航空等候室中等待会让他睡眠不足,他希望自己能在终于开始前往香港的16小时航行中补回来。他没有打给施泰因医生,是因为他希望能暂时停一段时间药。如果幸运的话,他会找回某个旧时的梦;他希望所有珍贵的童年回忆都会按照顺序回到他脑海中。(作为小说家,他对时间顺序有些过于在意,这显然过时了。)
英国航空尽其所能想让这个跛足男人过得舒服些,其他一等舱旅客也都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脚部有些畸形,残脚上的鞋子也是专门定制的。大家都很善解人意,尽管等候室中的座位并不足以容纳所有滞留的一等舱旅客,却没有人抱怨胡安·迭戈把两张椅子拼在了一起。他为自己搭了一张沙发,这样才能把那只残脚抬起来。
确实,跛足让胡安·迭戈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看起来至少六十四岁,而不是五十四岁。还有其他原因:各种听天由命的自我暗示让他显得很恍惚,而生活中最让他兴奋的部分便是他遥远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毕竟,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自己爱的人,这让他显得更加衰老。
他的头发依然乌黑,只有靠近并非常仔细地看,才能发现一些零碎的白发。他完全没有脱发,但头发很长,这让他看起来既像一个叛逆少年,又像一个老年嬉皮士,也就是说,他是故意不赶时髦的。他那深棕色的眼睛几乎和发色一样黑。他依然很英俊,也很苗条,却又很显“老”。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会为他提供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帮助。
命运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移动得很慢,总是沉浸在思索或想象中,仿佛他的未来已经被决定好,他自己也无法抗拒。
胡安·迭戈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会被许多读者认出来的著名作家,没读过他作品的人更不会认识他。只有他的忠实粉丝可能会认出他。那些人多半是女性,年长一些的女性,但很多女大学生也是他的热心读者。
胡安·迭戈并不觉得这是因为他小说的主题吸引了女性读者。他总是说相比男性,女性对于阅读小说更有热情。他并没有用任何理论来解释这一观点,只是观察出情况确实如此。
胡安·迭戈并不是个理论家,也不擅长推测。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记者让他对某个陈年的话题进行推测,他的回答甚至有些出名。
“我从不推测,”胡安·迭戈回答,“我只会观察和描述。”自然,那个执着的年轻记者坚持他自己的问题。记者们都很喜欢推测,他们总是会问小说家,小说会不会消亡,或者即将消亡。可你要记得:胡安·迭戈最早读过的那些小说是从垃圾场的火堆里捡回来的,他为了拯救那些书还烧伤了自己的手。你不应该问一个拾荒读书人,小说会不会消亡或者即将消亡。
“你认识什么女人吗?”胡安·迭戈问那个年轻人。“我是指读书的女人。”他的声音提高了起来,“你应该和她们聊一聊,问问她们都读些什么!”(说到这里,胡安·迭戈已经开始叫喊。)“什么时候女人们都不再读小说,小说就消亡了!”拾荒读书人嚷道。
然而作家的读者总是要比他们想象中的多。胡安·迭戈也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出名。
这一次,认出他的是一对母女。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他最忠实的读者身上。“你到哪里我都会认出来。哪怕你想对我隐瞒身份,也是不可能的。”两人中的母亲更有气场,她对胡安·迭戈这样说道。她说得好像胡安·迭戈曾试图隐瞒自己的身份似的。胡安·迭戈以前在哪里见到过这样锐利的目光呢?毫无疑问,是那个高大扎眼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她就有着这样的目光。那个神圣的女子用这样的目光俯视着你,可胡安·迭戈并不知道圣母玛利亚的表情意味着同情还是责怪。(他也不能确定这个作为他的读者的长相优雅的母亲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至于那个女儿,她也是胡安·迭戈的粉丝,不过胡安·迭戈觉得她没有那么琢磨不透。“我会在黑暗中认出你的,只要你对我说话,哪怕不到一句,我也会知道你是谁。”女儿很诚恳地对他说。“你的声音……”她有些颤抖,仿佛激动得无法继续下去。她很年轻,也很理想主义,她的美丽是一种农家女孩的美。她的腕关节和踝关节都很粗大,臀部结实,胸脯微露。她的肤色比母亲的深,脸部轮廓更加粗犷,没有那么精致,尤其是她说起话来的时候,语气更直率粗鲁一些。
“她更像是我们的人。”胡安·迭戈认为他妹妹会这样说。(卢佩会觉得她长得更像墨西哥本地人。)
让胡安·迭戈感到不安的是,他竟在想象瓦哈卡的圣女商店会对这对母女做出怎样的仿制品。那个制造圣诞派对装饰的地方可能会把女儿潦草的衣着设计得更加夸张,可是究竟是她的衣服显得人懒散,还是她没有好好穿呢?
胡安·迭戈觉得圣女商店会把女儿的人像设计得很淫荡,一副招引人的面孔,仿佛她丰满的臀部就要呼之欲出似的。(还是说这是胡安·迭戈对这位女儿的幻想?)
偶尔被垃圾场的孩子们称作“少女商店”的圣女商店,恐怕很难仿制出这位母亲的人像。母亲的气质老成而持重,她的美是一种古典的美,浑身散发着高贵和优越感,那优越感似乎是天生的。如果这位暂时滞留在肯尼迪机场头等舱休息室里的母亲说自己是圣母玛利亚的话,不仅不会有人把她带去经理那里,还会有人在旅店里替她准备房间。独立地带那家粗俗的圣女商店没有能力复制她,这位母亲无法被做成雕像,即使那个女孩可以被做成和她很像的充气娃娃。她不是“我们的人”,而更像是“某一种人”。胡安·迭戈觉得圣女商店里没有她的位置。她不会被出售,你也不会想要把她带回家,至少不会用她来愉悦客人或逗弄孩子。不,胡安·迭戈想,你会想要把她完全留给你自己。
不知为何,胡安·迭戈未对这对母女说出任何她们带给他的感觉,可这两个女人似乎知道关于胡安·迭戈的一切。这对母女开始以明显不同的方式通力合作,她们成了一个团队。和他见面没多久,她们便很快担心起胡安·迭戈当前非常无助的处境来。胡安·迭戈此时已经很累,他觉得这是贝他阻断剂的影响。他并未作出什么反抗,而是任由这两个女人打理他的一切。不过,此时他们已经在英国航空的头等舱休息室里等了24小时。
胡安·迭戈好心的同事们,以及所有好友为他在中国香港安排了两天的停留时间。可现在,他在香港只能待上一晚,便要乘早班飞机前往马尼拉。
“你在香港住哪儿?”其中的母亲问他,她的名字叫米里亚姆。她并没有兜圈子,而是用她那锐利的目光看着胡安·迭戈,直接问道。
“你住在哪儿?”女儿也问,她叫桃乐茜。胡安·迭戈注意到,她身上没有太多母亲的影子。桃乐茜和母亲一样强势,却没有母亲美丽。
为什么胡安·迭戈会被那些强势的人牵着走,让他们想要替他打理一切呢?克拉克·弗伦奇,那位前学生介入了胡安·迭戈的菲律宾行程,如今两个女人——两个陌生女人——又在帮他安排香港的事宜。
在这对母女眼中,胡安·迭戈显然是个旅行新手,因为他需要看日程表才知道自己在香港要住的酒店的名字。当他还在上衣口袋里笨拙地翻找眼镜时,这位母亲把他手里的便条拽了过来。“天哪——你不会想要住在香港海景嘉福酒店的,”米里亚姆对他说,“从那儿到机场开车要一小时。”
“那家酒店其实在九龙。”桃乐茜说。
“机场旁边有很多酒店。”米里亚姆补充道,“你应该住在那边。”
“我们就经常住在那边。”桃乐茜叹了口气。
胡安·迭戈说他会取消那家的预订,再订另一家。他也只能这样做。
“那就好。”女儿说道,她的手指正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飞速敲击。胡安·迭戈总是惊讶于年轻人使用笔记本电脑的方式,他们几乎从来不插电。难道他们的电池不会用光吗?他想道。(而且他们不是对着笔记本电脑,就是在手机上疯狂打字,他们的手机好像也从不需要充电!)
“我觉得路太远了,就没有带电脑。”胡安·迭戈对这位母亲说,她正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我把电脑放在家里了。”他有些笨拙地告诉那个努力敲字的女儿,可她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那不停变化着的电脑屏幕。
“我会帮你取消你的海景房——香港海景嘉福酒店,两晚,好了。其实我不大喜欢那个地方。”桃乐茜说,“我会在香港国际机场附近的富豪机场酒店给你订一间王牌套房。这家酒店不像名字听起来那么无聊——不过也都是圣诞节那些布置啦。”
“记得是一晚。”母亲叮嘱女孩。
“知道了,”桃乐茜说,“不过富豪酒店有一点:那里开灯关灯的方式很奇怪。”她对胡安·迭戈说。
“我们可以教他,桃乐茜。”母亲说,“我读过你写的所有东西——每一个字。”她说着,把手放在了胡安·迭戈的手腕上。
“我也几乎读过全部。”桃乐茜说。
“有两篇你就没读过,桃乐茜。”她的母亲反驳道。
“两篇——好吧。”桃乐茜说。“那也几乎算是全读过啦,对不对?”女孩问胡安·迭戈。
“当然。”他只好这样回答。他不知道这个年轻姑娘或者她的母亲是否在和他调情,也许两个人都没有。这方面的无知让他显得更加衰老,不过确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恋爱了,距离上次与人约会也过去许久,而且他从前便很少约会。这对母女旅客既然见过一些世面,自然也会猜到这一点。
在女人眼中,他是不是那种受过情伤的男人?是不是那种失去了一生所爱的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会让女人觉得他一直忘不了某个故人吗?
“我很喜欢你小说中的性描写。”桃乐茜说,“你写得真的很好。”
“我更喜欢,”米里亚姆看了女儿一眼,仿佛知道女儿全部的想法。“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糟糕的性爱。”她接着对女儿说。
“妈妈——你不要往下说了。”桃乐茜制止了她。
胡安·迭戈注意到,米里亚姆没有戴婚戒。她身材高挑,身量苗条,面部紧绷而有些不耐烦,穿一身珠灰色套装,里面是一件银色T恤。她那米色的头发并不是原本的样子,也许她在脸上也动了一些小手脚,在刚刚离婚时,也可能是在守寡很久之后。(胡安·迭戈并不清楚这些。除去他的女读者和小说中的女性角色,他对于米里亚姆这类女性毫无了解。)
女儿桃乐茜说,她第一次读胡安·迭戈的书时,便觉得“是她的菜”。当时她还在读大学,她现在看起来也是大学生的年纪,或者稍微年长一点。
这两个女人并不去马尼拉,“我们还不会去那里。”她们对他说,但是胡安·迭戈忘记了她们离开香港后还要去哪儿,虽然她们可能说过。米里亚姆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全名,但是她的口音听起来很欧化,胡安·迭戈对她带有外国语调的部分印象深刻。当然他并不是口音专家,也许米里亚姆是美国本地人。
至于桃乐茜,她虽然没有母亲美丽,却有一种不温不火、不引人注目的美感。她是那种有点胖的姑娘,但因为还年轻,所以可以让人接受。(桃乐茜不会带给人“性感”的印象。胡安·迭戈发现并意识到在允许这两个高效的女人帮助自己的同时,他正在写作关于她们的一切,虽然只是写给自己看。)
无论这对母女究竟是谁,想要去哪里,她们终究要乘坐国泰航空的头等舱。当前往香港的841航班终于起飞后,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并没有把胡安·迭戈丢给娃娃脸的乘务员,让她去指导他国泰航空的单片睡衣怎么穿,像虫茧一样的睡袋如何安装。米里亚姆亲自教他穿上了幼稚的睡衣,而桃乐茜——这对母女中的技术担当——帮助胡安·迭戈调试了那张他坐飞机时遇到过的最舒适的床。她们甚至帮他盖好了被子。
“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在和我调情。”胡安·迭戈快要睡着时,有些好笑地想道,“至少那个女儿肯定是。”当然,桃乐茜让胡安·迭戈想起了这些年里教过的学生。他知道,她们中的很多都对他调过情。这其中有一些年轻的女性,不乏孤僻、假小子气的女作家。让年老的作家感到困扰的是,她们只懂得两种社交方式:一种是调情,另一种是难以扭转的轻蔑。
胡安·迭戈已经快睡着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因为意外停服了贝他阻断剂。他已经进入了梦境,但一个有些不安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短暂停留后又散去。这个念头是:我并不知道停止和重新开始服用贝他阻断剂会带来什么影响。可是梦境(或者说回忆)占了上风,他便不再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