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坏掉的侧视镜
有一只壁虎,它嫌黎明里的第一缕晨光太晒,于是就趴在棚屋的纱门上。一眨眼,没等男孩触到纱门,它便跑走了。虽然壁虎的消失比开灯和关灯的速度还快,它却常常成为胡安·迭戈梦境的开头,在格雷罗的许多个清晨都是从消失的壁虎开始的。
这间棚屋是里维拉给自己建的,但是他为了孩子们翻修了内部。虽然他可能不是胡安·迭戈的父亲,也一定不是卢佩的父亲,但他曾和他们的母亲有过恋爱关系。到了十四岁时,胡安·迭戈知道他们已经不再有这种关系了。埃斯佩兰萨的名字虽然是“希望”的意思,但她从未给自己的孩子带来过希望,也从未鼓励过里维拉——至少在胡安·迭戈眼中是这样。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并不一定会注意到这样的事情,而卢佩到了十三岁,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和这位垃圾场老板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没发生过什么。
里维拉是唯一一个称得上正在“靠谱地”照顾两个孩子的人,他的负责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家长。里维拉不仅为他们提供住所,还在很多方面照料着他们。
当他晚上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的时候,都会把他的卡车和狗留给胡安·迭戈。如果有需要,卡车便是他们的另一个房间——卡车的车门不像棚屋的纱门,它可以上锁。而且除了胡安·迭戈和卢佩,没有人敢接近里维拉的狗。即使是垃圾场老板自己,也对他有几分惧怕:那是一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家犬与猎犬杂交的狗。
据酋长说,这只狗一半是斗牛犬,一半是侦查犬——因为他很爱打架,也会根据味道追踪物品。
“破坏神在生物上就是一只好斗的狗。”里维拉说。
“你是想说‘在基因上’吧。”胡安·迭戈纠正他。
很难想象,一个垃圾场里长大的孩子竟能掌握如此复杂的词汇。除了瓦哈卡耶稣会里的佩佩教父对这个从未上过学的男孩一直特别关注,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可他却不仅自学了识字,还能进行非常出色的演说。他甚至会讲英语,而他唯一接触这门语言的途径是美国游客。当时,美国人蜂拥来到瓦哈卡,有些是对艺术和手工艺品感兴趣,还有些是瘾君子。这种情况随着越南战争的持续越发严重。直到1968年,尼克松当选并承诺他会结束这样的状态。他们是迷失了灵魂的人(“这些年轻人在寻找自我”,佩佩神父这样说道),这里面很大程度上也包括那些逃兵。
胡安·迭戈和卢佩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那些锅盖头。蘑菇头嬉皮士们正在忙于用各种迷幻的方式丰富自己的思想,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和小孩聊天。而梅斯卡尔嬉皮士们——在他们清醒的时候——很喜欢和垃圾场的孩子们讲话,这些人中有些也会读书,虽然酒精影响了他们对自己阅读内容的记忆。不少逃兵都会读书,还把自己的平装小说送给胡安·迭戈。当然那些多半是美国小说,它们激发了胡安·迭戈对于生活在美国的想象。
就在清晨的壁虎消失后的数秒,棚屋的纱门在胡安·迭戈身后被关上了,一只乌鸦从里维拉的卡车引擎盖上飞走,格雷罗所有的狗都开始叫嚷。男孩看着天空中的乌鸦,这引发了他对于飞行的想象并让他为此着迷,而破坏神则从里维拉那小货车的拖板上抬起头,一声凶恶的狂吠让其他所有的狗都安静了下来。破坏神的叫声来自他从里维拉那只可怕的狗身上遗传的猎犬基因,而他那好战的斗牛犬基因导致他失去了充血的眼睑,左眼永远都合不上。原本眼睑所在的地方有一个粉色的疤,让他显得非常恐怖。(这伤口可能来自和狗打架,也可能是被某个带刀的人伤到。垃圾场老板并未目睹那场不知是人还是狗之间的斗争。)
至于其中一只耳朵上那不规则的三角形缺口,应该也不是手术刀的杰作,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
“卢佩,是你干的吧。”有一次里维拉对女孩笑着说,“破坏神会允许你对他做任何事,哪怕吃了他的耳朵。”
卢佩用她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三角形。至于她说了什么,里维拉是听不懂的,需要胡安·迭戈的翻译。“无论动物还是人,都没法用牙咬成这样。”女孩确凿地说。
孩子们从不知道里维拉每天早上什么时候(从哪里)去垃圾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山到格雷罗来的。他们总是看见他在卡车驾驶室里打瞌睡,不过纱门关闭的响声和狗吠声总会把他吵醒。有时破坏神也会唤醒他,而一瞬之前或是更早一些出现的壁虎却几乎无人注意。
“早上好,酋长!”胡安·迭戈通常这样打招呼。
“真是个好日子呢,一切都会顺利的,伙计。”里维拉一般这么回答。他还会接着说:“天才小公主在哪儿呢?”
“我还在老地方。”卢佩回答道,纱门在她身后关上。这第二声门响在垃圾场的火堆边都能听见。更多的乌鸦飞了起来,接下来是一阵混乱的狗吠,垃圾场和格雷罗的狗都叫了起来。随后是破坏神具有威慑力的叫声,那声音让其他的狗都安静下来,而他正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男孩破短裤下面露出的膝盖。
垃圾场的大火永远在燃烧着,到处都是堆积如山和横七竖八的垃圾。里维拉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点火,然后再到卡车驾驶舱里打瞌睡。
瓦哈卡的垃圾场是一片燃烧的废土,无论是站在其中还是远在格雷罗,都能看见缕缕黑烟升上天空,直到目之所及的最高处。胡安·迭戈一出纱门便开始流眼泪,破坏神那缺少眼睑的眼睛也常有泪水流出,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的左眼依然睁着,但什么都看不见。
那天早上,里维拉在垃圾场里又发现了一只玩具手枪,他把它放在了小货车的拖板上,破坏神随口舔了几下后,便丢下它走开了。
“这只是给你的!”里维拉对卢佩说。卢佩正在吃涂着果酱的玉米饼,她的下巴上粘了果酱,一侧脸颊上也有,于是她就让破坏神舔她的脸,还让他把剩下的玉米饼吃掉。
路边有两只秃鹰伏在一只死去的狗身上,还有另外两只在上空,正要盘旋着下降。在垃圾场,每天早上都至少会有一只狗死去,它们的尸体不会保存太久。就算不被秃鹰发现,或者那些吃腐肉的家伙没有立刻行动,也会有人把这些尸体烧掉。反正到处都在点火。
如果是格雷罗的狗死去,处理的方式就有所不同。这些狗一般都属于某个人,你不能把别人的狗烧掉。另外,在格雷罗点火是有规定的。(人们担心这片小小的居住区被烧毁。)所以在格雷罗,死去的狗会躺在原地,不过通常不会躺太久。如果它有主人,主人便会把它带走,否则吃腐肉的秃鹰们最终也会动手。
“我不认识这只狗,你认识吗?”卢佩问破坏神,她正在查看酋长捡到的手枪。卢佩指的是路边那只正被两只秃鹰吞食的死去的狗,但是破坏神并没有吐露他是否认识。
垃圾场的孩子们知道这天是回收铜的日子。酋长小货车的拖板上放着许多铜。机场附近有一家加工铜的工厂,同样的地方还有另一家工厂,主要加工铝。
“至少今天不收玻璃——我不喜欢收玻璃。”卢佩不知是在对破坏神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只要破坏神在附近,你就不会听到破烂白的任何叫声,那个胆小鬼恐怕连轻声低吠都不敢,胡安·迭戈想。“他不是胆小鬼!他是只小狗!”卢佩对哥哥喊道。随后她便一遍遍(自顾自地)打量着里维拉从垃圾场捡来的水枪的商标,那上面好像写着“轻度喷射装置”。
垃圾场老板和胡安·迭戈看着卢佩跑进了棚屋,她一定把这个新得到的水枪加入了自己的收藏中。
酋长正在检查孩子们棚屋外面的燃气罐,他需要时常确保罐子没有漏,但这个早上他是在检查里面的燃气还有多少,是否快用光了。于是他把罐子拿起来,想要感受一下它的重量。
胡安·迭戈常常好奇,垃圾场老板是凭借什么依据断定他可能不是自己的父亲。他们长得确实一点都不像,和卢佩一样,胡安·迭戈长得非常像母亲,所以他怀疑自己不会和任何父亲相像。
“希望你在善良这方面会像里维拉。”佩佩神父在某一次为胡安·迭戈送书时说道。(胡安·迭戈曾试探过佩佩神父,想看看他是否知道或听说过自己的父亲最可能是谁。)
每当胡安·迭戈问酋长,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可能不是”的说辞,酋长总是笑笑,然后说他“可能不够聪明”,所以当不了拾荒读书人的父亲。
胡安·迭戈正看着里维拉提起那只燃气罐(装满的罐子非常重),他忽然说:“酋长,等我长大了,我也能提得动燃气罐——即使是满的。”(这也许是拾荒读书人最直白的一次了,他其实是在告诉垃圾场老板:我希望你是我的父亲。)
“我们该走了。”里维拉只回答了这一句,然后就钻进了卡车的驾驶室。
“你还没把侧视镜修好呢。”胡安·迭戈提醒他。
卢佩跑向卡车时,嘴里正嘟哝着什么,棚屋的纱门在她身后摔上了。纱门关闭的巨大声音并没有影响到那些伏在路边狗尸体上的秃鹰,现在已经有四只秃鹰在行动了,它们谁都没有被惊扰。
里维拉尽量不去编造那些关于水枪的粗俗笑话逗弄卢佩。有一次,里维拉说:“你们这些小孩怎么这么喜欢喷水枪,人家还以为你们在练习人工授精呢。”
这个词通常在医药领域中使用,但孩子们是从一本大火里救出来的科幻小说中第一次听说的。卢佩感到很恶心。当听到酋长说起人工授精时,她爆发了青春期早期的愤怒。当时她十一岁或十二岁。
“卢佩说她懂得人工授精是什么——她觉得很恶心。”胡安·迭戈替妹妹翻译道。
“她才不懂。”垃圾场老板坚持说,但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暴怒的女孩。谁知道拾荒读书人给她读过什么?他想道。很小的时候,卢佩就对不雅或淫秽的东西非常留意并强烈反对。
卢佩表达了更多(有些莫名其妙的)道德上的愤怒。胡安·迭戈便总结道:“她懂的。你想让她给你描述一下吗?”
“不了,不了!”里维拉叫道,“我在开玩笑呢!喷水枪就是喷水枪,我们别说这个了。”
但是卢佩并没有停下来。“她说你总是想着和性有关的事。”胡安·迭戈替她翻译。
“我才没有!”里维拉辩解道,“和你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尽量不去想。”
卢佩又接着说了很多,她还跺起脚来——她的靴子太大了,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于是这跺脚变成了某种即兴的舞蹈——她在责备里维拉时还转动着脚尖。
“她说你既然会找妓女,就不要说她们不好。”胡安·迭戈解释道。
“好吧,好吧!”里维拉叫嚷着,举起他那肌肉发达的手臂,“水枪也好,喷气枪也好,都只是玩具——不管你说什么,又没有人用了它们就会怀孕。”
卢佩停下了“舞步”,可她依然对里维拉噘着嘴。
“她在干吗?这是手语吗?”里维拉问胡安·迭戈。
“卢佩说,除了妓女,你根本找不到女朋友——就算把那蠢胡子剪掉也一样。”男孩告诉他。
“卢佩说,又是卢佩说……”里维拉念叨着,可女孩那深色的眼睛依然瞪着他,同时在她那光滑的下巴上摸索着不存在的胡子。
又有一次,卢佩对胡安·迭戈说:“里维拉太丑了,不配当你爸爸。”
“可酋长心很好。”男孩回答。
“他确实有很多好的想法,除了对女人。”卢佩说。
“里维拉爱我们。”胡安·迭戈接着说。
“是的,酋长爱我们——我们两个。”卢佩承认道,“虽然我不是他的孩子,你可能也不是。”
“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里维拉取的。”男孩又提醒她。
“我觉得不过是借我们的吧。”卢佩说。
“名字怎么是借的呢?”男孩问道。他的妹妹学着母亲的样子耸了耸肩——这动作有些难以捉摸。(那耸肩有一部分永远是不变的,另一部分却每次都不同。)
“也许我就成了卢佩·里维拉,还得一直叫这个。”女孩有些畏缩地说,“但你不一样。你不会一直是胡安·迭戈·里维拉,这不是你。”卢佩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在那个胡安·迭戈的命运即将改变的清晨,里维拉并没有开什么关于喷水枪的玩笑。他心烦意乱地坐在卡车方向盘前,即将开始运货,首先是一车铜,很重的一车。
远处的飞机慢了下来,应该是要着陆了,胡安·迭戈自忖道。他依然在望向天空,寻找飞行的东西。瓦哈卡城外有一座机场(当时应该只有一条着陆跑道),男孩喜欢看着飞机从垃圾场上空飞过。他从未坐过飞机。
当然,在梦中,他完全知道飞机上坐着的人是谁,就在那架飞机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胡安·迭戈的未来也同时出现了。可事实上,那天早晨,一些很普通的东西把胡安·迭戈的注意力从远处正在下降的飞机上吸引了过来。他看到了一片像是羽毛的东西,可能是乌鸦或秃鹰的。另一片不一样的羽毛(也没那么不一样)被压在卡车的左后轮下方。
卢佩已经坐进了卡车,就在里维拉旁边。
破坏神虽然很精瘦,但是被喂得很好,不止这一点,他在很多方面都比那些垃圾场里的狗优越。他长得很冷漠,有男子气概。(在格雷罗,人们会叫他“大公狗”。)
破坏神的前爪扒在里维拉的工具箱上,这样他的头和脖子就可以伸到卡车的副驾驶位置;如果他把前爪扒在备用轮胎上,头就会挡住里维拉看向那面碎掉的侧视镜的视线,碎成网状的玻璃让他拥有了许多个视角,于是镜子里的破坏神有四只眼睛、两张嘴、两条舌头。
“你哥哥呢?”里维拉问女孩。
“又不是只有我疯了。”卢佩说,但垃圾场老板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
每次酋长在卡车里打瞌睡时,都会把驾驶室地板上的变速杆放在倒车挡。因为如果放在一挡,旋钮会在他睡觉时戳到他的腿。
此时破坏神“正常”的脸出现在副驾驶座位旁的侧视镜中,是没坏的那个,于是里维拉只能看向驾驶座旁那碎成蛛网状的侧视镜,他没有看见胡安·迭戈正想要把那片有些非同寻常的红棕色羽毛从卡车左后轮下取出来。卡车猛地向后一倒,轧在了男孩的右脚上。
胡安·迭戈发现那只是一根鸡毛。在同一瞬间,他变成了一个终生的跛子,只为了一片在格雷罗多如尘埃的羽毛。瓦哈卡城郊的很多家庭里都养鸡。
左后轮胎的轻微凸起让仪表盘上的瓜达卢佩娃娃扭起了屁股。“你可小心不要怀孕啊。”卢佩对娃娃说,但是里维拉不懂她在说什么,却听到了胡安·迭戈的尖叫。“你已经没法召唤奇迹了,你被卖掉了。”卢佩还在和她的娃娃说话。里维拉熄了火,爬出卡车,跑向受伤的男孩。破坏神叫得很凶,就像是变成了另一条狗。格雷罗所有的狗都开始狂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卢佩训斥了仪表盘上的娃娃一句,然后立刻爬出车厢,跑向她的哥哥。
男孩的右脚被碾坏了,压扁的脚面流着血,那残废的脚不再连接着脚踝,而是扭向两点钟的方向。而且他的脚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平时小一些。里维拉把胡安·迭戈抬进了卡车,男孩本应继续尖叫,可疼痛让他只能屏住呼吸,不时深吸一口气后,再屏住呼吸。他的靴子滑了下来。
“试试保持正常呼吸,要不然你该晕倒了。”里维拉对他说。
“这回你该修一修那个蠢镜子了。”卢佩对垃圾场老板大叫。
“她说什么?”里维拉问男孩,“但愿不是在说我的侧视镜。”
“我在努力正常呼吸。”胡安·迭戈回答他。
卢佩先跳进了卡车,这样她哥哥就可以把头枕在她的腿上,然后把伤脚伸出副驾驶一边的车窗。“带他去找瓦格斯医生!”女孩对里维拉嚷道,这一次他听懂了。
“我们先祈祷奇迹发生,然后再去找瓦格斯。”里维拉说。
“不要指望奇迹。”卢佩回答,她打了仪表盘上的瓜达卢佩娃娃一下,娃娃又开始扭起了屁股。
“别去找那些教士,”胡安·迭戈说,“他们中我唯一喜欢的只有佩佩神父。”
“也许我需要向你母亲解释。”里维拉对孩子们说。他开车很慢,并不想误杀格雷罗的任何一只狗,但当卡车一驶上高速路,便立刻加速起来。
车厢中的颠簸让胡安·迭戈开始呻吟,他那只被轧坏的脚血已经流到了窗外,副驾驶座位蹭上了许多道血印。在那面没坏的侧视镜中,破坏神染上血点的脸出现了。疾风中,有些血滴溅在了车厢后面,破坏神正在舔。
“嗜血狂!”里维拉叫道,“不忠诚的坏狗!”
“你可不能叫他嗜血狂。”卢佩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她道德上的愤怒,“狗都喜欢血——破坏神是一只好狗。”
胡安·迭戈因为疼痛牙齿紧咬,他无法替妹妹翻译她对那只正在舔血的狗的辩护,他的头在卢佩的腿上晃来晃去。
当胡安·迭戈终于可以稳住自己的头时,他看到他那激动的妹妹正向仪表盘上的瓜达卢佩娃娃投去恐吓的眼神。卢佩是以瓜达卢佩圣母命名的,而胡安·迭戈的名字来自那个在1531年遇到这位棕色皮肤圣母的印第安人。他们两个都是出生在“新时代”的印第安人,但他们也有西班牙血统,于是便成了(自己眼中)浑蛋征服者的孩子。胡安·迭戈和卢佩觉得瓜达卢佩圣母并不一定会照顾他们。
“你要向她祈祷,不能忘恩负义,也不能打她!”里维拉对女孩说,“为你哥哥祈祷,让瓜达卢佩圣母帮助他!”
胡安·迭戈已经翻译过许多次卢佩对宗教的谩骂,这一次他咬紧牙关,紧闭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瓜拉卢佩被天主教腐化了。”卢佩又开始了演说,“她是我们的圣母,但是被天主教偷走了。他们把她变成了玛利亚棕色皮肤的仆人。可能还会叫她玛利亚的奴仆或者玛利亚的清洁工!”
“你这是在亵渎圣女!你根本没有信仰!”里维拉叫道。垃圾场老板已经不需要胡安·迭戈翻译卢佩的话了,他以前就听卢佩提起过这些关于瓜达卢佩圣母的说辞。里维拉知道,卢佩对瓜达卢佩圣母又爱又恨。他也知道卢佩不喜欢圣母玛利亚。在这个小疯丫头的心中,圣母玛利亚是个冒名顶替者。瓜达卢佩圣母是货真价实的,但那些狡猾的耶稣会教徒把她偷偷塞进了天主教的教义。在卢佩看来,这位棕色皮肤的圣母妥协了,也就是“腐化了”。她觉得瓜达卢佩圣母以前可以召唤奇迹,但现在已经不能。
这一次,卢佩的左脚差点把瓜达卢佩圣母踢翻,但吸盘的底座牢牢地抓着仪表盘,所以娃娃只是摇晃了几下,那样子一点都不像个圣女。为了踢娃娃,卢佩只是稍微朝挡风玻璃的方向动了动膝盖,可这点移动却让胡安·迭戈疼得叫了起来。
“看到了吗?你把哥哥弄疼了吧!”里维拉叫道,但是卢佩低头凑近胡安·迭戈,吻了吻他的前额,她那带着烟味的头发落在受伤的男孩脸颊两侧。
“你要记得,”卢佩悄悄对胡安·迭戈说,“我们才是奇迹,你和我。不是他们,只有我们俩。我们是创造奇迹的人。”她说。
胡安·迭戈紧闭着双眼,他听见飞机在头顶呼啸。此时他只知道他们身处机场附近,但并不清楚那架正在靠近的飞机中坐着谁。当然在梦里,他知道全部的一切,甚至未来(某些部分)。
“我们是创造奇迹的人。”胡安·迭戈低语。他睡着了,现在依然在梦中,虽然他的嘴唇在动。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没有人发现这位作家正在睡梦中写作。
此时,国泰航空841号航班还在朝着香港飞行,飞机的一边是台湾海峡,另一边是南海。但在胡安·迭戈的梦中,他只有十四岁,正痛苦地待在里维拉的卡车里。他能做的一切便是重复他那富有洞察力的妹妹的话:“我们是创造奇迹的人。”
也许飞机上所有的乘客都睡着了,就连那难以捉摸的母亲和看起来稍微朴拙一点的女儿都没有听到他的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