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重走原子弹的旅程
新墨西哥州圣塔菲（Santa Fe）以北12英里(1)有个叫波瓦基（Pojoaque）的小路口，从那里离开285号公路，向西拐入502号公路，你很快就会驶上帕哈里托山（Pajarito Mountains）凉爽的山峰。这片古老的印第安人定居地有着一个个响亮的西班牙名字：哈科尼塔（Jaconita）、埃尔兰乔（El Rancho）、圣伊尔德丰索村（San Ildefonso Pueblo）……502号公路绕过这些古老的村庄蜿蜒向上，山势渐高，空气也愈发清朗，醉人的西黄松气息从打开的车窗漫进来。沿途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向东边远望是森格雷-德克里斯托山脉（Sangre de Cristo Range）的山峰；南边是一片宽阔的盆地，斑驳着黄、绿以及粉红等各种颜色，一直延伸至远处朦朦胧胧的圣塔菲；西边是赫梅斯高原（Jemez Plateau）高大的平顶山和一座曾经隐藏着全世界最大秘密的小镇：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第一颗原子弹的诞生地。
2004年5月，作为写作本书的研究工作的一部分，我前往洛斯阿拉莫斯会见一个信息提供人。途中我驻车欣赏风景。时值正午，虽然海拔超过了7000英尺(2)，但强烈的阳光照在沥青路上，在我身后的路上烤出一块块闪亮的热气团，周围一片死寂。我突然意识到，近59年前，一个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上午，就在这段公路上，一辆密闭的黑色卡车在7车保安人员的护送下从洛斯阿拉莫斯的山上缓缓驶下。它经过古老的印第安村落，经过我现在驻车的地方，驶下圣塔菲的平原。那一天是1945年7月14日，星期六。黑色卡车上的一只密封铅桶里装着原子弹的铀“炮弹”(3)。那天下午，军方将它从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空运到旧金山。两天后，“印第安纳波利斯号”（USS Indianapolis）重巡洋舰载着它穿过金门大桥（Golden Gate Bridge），驶向太平洋。23天后，铀“炮弹”被装在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埃诺拉•盖伊号”（Enola Gay）的弹舱里飞向广岛。这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市区上空爆炸，造成至少8万人死亡。这段旅程始于这里，始于这片一望无际的美丽山脉，终于1945年8月6日上午9：16，6000英里外的地球另一面。踩在我脚下的，是一段历史。
我正在重走那颗原子弹的这段旅程。随后的几周、几个月里，我追寻着它的足迹。我去了不同寻常的地方，见了不同寻常的人。我与执飞广岛轰炸任务的军人、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以及轰炸幸存者交谈。我在广岛的酒店里与一些年长的女士们一起喝茶，她们给我讲述了难以想象的关于痛苦、绝望和勇气的故事。我在加利福尼亚州一家中餐馆与“埃诺拉•盖伊号”的领航员一起吃饭，他曾指引那架携带原子弹的轰炸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行1500英里，最终抵达广岛。我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Cambridge）一位核物理学家的客厅里与他促膝交谈，他曾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核心装在自己汽车后座上的一只手提箱里。在广岛被原子弹轰炸的三周前，这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成功试爆。
我的调研覆盖了美国的东海岸和西海岸，还去了几座日本城市，最终来到遥远的西太平洋小岛天宁岛（Tinian）。在一个炎热的夜里，“埃诺拉•盖伊号”正是从这个小岛上起飞去轰炸广岛的。我一路收集到的实物证据——写作时，它们就放在我的书房里：一块有微弱放射性的核融玻璃，这种奇怪的人工矿物呈微绿色，是泥土在原子弹爆炸时形成的，在新墨西哥州的第一颗原子弹核爆测试场周围依然能找到这种矿物；一片依然闪着白色光泽的被压碎的珊瑚，它来自“埃诺拉•盖伊号”60多年前起飞的那条跑道，跑道现已废弃，掩没在丛林里；还有一把瓦砾，来自广岛原爆穹顶(4)，这座建筑完全保持着原子弹爆炸当天的样子。
旅程中一些时刻的含义需要我不断地去努力理解。我经历过震惊、忧心、激动、惊骇、着迷、惊讶和深深的感动。在倾听人们的故事和阅读众多描述的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事件的“汇聚”，即从众多不同角度体验到同一事件所吸引，这一点成为本书的中心部分。我奔走在世界各地的见证者之间，努力用亲历者在那一刻的实际体验来呈现那个决定性的历史瞬间，不管他们是有名还是无名，是权贵还是普通人。我们后人知道1945年8月的那个上午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些亲历者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1945年7月16日，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试爆。两天前，那辆密闭黑色卡车从洛斯阿拉莫斯驶下蜿蜒的公路。车上的铅桶里装着那颗铀“炮弹”，它踏上了环球旅行的第一程。从第一次试爆到广岛的毁灭只隔了三周。只有地球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才有资源让如此宏大的工程迅速完成。从原子弹的“彩排”到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的这三周决定了本书的基本框架。界定一桩历史事件的任何努力——尤其对这样一件意义重大且充满争议的事件，错误在所难免。通向这个事件的路太多了。你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甚至可以远溯到公元前5世纪首次提出原子概念的古希腊哲学家留基伯（Leucippus）。我选择了1945年夏的一小段时间，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几乎所有的元素，这些元素虽然无法完整地拼贴出广岛发生的一切，但它们能帮助我们理解广岛的故事。在那三周里，世界的的确确被永远地改变了。
这个开篇故事之后就是对那几周的描述。在写作中，我一直努力遵守一项规则：任何大小事件、性格特征、人物遭遇甚至每段对话，都尽可能做到准确并且可核实。本书的主题宏大而复杂，如果书中出现任何事实或判断的错误，都完全是我的责任。但这不是一部虚构类图书。
60年后，1945年七八月间发生的事情正在从模糊的记忆滑向历史。我采访过的一些人已经离世，还有些将在随后的几个月、几年内离开我们。他们留下的证词极其珍贵——作为记录，作为教训，作为警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现在也许是揭示那些岁月，回到它开始那一刻的最佳时机。
(1) 1英里≈1.61千米，下同。—译者注（除特别说明外，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1英尺≈0.305米，下同。
(3) 被用于广岛的原子弹在设计上是一种“枪式核弹”，其原理是在爆炸前，铀-235被分成两块低于临界质量的部分，其中的一块会被以类似枪械弹丸发射的方式击中另一块，从而引发爆炸。
(4) 这座建筑原来是广岛县产业奖励所，由于正处于原子弹爆炸中心，因此虽然被焚毁，但没有受到冲击波的影响，所以是爆炸中心唯一没有倒掉的建筑，被保留下来作为原子弹爆炸的纪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