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前交流:坦诚相待还是隐瞒实情?
到达医院时,我的心情还不错。今天我有一例小脑血管母细胞瘤手术。这种长在大堆血管上的肿瘤极其罕见,一般均为良性,可以通过手术治疗,如果不接受治疗则非常危险。一般来说,这种手术风险很小,但是如果医生处理不当,便会导致血管破裂进而引起严重大出血。即便如此,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依然极高。神经外科医生一向对这种手术青睐有加,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不仅能够取得技术突破,还会得到患者的感激。
几天前,我在门诊部见过这名即将接受手术的患者。过去几个月中,他一直头疼得厉害。这位患者今年41岁,是一名会计,留着一头棕色卷发,脸颊有些红润,这让他看起来有些腼腆。每次和他谈话时,我都感到非常尴尬;向他解释病情的严重性时,我也不太自在,别扭得很。后来我才弄明白,他之所以脸红是由于患有红细胞增多症,这类患者血液中的红细胞数量较常人多,而血管母细胞瘤——这种特殊肿瘤能够刺激骨髓产生大量多余的红细胞。
“你想要看看你的脑部扫描吗?”我平淡地问他。对所有患者我都会这样问。“好吧。”他回答,但语气有些不确定。扫描图上的肿瘤看起来就像里面涌动着一条条的黑蛇,这是血液急速流经病灶血管造成的。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扫描图,这意味着一例具有挑战性的手术即将到来。这位患者谨慎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而我为他解释脑扫描图并探讨病情。
“我以前从没病得这么严重,”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现在居然得了这种病。”“我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是良性的。”我告诉他。其实许多大脑肿瘤都是恶性的,无法治愈。与脑瘤患者谈话时,我经常要违背自己的直觉去安抚、宽慰他们,但有时会忘记这件事,这令我十分痛苦,并因手术前过于乐观的态度而懊悔不已。我会向患者保证,如果我认为肿瘤是良性的,那么十有八九就是,然后便会告知他们一套标准说辞:是否接受手术的风险以及验证风险的方式。现在,我告诉眼前的这位患者,如果不切除肿瘤,几个月内他就会死亡。
原则上来说,得到患者的知情同意书非常简单。通常神经外科医生会向患者阐明手术风险,并权衡风险与收益,而平静理性的患者会自行决定是否接受,这就像去超市从一排巨大的货架上选购牙膏一样简单。然而,现实与此截然相反,患者既恐惧又对手术一无所知。他们怎能知道这位外科医生是否胜任手术?事实上,患者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医生的超凡能力来克服心理恐惧。
我告诉他,如果手术失败,那么他有1%~2%的概率会死亡或脑卒中。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数字,因为这种手术我只做过几例,而像他脑中这样大的肿瘤也很少见。我知道,这类患者万不得已才选择手术,所以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手术的风险要比保守治疗小许多。更重要的是,我坚信,对这名患者来说,做手术是完全正确的选择,而且没有人比我更胜任这种手术。对我来说这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经验丰富。然而,对于年轻的医生来说,这种形势会使他们陷入道德困境。但是如果他们不接手这种棘手的病例,他们如何成长?如果他们有一位经验更加丰富的同事,又将如何?
如果患者能够理性思考,他就会询问医生曾做过几例同类手术,然后再考虑是否同意手术。不过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极少发生。虽然有些主治医生毫无经验,但患者还是会将一切托付给他,这的确令人感到恐惧。患者通常不愿得罪主刀医生,即便我自己接受手术时,也很敬畏为我治疗的同事;相反,我知道他们也很怕我,因为帮助一名同事治疗时,根深蒂固的职业超然性与冷漠心理将全部崩塌。所以,外科医生不愿为其他外科医生做手术,这不足为奇。
现在,我告诉这位患者,在大约100名像他这样的患者中,会有一两个因手术死亡或永久伤残,他默默地听着。
他点了点头,说出了每个患者都会说的话:“对,所有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如果我告诉他手术失败的风险是5%、15%或50%,他是否会放弃手术?他是否会选择报出较低风险概率的其他医生?如果我并未开玩笑或脸上毫无笑意,他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问他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他摇了摇头。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笔,开始填写那份长长的表格。这些表格很复杂,有几页,黄纸印刷,其中有一部分专门提到了身体器官的法定处理方式。但是他一眼都没看,事实上我还没发现哪个人曾认真地看过。然后,我告诉他手术定在下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