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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落

梨花落

伏海霞

清晨,青儿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妈妈就已经蹑手蹑脚的起来,偷偷忙活去了。喂鸡、喂狗、打扫院子、洗脸、刷牙、梳头。往往她还没有忙完,弟弟就已经醒了,哇哇几声大哭,连青儿也顺带着吵醒了。青儿不耐烦的眨眨眼睛,翻个身又想睡下,却害怕弟弟从炕头上掉下去。她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一边抓着弟弟的手,一边等妈妈的到来。青儿知道,妈妈不管在干什么,只要听到弟弟的哭声,就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地跑回屋里来的。果然,才一会儿工夫,妈妈就着急忙慌地爬回炕上来了。她一边逗弟弟说话,一边将自己的双手伸到被窝里,捂热。才开始为弟弟把尿穿衣。青儿也不着急起来,乖乖地躺在被窝里,等妈妈忙完了,再来帮自己穿衣服。

当他们三个人收拾妥当,吃完早饭时,太阳已经从东边那个屋顶上探出圆圆的脑袋来了。正值阳春四月,空气中带着乍暖还寒的味道。青儿跑出屋子,吸吸鼻孔,闻见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她环顾四周,发现院子周围的那些果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冒出了一簇一簇的花朵。一树粉红,一树鹅黄,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着,衬托得他们这个普通的四合院,如荡漾在画中一般。尤其是院门口的那棵大梨树,顶着一树雪白雪白的花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晃得人眼花。

伏海霞,宁夏西吉县人,现居灵武市。先后在《银川日报》《银川晚报》《甘肃农民报》《唐山劳动日报》《中国畜牧兽医报》《散文世界》《文学月刊》《灵州文苑》《博爱》等报刊发表作品五十余篇。

“妈妈,妈妈,快来看呀,梨花开了。”青儿兴奋地指着大门口,对妈妈喊。

“哦。”妈妈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意外的惊喜。

青儿有些失望,便自己跑到树下玩去了。她抬起头,打量着这棵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梨树,想从它上面摘下一朵花来,扎到自己的头发上,却怎么也够不着。青儿想喊妈妈来帮忙,但看到她怀里抱着弟弟还在忙别的事,又忍住了。心想这梨树为啥长这么高呢?要是再矮一点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爬上树,想摘多少梨花就摘多少梨花了。青儿忽然想起爷爷说这棵梨树是他栽的,已经长了很多年了。奶奶说当时青儿的爸爸才只有青儿这么大,还帮着爷爷培土呢。现在,爸爸都已经有了她和弟弟,也难怪这梨树会长这么高。

想起爸爸,青儿的脸色就黯淡了下来,心里有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有多长时间没见爸爸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青儿扳起指头,仔细数了半天,这才确定,爸爸从过完年走后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可她为啥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呢!不知道爸爸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吃饭?睡觉?还是开车?

青儿“噔噔噔”地一路小跑,来到妈妈身边,侧着脑袋问她:“妈妈,你给爸爸打过电话没?”

“昨晚打过了,怎么了?”妈妈将弟弟放到院子里的学步车中,开始收集他的尿布,准备清洗。

“我,我想爸爸了,想跟他说话。”青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可是爸爸昨天很晚才下班,估计这会儿在睡觉呢,等他睡醒了,我们再打给他好吗?”妈妈说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那你昨天打电话,爸爸说什么了?”青儿不甘心,又问。

“爸爸说也想青儿和弟弟,可是他要在外面上班挣钱,不能回来陪你们,让你好好听妈妈的话。”

“还说什么了?”

“还说啊,等过年了,他就回来,给你和弟弟买许多好吃的。”妈妈笑笑说。

“我还要布娃娃,大大的布娃娃,你没给爸爸说吗?”青儿又问。

“说了,爸爸说等他挣到钱了,回来就给你买一个大大的布娃娃。”妈妈夸张地比画了一下,说。

“哈哈,太好了。”青儿高兴地跳起来。

“可是爸爸啥时候才能挣到钱呢?”青儿小声嘀咕。

“你哪里想爸爸了?”妈妈看了她一眼,岔开话题。

“这里面想。”青儿拍拍胸脯,响亮地说。

妈妈乐了,笑着说:“很快的,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青儿要快快长大哦,等你能够着梨树上的花朵,爸爸就回来了。”

青儿有些失望:“可我还差那么一大截呢。”

“所以呀,你要快快长哦。”妈妈往盆里倒入一点洗衣粉,头也不抬地说。

青儿又一路小跑到大门口,打量那棵梨树去了。她摸摸树干,垫垫脚丫,又往高跳了跳,还是够不着白色的花朵。青儿有些失望,只好一个人坐在树下玩起来。

中午时分,爷爷奶奶赶着牲口从地里回来了,青儿老远就跑过去迎。爷爷看见她扑过来,脸上的皱纹顿时笑开了花,忙放下手中的农具,将她揽在怀里,用花白的胡须茬儿扎她。青儿一边躲闪着,一边咯咯地笑着,向爷爷显摆说:“我爸爸说了,等他过年回来,给我和弟弟买许多好吃的。”

“是吗?你给爸爸打电话了?”爷爷拿起农具,牵着她往家里走去。

“没有,妈妈昨晚打的。”青儿干脆地回答。

“哦。那就等着,让他回来给你买好吃的。”爷爷说。

“惯得没一点样子了。”奶奶故意瞪一眼青儿,抱怨道。

青儿不理,一直缠着爷爷,直到吃完午饭休息时,才跟着妈妈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下午,青儿看到奶奶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神色变得很紧张。电话还没挂断,奶奶就哭了起来。爷爷忙问咋了?奶奶说不好了,儿子出车祸了!爷爷“腾”的一下站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严重不,谁打来的电话?”

“女婿打来的,说是腿伤着了,这会儿在医院里,准备做手术呢。”奶奶哭着说。

“咋搞的嘛,怎会出这个事呢?”爷爷搓着双手,开始在屋里转圈圈。

“说是下午上班时,矿区的路面洒了水,太滑了,儿子的车翻到了沟里。”奶奶有些泣不成声。

“唉,这可咋整哩?”爷爷的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听到爷爷奶奶的对话,青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芭比娃娃“哐叽”一声,掉到了地上。看到爷爷奶奶脸色凝重,她也不敢多问,就赶快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给弟弟喂奶的妈妈。妈妈当即将她圆圆的乳头从弟弟口中撤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抱着弟弟跑到爷爷奶奶面前,追问事情的原委。奶奶流着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听完后,也同奶奶一样,急得嘤嘤直哭起来:“中午我给他发信息时人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会出事了呢?”

爷爷点燃一支老旱烟,猛地抽了几口,忽然挥了一下手说:“都别哭了!哭能顶啥用?赶紧商量商量看咋办吧。我先去筹钱,明天去省城看他。你们再打电话问问,看看还有啥需要带的东西没有?”

爷爷匆匆拉过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出去了。

“妈,你抱着孩子,我打电话再问问。”妈妈抹了一把眼泪,将弟弟递给了奶奶,开始拨打爸爸的电话。

“他的手机咋打不通呢?”妈妈急的又掉下一串眼泪来。

“你糊涂了?人掉到了沟里,手机肯定也摔坏了。再说,他这会儿不知道是啥情况呢,能接电话吗?打梅梅的手机,问问她啥情况。”爷爷走后,奶奶倒是镇定了许多。她看妈妈拨的是爸爸的电话号码,忍不住提高嗓门吼道。

奶奶口中的“梅梅”,是青儿的小姑。青儿朦朦胧胧记得,小姑和小姑父跟爸爸在同一个地方打工,所以奶奶才会让妈妈打她的电话。青儿瞅着因为着急乱了分寸的妈妈,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梅梅,你哥怎么样了?”妈妈的手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拨通了小姑的电话。

“在医院呢,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要等大夫检查完了才能知道。”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小姑的声音。

“那他人呢?现在清醒着没?”妈妈又问。

“在,在病房呢,这会儿,大夫不让进。”小姑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慌乱。

“那他究竟伤到哪儿了?”妈妈着急起来。

“嫂子,你们都别担心,他只是伤到腿了,人没事,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先挂了啊,大夫喊我有事。”青儿听到小姑有些哽咽,她说了几句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妈妈拿电话的手僵在半空中,对奶奶说:“梅梅只说伤到了腿,人没事,让咱们不要担心。”

弟弟在奶奶的怀里不安分地闹腾着,奶奶有些心烦意乱,便把他放到炕上,弟弟立刻不情愿的大哭起来。妈妈又跑过去,将弟弟抱起来,安慰奶奶说:“妈,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只要人没事就好。我们明天去一趟省城,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了。”

奶奶叹了一口气,又抹了一把眼泪。

大人的有些话,青儿还听不太明白。但爸爸受伤的事,她听懂了。青儿隐隐有些难过,想起之前爸爸在家时,将她高高地架在他的脖子上,在村庄里走路的情景:那么多小朋友追着看啊,大家喊着,闹着,羡慕的要死。当时,她是多么的自豪啊。可现在,爸爸的腿受伤了,以后能不能走路都是个未知数,更别说驮着她玩游戏了。

傍晚时分,爷爷回来了。一家人胡乱凑合着吃了一点,就坐在一起商量明天去省城的事。爷爷说他去,奶奶说她也要去,爷爷拗不过,只好同意带奶奶一起去。妈妈怀里抱着弟弟,坐在炕头不说话。爷爷看了妈妈一眼说:“巧玲这次就别去了,孩子还小,带在路上不方便。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到时候再作打算。”

“嗯。”妈妈应了一声,眼角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来。

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爷爷来不及穿鞋,就赤脚跑过去接。青儿侧着耳朵,仔细听,却被弟弟吵得只听见爷爷在电话这头嗯嗯啊啊的应答声。挂断了电话,爷爷长出了一口气,对奶奶说:“明早不走了,启明打来电话,说明天下午开车送我们过去。”

启明是青儿的堂叔,在公安局工作,是他们全族人的骄傲。青儿经常看见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警服,在家里出出进进,可威风了。他对爷爷奶奶也很好,每逢过年过节都会过来看望他们。

“那敢情好,要不咱俩还不知道路呢,就是稍微迟了一点。”奶奶似乎松了一口气。

“迟一点没关系,反正坐班车也挺慢的。启明开车,中间不用倒车,直接到医院,也省去不少麻烦。”爷爷说。

“地里还有一点土豆没有下种,要不咱两明早先赶着种上?反正下午才走,应该来得及。”奶奶征求爷爷的意见。

“嗯,那就明天起早一点,种上再走。”爷爷说。

奶奶说:“要不你再给大丫头打个电话,看看她知道儿子的情况不?”

爷爷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说:“也对哦,我咋就没想起来呢。”

爷爷再次跑到电话前,拨出了一串电话号码,但电话那头一直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打。”

爷爷气得撂下了电话,说:“这大丫头咋搞的,怎么不接电话呢?”

“兴许她在忙吧。”奶奶说。

“大晚上的,有啥可忙的,我以前打她的电话可没有这种情况。”爷爷气呼呼地说。

“不会出什么事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

“好了,都别胡思乱想了,等明天再说。巧玲你也早点带孩子去休息。唉!”爷爷明显有些心烦意乱。

妈妈起身,抱着弟弟准备回屋。青儿磨磨蹭蹭的不愿走,想跟爷爷奶奶一起睡。但爷爷说他明天要早起去地里,会把青儿吵醒的。青儿只好穿上鞋,跟着妈妈回屋。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清风伴着寒意一阵阵吹过来,冷的人瑟瑟发抖。青儿缩缩脖子,远远看见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他们的院子周围徘徊。

“妈妈,你看……”一声狗叫,突然打断了青儿的话。那个黑影不见了。

“怎么了?”妈妈转过身来问她。

“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青儿小声说。

“这么晚了,哪还有人?快回屋。”妈妈把她推到前面,进屋,将弟弟放到炕上,又转身关门,然后爬上炕安顿她和弟弟睡觉。门外的狗叫声依然不断,青儿躺在被窝里渐渐昏昏欲睡,但妈妈却一个人拿着手机在黑暗中发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爷爷奶奶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却迟迟不见启明叔叔来接他们。打电话催了好几次,启明叔叔都推说他有事还没有忙完。最后一次,爷爷不耐烦了,对着电话向启明叔叔发火:“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坐班车走了。”

“三爸,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人恐怕已经不行了。”青儿听见启明叔叔在电话里说。

“你胡说啥呢!不是说他只是受了一点伤吗?人怎么会不行了呢?你现在就过来,带我去看他!”爷爷突然在电话这边大声吼了起来。

“三爸,是真的,人当场就没了。为了能让你和我三妈有个缓冲的过程,我们从昨天一直瞒着你们到现在。”启明叔叔说。

“我不信!你不要胡说八道!”爷爷痛苦地喊道。

“三爸,你不要急,我这就过来……”青儿看见爷爷手中的电话,“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话筒里还回荡着启明叔叔的声音。

爷爷突然跑出屋子,跪倒在院子里,对天长叹一声:“我的娃,我的娃呢?”然后泪如泉涌,大声哭了起来。

奶奶见状,跑过去撕扯着爷爷问:“咋了?儿子到底咋了?”

爷爷不说话,只是抓着胸膛,骤然间倒了下去。

奶奶一下瘫坐在地上,抓着爷爷的衣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妈妈慌了,抱着弟弟,跑到爷爷面前,大声哭喊:“爸,爸,你怎么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村里人像是事先埋伏好似的,一下涌进他们的院子里,将倒在地上的爷爷抬到了堂屋里。接着,有几个女人,也将奶奶和妈妈连拉带扯地带回了他们的房间。家里立即乱作一团,哭声、喊声、狗叫声,夹杂在一起,让整个院落沸腾起来。

青儿蜷缩在大门口,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一切,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爷爷、奶奶、还有妈妈,为什么突然会这么伤心?启明叔叔说人没了是什么意思?是爸爸没了吗?可是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门口开过来一辆车,青儿看见,启明叔叔、大姑、大姑父,还有家里的几个亲戚,都从车里出来了。大姑走在最前面,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用颤抖的双手,抱了青儿一下,就赶到堂屋里看望爷爷去了。其他的几个亲戚,也急匆匆地进屋去了。青儿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堂屋的门口,偷偷地往里面张望着。

“爸,爸,是我,我回来了。”青儿看到大姑抓着爷爷粗糙的双手,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的娃,我的娃呢?他到底去哪儿了?”爷爷不理大姑,只是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一次次昏死过去,又一次次被守候在他身边的村人掐醒。

“让他哭吧,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唉!你先去看看你妈妈。”有人对大姑说。

大姑无奈,回过头来抱起青儿,跑到另一个屋子里看望奶奶和妈妈。奶奶正躺在被褥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死去活来。妈妈怀里抱着哭闹的弟弟,也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群人围着她们,看见大姑,都自动让开了。

大姑爬到奶奶身边,一边流泪,一边喊她:“妈,妈,我回来了!”

“丫头,是,是你啊!你啥,啥时候回来的?孩子呢?”奶奶看了一眼大姑,哭着问。

“妈,我昨晚就赶回来了,只是不敢到家里来。孩子放到我婆婆家了,你不要担心。”

“你哥,你哥他……”奶奶又伤心欲绝的大声痛哭起来。

“妈,我知道了。可是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你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奶奶无动于衷,哭得更厉害了。

大姑放开奶奶的手,又跑过去安慰妈妈:“嫂子,你可要坚强一点啊,哥已经走了,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全要靠你照顾啊。”妈妈看一眼大姑,两人抱头大哭起来。

青儿感觉到,他们的这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惨气氛,让人恐慌,也让人害怕。她一点儿都不想在这儿待了。她一个人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却看到院子中央围着许多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大伙儿都紧皱眉头、紧张兮兮的彼此交谈着。看到她,有人会立刻压低说话的声音。青儿不明白,这些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一下子涌到她的家里来?她有些紧张,期待爷爷奶奶能像往常一样过来陪陪她,抱抱她。但他们此刻都只顾着自己伤心,早已顾不得她了。

就在青儿局促不安、左右为难时,大姑过来了,她一把将青儿拥在怀里,低声哭泣。

“丫头,你现在可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他们都伤心成那样了,你可不能再倒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得坚强一点,照顾好一家人的生活。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你要想开一点啊。”邻家的一个女人,走过来扶起大姑,诚恳的对她说。

“嗯,我知道,我知道……”大姑连连点头,却依然止不住眼角的泪水。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红红的晚霞把半边天照得透亮。西边的山头,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一层金粉,在落日中闪闪发光。巍峨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在暮色中像一幅灰褐色的水墨丹青画。随着一朵朵红云的慢慢消失,美丽的晚霞也渐渐消失了。太阳完全落山了,天空也完全暗了下来。

可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青儿的家里,灯火通明,仍然聚集着好多人。爷爷、奶奶、妈妈依旧躺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晚饭也不吃一口。大姑劝了这个劝那个,劝了那个又过来劝这个,可他们最终都滴水未进。大姑无奈,只好先照顾青儿一个人吃饭,完了又赶着去洗碗、烧水、喂鸡、喂狗、做所有的家事。等她忙完这一切,青儿已经蜷缩在炕头,打了好多个哈欠了。大姑见此,急忙爬上炕,拉开被子,安顿她睡觉。

迷迷糊糊中,青儿听到奶奶和妈妈还在低声哭泣。庄里的几个女人,轮流陪着安慰她们。青儿想趁大姑这会儿闲着的时候,问问爸爸的事,可她眼皮实在重的厉害,渐渐地就啥都不知道了。

睡梦中,青儿见到了爸爸。爸爸还和原先一样,穿着秋衣秋裤,正睡在她和弟弟中间,一脸笑容的逗他们玩呢。青儿很好奇,问爸爸说你不是腿受伤了吗?你不是没了吗?怎么现在又好好的?你到底去哪里了?爸爸哈哈一笑说,青儿在说什么呀?爸爸没事呀,爸爸只是去外地挣钱了,现在回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青儿高兴极了,一下翻身起来,骑到爸爸身上,挠起他的痒痒来。爸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受不了了,一下从她的身下挣脱出来,跑了。青儿急着去抓爸爸,却扑了个空。她大声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却不见了。

睁开眼,却看到大姑正盯着她掉眼泪。天已大亮,奶奶似乎一夜没有睡觉,仍然躺在被褥上伤心,两只眼睛肿的跟水泡似的,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干家务,而是抱着弟弟坐在炕角继续流泪。只有大姑,一个人忙里忙外,帮青儿穿好衣服后,又赶紧去收拾屋子、做早饭。

青儿想去看看爷爷,到了堂屋之后,却发现爷爷不在。堂屋的茶几上,散落着许多白纸。有人用一个滚动的印版,蘸着墨汁,印出了许多人民币样的纸张。启明叔叔也在屋里,看见她便招呼说,青儿是要找爷爷吗?青儿点点头。启明叔叔说爷爷在西边的那间屋子里,不过你不要闹腾他,让他好好休息,知道吗?青儿莫名其妙的点点头,便向西边的屋子跑去了。

爷爷靠在一沓被褥上,核桃皮儿般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仿佛一夜间,他的头发全白了。看见青儿,爷爷不但没有往常的亲切样,反而更伤心了。大姑正端着一碗荷包蛋,劝爷爷吃下去。爷爷不吃,大姑不走,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在好几个人的劝说下,爷爷终于张开他干裂的嘴唇,勉强喝下两口汤。

青儿见此情景,便一个人索然无味的退了出来。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后怕,家里以后不会天天都是这个样子吧?怎么连爷爷奶奶也不怎么理睬她了?青儿非常不喜欢这种气氛,但又不知道该对谁去说。现在,家里人都只顾着自己伤心,似乎连她也不管了。

青儿在院子里看到有人搀着蓬头乱发的奶奶从厕所里出来了。可怜的奶奶,一夜间变得虚弱无力,连走路都栽着跟头。青儿连忙“噔噔噔”地跑了上去,挽着奶奶的胳膊,把她送进了屋子。几个乡邻见此情景,纷纷夸赞青儿是个懂事的娃娃。奶奶动容地流下一串泪水,在青儿脸蛋上亲了一口说:“我的娃,真是个好孩子。”

青儿有些不好意思,见奶奶躺下后,就拿起她的塑料小桶,和一把绿色的小勺子,一个人跑到大梨树下玩去了。

洁白的梨花,依然开得纷纷扬扬。成群结队的蜜蜂,围着大梨树,嗡嗡地唱着欢快的歌。青儿挖起一勺勺泥土,把塑料小桶装满,倒出来。然后再装满,再倒出来,乐此不疲的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一群麻雀,在狗窝的不远处落下来,叽叽喳喳的争抢着盆里仅剩的一点狗食。青儿见此情景,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惊的那些麻雀“呼”的一下,全都飞到了她头顶的电线上。惹得她家的大黄狗,极力想要挣脱脖子上的铁绳,也跑过来玩个痛快。无奈绳子拴得太死,它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青儿不由得咧开嘴唇,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

大姑在翻腾爸爸的东西:书本、信件、照片、衣服、鞋子、领带。青儿看见了,好奇地问:“大姑,你动爸爸的这些东西干什么?”

大姑簌簌掉下一串热泪,哽咽着说:“爸爸的东西太乱了,大姑给收拾一下。”

“哦。”青儿看到除了一张照片,大姑将爸爸所有的东西都装到一个大编织袋里,放在了屋檐下。

家里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姥姥和姥爷也骑着摩托车来了。姥爷一下车就去看爷爷,而姥姥则跑到妈妈屋子里,看望奶奶和妈妈。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来,没有给青儿带好吃的,也没有理会青儿,两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傍晚时分,大姑在厨房里忙活。姥姥和村里的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聊天:“唉,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也没办法么。巧玲还小,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还有好多都没结婚呢!孩子以后就留给他爷爷奶奶去拉扯吧,让我的女儿活自己的人去。”

“咣当!”厨房里传出一阵很大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锅台上。

“唉!”邻居女人向厨房里张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姥姥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跑过来抱起青儿,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青儿摇摇头,脑海里还在想姥姥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纳闷,大人们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这么奇怪?

这天晚上,姥姥和姥爷都没有回去,留在了家里。爷爷奶奶照样没有吃饭,妈妈为了给弟弟喂奶,勉强吃下去一点。家里灯火通明,大家伙似乎都在准备着一件大事。

第四天早上,青儿看见她家门前的公路上,开过来一辆车,车上拉着一副原木色的棺材,向村西边开去了。家里的亲戚、乡邻,都提着几麻袋印好的纸钱,也浩浩荡荡地往村西边走去了。后来,启明叔叔拉着爷爷奶奶、妈妈和大姑,也往村西边去了,家里只剩下姥姥和几个亲戚在看着她和弟弟。

大约一小时后,爷爷奶奶被众人搀扶着回来了。他们两伤心过度,几次都昏厥过去,吓得青儿也跟着哭起来。众人手忙脚乱的将爷爷奶奶抬到炕上,让他们躺好休息。大姑是被大姑父抱着回来的,她一改这几日的平静,哭得死去活来,连嗓子都喊哑了。小姑和小姑夫、还有好几个跟爸爸在一起打工的叔叔也突然回来了,他们每个人都心情沉重,脸色很不好。尤其是小姑,一看见青儿,也忍不住哭起来。

家里又是一阵混乱。

下午,大伙儿都各自散去。姥姥流着泪安慰了妈妈几句,也跟姥爷骑车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姑姑、姑父、启明叔叔,还有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亲戚。

启明叔叔将大家召集到堂屋里,商议一些事情。最后大伙儿一致决定:由大姑留下来照顾爷爷奶奶,其他的人尽早赶回去上班。启明叔叔说:“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存,大家折腾了这几天,也都是请了假的,别耽搁的太久,要不人家单位也会不高兴的。至于三爸和三娘,就让他们慢慢过这个坎儿吧。这种事情,需要时间去沉淀,现在说得再多,他们也听不进去。”

一家人都点头答应。堂屋里的几个亲戚,也都轮流着叮嘱大姑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并交代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大姑含着泪,一一点头应承了。

晚饭后,几个亲戚相继离去,启明叔叔也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姑姑和姑父。爷爷奶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早早就睡了。其他的人似乎也很累,都没有多说话,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一星期后,小姑和小姑父也走了。大姑没有跟大姑父回去,留了下来。慢慢的,爷爷奶奶开始吃饭,帮着照看弟弟。妈妈也像以前一样,开始干家务活儿。但是,家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变得死气沉沉。这种气氛,让人觉得压抑,青儿连话都不敢多说。

春天终于走到了尾声,所有的花都落了。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落花雨。门口那棵大梨树上的花朵,也纷纷飘落下来,铺了满满一地,像雪,踩上去软绵绵的。

大姑埋头清扫着这些满地落花,似乎有无限的心事。公路边开过来一辆铲车,青儿看见了,兴奋地跳起来喊:“大姑,大姑,你看,我爸爸就开着这样的车,他说过年时就回来,回来给我和弟弟买许多好吃的。”

大姑看了铲车一眼,忽然就泪流满面。青儿慌了,忙问:“大姑,你怎么了?难道青儿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大姑只是被风迷了眼睛,青儿没有说错话。”大姑放下扫帚,抱了抱她哽咽着说。

梨花落尽的时候,风越来越轻柔,天气也越来越暖和,满世界开始绿起来。绿的草、绿的树、绿的庄稼,将村庄层层包围,一切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一个月后,大姑也依依不舍的走了。她走的那天,爷爷和妈妈去了地里不在。奶奶牵着青儿的手,将大姑送到车上,大姑别过脸,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离开了。奶奶站在公路边,泪水稀里哗啦地洒落了一地。青儿摇摇奶奶的手臂,踮起脚尖,想为她擦去眼泪,却怎么也够不着。

时光依旧哗啦啦的向前流啊流。来年的四月,大姑回来,同妈妈一起领着青儿去村西头的那块坟地,为爸爸烧纸钱。

“大姑,大姑,奶奶说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人为什么会死呢?”青儿看着坟堆旁纷纷蹿起的火苗,问大姑。

“青儿,每个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爸爸只是比我们早走了一步而已。”大姑抹了一把眼泪说。

“爸爸是睡在这里吗?”青儿指着坟头那个凸起的土包包,问大姑。

“是的,爸爸就睡在这里,你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要记得为爸爸烧纸钱哦。”大姑说。

青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第二年的春天,大姑又回来过一次,还是和妈妈一同领着青儿去给爸爸烧纸。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弟弟也在其中。大姑与往常一样,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纸钱,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纸还没有烧完,弟弟就不耐烦了,要回家。妈妈拉着他,将一些爸爸生前爱吃的东西,丢在了火堆里。青儿站在爸爸的坟头,第一次流下了难过的泪水。清风吹动着她胸前的那条鲜艳的红领巾,在空中飘啊飘……

青儿上二年级的那个春天,大姑又回来了。但她这次却不是为爸爸烧纸钱,而是专程来送妈妈的。因为,妈妈要嫁人了。

满世界的花,开得纷纷扬扬。青儿站在大梨树下,拉着大姑的手,目送着爸爸曾经的妻子,一袭红衣,跟着另外一个男人渐行渐远,忍不住泪流满面。她问大姑:“大姑,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嫁人呢?爸爸如果活着,她还会离开这个家吗?”

“当然不会。青儿,妈妈也有自己的苦衷,等你长大了,一定会理解她的。”大姑摸了摸青儿的头,泪珠儿噼里啪啦的砸到了青儿的黑发里。

“大姑,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弟弟和爷爷奶奶的。”青儿抬起头,一脸坚定地说。

大姑的哭声忽然就响彻云霄,震得梨树上的花朵,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又是一地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