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如黄土炒高粱
我们在长治市潞城郊外的枣树林下读诗,读的是我的老友晋柳的诗。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一阵雨。我与他们有十多年没见,与北琪是24年没见,所以我赶来了。晋柳以本名袁振华出了一本诗集《几匹失散的马》,我们从没有失散,我们的写作有互动与呼应。不管是晋柳、北琪还是黑骏马,我们从青春年少时就在一个群体里写作,现在依然是。
《几匹失散的马》是晋柳近年的新作结集,他越写越有感觉,越写越自我。晋柳外表壮实憨厚,内心却绵软如针。他的写作如黄土炒高粱,经过了柴火猛烧,铁锅烧得通红,语言与意象突然就炸裂了。再把高粱与黑豆混合倒入铁锅,沙沙沙,双手在铁锅里翻动。诗歌写作需要不为人知的土办法,晋柳的诗并不土,其写作来源于个体的燃烧热量,他保持了内心的热度。《几匹失散的马》在诗歌经典化的路上奔跑,我听到了他挺进的马蹄声。狂风大作之时我记下了唐晋兄的几句发言,大意是:要建立自我的传统,不要迷失自我,要绝对的自我,才能区别于众人;要有陌生化的阅读经验,方可让你有多维的写作,才能保持住你的独立性。我深有同感。
我的发言在现场或许是激烈的,但并没有批评老兄弟们的意思。老兄弟们生活不易,写作更不易。今日在他们的故乡一见,分外亲热。北琪喝醉了斜靠在我肩上时,让我想起24年前我们就是这样靠在一起睡着了。他的头发也白了不少,黑骏马与晋柳依然乌发油亮,当年的少年一转眼人到中年。当我走进北琪出生的羌城村时,我爱上了他的村庄。羌族人在东汉永初年间就迁往了潞城北部。他年迈的母亲带着年幼的侄儿坚持住在老屋里。这是一座有气场的院子,院门、院墙有明清年代遗留下的石雕与神龛,神龛里的菩萨还坐在里面。北琪的母亲气色不错,天下所有兄弟的母亲都是那样亲切,我看到她就像看到我的母亲,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当天我还见到了晋柳的母亲,她母亲是当地一位名医,还在坐诊。晋柳的生活无后顾之忧,写作起来就更加轻松欢快。
这次山西之行,日程安排上有点紧张,第三天他们一早把我送到了吕梁市汾阳贾家庄,贾樟柯发起的“吕梁文学季”9日就开始了,欧阳江河是本次活动的文学总监。我看到媒体发布的活动内容是安排我12日到黄河边碛口朗诵,但我无法赶到。13日下午听了苏童在贾樟柯艺术中心露天广场上的演讲。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作家身上的气息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的大哥就是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苏童所讲述的少年生活我并不陌生,乡村的文学感受在我身上一直很重。这次来的作家中,叶兆言、石一枫好像并无过多的乡村经验。苏童、莫言、格非、谷禾,还有梁鸿、尹学芸、葛水平、黄灯等几位女作家当然都是乡村写作的高手。
吃饭时贾樟柯向我与苏童谈起他中学毕业后直接跑到山西省作协大院敲开了田东照的家门,田老师热情接待他,看他的小说,后来通知他参加文学讲习班的往事。田老师人虽然不在了,贾樟柯还记得当年的情形,经过当事人之口说出来让人好不感慨。一个文学少年走上电影之路,再回到故乡汾阳贾家庄写作,贾樟柯的文学情结决定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始终带着少年微笑,与他的电影精神内在统一的人。
“吕梁文学季”一环套一环,志愿者团队很专业,欧阳江河的助理张世维这段时间一直与我保持联系,每一环节都有安排与询问,虽然我来迟了,但依然把我安排在当天的“朗读故事会”环节。
我到的当天贾樟柯公司的郑薇负责我的行程,并且还有一位吕梁师范的学生志愿者张岳祎,她们认真地陪同与讲解。贾樟柯在故乡干的事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他干得太漂亮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朗读环节,我听到了于坚新写的诗《孔子》。可能是电脑投影显示的问题,诗行连在了一起,于坚越读越有意思,他读了很多首,他故意在某些地方使用了云南话,听起来更有感觉。我问他要电子版,他说还没发出来之前先不对外。
在贾家庄我待了两天又被未曾见面的30多年的老友蒲苇接到了吕梁市里。我与蒲苇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通信结交的文学少年兄弟,他消失了很多年,近年才联系上。他在吕梁成立的传媒公司是山西省两家国家级广告公司之一。短短两天时间,蒲苇居然在吕梁的大街上布置了许多我来吕梁讲座的大幅户外广告,楼顶上也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阵势。少年的友情纯洁饱满如新月,蒲苇朴实仁厚的为人让他在此地人脉极好。
在吕梁影剧院为孩子们举办的讲座,两层的大礼堂坐满了近千人。黄河情传媒的安艳芳是本地作家,她事先给我联系安排了吕梁市离石区教育科技局与西崖底小学冯全英校长,让我来给孩子们上一堂诗歌启蒙课。对于给孩子上诗歌课,我是有兴趣的。我认为中国的诗歌教育存在偏差,现代诗的教育在中小学与大学阶段都是缺失的。
吕梁市离石区教育科技局与西崖底小学让我大吃一惊,现场的学生对于诗歌的感悟能力非同小可。200多个学生,居然有100多个学生现场写诗,争先恐后要上台来朗诵给我听。我在北京一些学校讲过诗歌课,但并没有出现这样踊跃的场面,并且吕梁孩子们现场写的诗,想象奇特,有的还很有深度,孩子们一下子就跟上了我的引导。
幻 想
吕梁市西崖底小学五(2)班 高欣瑞
我望着天空
想着自己的往事
我坐着
坐着,慢慢地坐着
便成了我的幻想
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
世界却不慌不忙
对我诉说
这首诗经过高欣瑞同学现场的朗诵,童声的效果打动了我。没错,孩子就是诗本身,只要有人来引导,告诉他们写诗的方法,他们就可以写出诗。
15日上午结束在吕梁影剧院给孩子们上的启蒙课,下午在吕梁学院中文系的讲座上我重点谈了“犀牛写作与诗歌人类学”。吕梁学院中文系坚持10多年举办文学大赛,我看了近两年的诗歌获奖作品,在题材与写法上也让我一惊,没想到吕梁还有这样的作品存在。
在吕梁学院的讲座让我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听到了吕梁民歌学会会长、本地民歌歌手刘桂连地道的吕梁民歌。她的声音在阶梯教室响起时,我知道“诗歌人类学”并不是孤立的,在那个现场它与吕梁民歌之间有了内在的呼应。
16日下午我要回京,上午我们来到吕梁市残疾人职业技能学校。学校董事长高民是一位画家,他邀请我给残疾孩子讲诗歌,我还是第一次。面对残疾孩子,看着他们各种身体状况,我内心是酸楚复杂的,尤其是与他们拥抱、握手时,我感到残疾孩子比健康的孩子更需要大人与他们之间建立一种更加亲近的关系。这些孩子正在长大,我从他们的笑容或沉默的表情里看到了弱者的无助,所幸吕梁500个残疾孩子有了高民兄与这些年轻的老师。
谢谢山西的朋友们,让我的山西之行留下了25首诗。
2019年5月17日于北京树下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