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岭南哲学的引进期
一 岭外儒学的引进
先秦时期,诸子百家中,儒墨为显学。秦汉时期,岭南由中原地区引进了儒学。当时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广信,率先诞生了岭南的第一代文化精英——“士人”,他们研读、讲授和传播儒家经典,代表人物是汉代的“三陈”和“四士”。
广信,即今广西梧州与广东封开一带。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交州的州治设在苍梧广信。广信位于桂江、浔江和西江的交汇处,在汉代是中原到岭南的主要通道口。广信特有的地理环境,以及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使之成为中原文化南传的第一个入口处和基地。从出土的资料看,梧州馆藏文物有80%以上是汉代墓葬的出土文物,各种器皿十分丰富多彩,且档次比较高,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代在广信居住了不少有一定身份的富裕人家,反映出当时广信的生产与生活水平。文化教育方面,广信是岭南早期私人办学的一片热土。东汉时期,北海郡人刘熙、南海人士黄豪,即在广信收徒教授,往来讲学的人颇多。西汉时期,自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之后,中国儒学进入经学化时代,但当时的岭南还没有专门从事儒学经典研究的学者。迄至王莽制定地方官学制度之后,在广信有陈钦、陈元、陈坚卿祖孙三代研习儒家经典《春秋》《易》《尚书》,在岭南出现了一股经学热,其影响又反射于中原。
陈钦(约公元前34—公元15年),字子佚,交州苍梧郡广信县(今广西梧州市)人。“得黎阳贾护之传”[1],有“粤人文之大宗”之誉,与古文经学家刘歆同样精通《左氏春秋》;刘歆是古文经学博士,是“国师”。陈钦也曾给王莽讲授《左氏春秋》,自名为《陈氏春秋》,并被任命为厌难将军,驻守塞北云中。刘陈二人共同倡导古文经学,开创古文经学流派。陈钦之子陈元,字长孙。“少传父学,为之训诂,锐精覃思”,著有《左氏训诂》(已佚)。汉光武帝建武初年,与当时的经学家桓谭、杜林、郑兴齐名,“俱为学者所宗”。陈元向朝廷提议设“左氏春秋”博士,经争辩后,光武帝刘秀决定设立“左氏学”博士,陈元为首位博士。陈元对古文经学的再次推动,是对中原文化的反哺,同时也促进了岭南哲学的发展。戴璟曾赞曰:“陈元独能以经学振起一时,诚岭南之儒宗也。”[2]屈大均也称道:“然则文其以汉之陈元为始乎。其请立左氏一疏,大有功圣经”[3];又称他“笃好著书,属辞此事,多以《春秋》为名”[4]。陈元之子陈坚,在经学方面也有所成就。
继“三陈”之后,在广信地区有“四士”,即“士”家四兄弟:士燮、士壹、士、士武。四人分别任交趾、合浦、九真、南海太守,史称其“并为列郡,雄长一州,偏在万里,为尊无上”[5]。四士皆以治经著名,其中士燮尤为突出,他在从政、治学与为人方面,均有建树。史称,他少时游学京城,受业于颍川名儒刘陶,被誉为“学问优博”,其《春秋左氏传》“简练精微,皆有师说”[6]。他撰有《春秋经注》十三卷,《士燮集》五卷,均佚。兄弟四人对岭南传播儒学功不可没。从“三陈”到“四士”,岭南引进了中原的儒学,为岭南哲学的产生播下了种子。
二 印度佛学的引进
东汉末年,岭南交趾已是南方中外文化交流中心,一方面是中原避乱而南迁的学者到了交趾;另一方面,外国与中国的交往,常常取道交趾。据史料记载,东汉桓帝初年,有天竺“频从日南徼外来献”,佛教由此传入岭南。岭南出现中国最早“锐志于佛道”的学者牟子,以及稍后的康僧会,二人成为在岭南佛学传播比较有影响的思想家。
1.牟子以儒道释佛
牟子(170—?),名融,字子博,苍梧广信(今广西梧州市)人。幼年丧父,随母长大,勤奋好学,“书无大小,靡不好之”。从小习儒,也喜读《老子》,并涉及诸子百家,常与道家术士畅游论辩,体现出坚定的儒家立场。后学佛,隐居后则锐志于佛道。他以“生不问达于权贵,死不留名于后世”为信条,一生不仕,虽多次被举荐,都一一婉谢。
牟子生活在颇具文化底蕴的广信,受到浓郁的文化氛围的熏陶,著有《理惑论》,因他由儒而转入佛、道,故引起士人的非议,撰写《理惑论》的本意,是回应儒道对佛的诘难,但客观上是中国最早一部阐述佛理的著作,是一部用中国传统儒家与道家思想去阐述佛学的著作。《理惑论》共39篇,前有“序”,后有“跋”。牟子引用儒家与道家的论述说明佛学的道理。如关于“佛”的界定,即运用儒家圣贤的说法,曰:“佛者谥号也,犹名三皇神、五帝圣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7]其本体论的基本范畴,即道家的“道”,曰:“道之言,导也,导人至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蜿蜒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8]这一阐述,或许是要揭示佛教“应取的修炼方法和途径”,以及“修炼后达到的最高境界”——“无为”[9],事实上在这一阐述中,不仅以中国的道家解释印度的佛教,用本土的哲学范畴解读印度佛教的主要内容,而且揭示了“道”的无形、无声、无内外、无高下等的属性,为岭南哲学引进了道家的重要范畴。牟子阐述了印度佛教的另一重要内容——神不灭三世轮回,曰:“魂神固不灭,但身自朽烂耳。”[10]书中,牟子还为沙门“不孝”作辩解,曰:“苟有大德,不拘于小德。沙门捐家财,弃妻子,不听音,不视色,可谓让之至也。何违圣语,不合孝哉?”[11]
牟子作《理惑论》,其贡献如下:其一,既把岭北的儒家与道家思想引进岭南,又把印度的佛教引进了岭南;其二,顺应了印度佛教进入中国后,与本土文化儒道相融合的历史潮流,并从理论层面,以及哲学高度进行阐述,开启了佛教中国化的路向;其三,引进了哲学的重要范畴“道”,并具体揭示道的属性,为岭南哲学确立了本体论的基本范畴,展示了岭南哲学的道家导向;其四,牟子在其著作中,彰显了岭南文化的开放、兼容、创新的文化精神。
2.康僧会以儒释佛
康僧会(?—280年),祖籍康居(今新疆境内),世居天竺,幼年随父经商移居交趾。十多岁时丧父,之后出家。在建业(今南京)设像传道,孙权为他修建初寺,史称此寺为江南佛寺之首。康僧会居留建初寺中数十年,从事佛经的译编与注释工作,其译编的佛经有《六度集经》《小品般若》等,注释的经书有《安般守意经》《法镜经》等。其注释方面的影响大于翻译方面,为外来佛教的传播做出了贡献。
康僧会把“心”作为宇宙的本原,作为佛教修炼的依归;把仁心作为人的本性,把实施仁政作为当权者应有的作为。他说:“夫心者,众法之源,臧否之根,同出异名,祸福分流”[12],万有的本原便是心,因而“专心涤垢,神与道”,并认为“教化愚冥,灭众邪心”“教吾子孙,以佛明法,正心治国”[13]。从“心”为本原出发,康僧会强调,“诸佛以仁道为三界上宝,吾宁殒躯命,不去仁道也”“为天牧民,当以仁道”“王道以仁,化民以怨”[14]。显然,他以孟子的“仁心”与“仁政”说来阐发佛教思想,是“借佛教的经典,宣扬儒家的道理”[15],这同样是佛学与儒学的交融。
尽管康僧会的祖籍并非岭南,传道也不在岭南,但学界关于岭南思想史的著作大都说到康僧会的贡献,人们都关注他曾在岭南生活这段经历。岭南给幼年的他究竟有什么影响,已经无法考证,但他提出了“心”的范畴,注重“心”,并明确认为涵养的路向是向内求诸心等,这些思想无疑与后来的惠能禅宗南派以及岭南心学很是相近。
三 岭外道教与道家思想的引进
岭南地处边远,“山高皇帝远”,思想禁锢比较少,人民的文化情趣与崇尚自然的老庄道家思想比较接近,故岭南人自古多钟爱道教。道家在岭南的传播,首先以道教作先导,这同儒学一样源于中原。
相传秦汉时的安期生与李少君从中原南下罗浮山,二人为罗浮山的开山之祖,而罗浮则为岭南道教的源生地。西晋时期,士人南海太守鲍靓,“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书”,神仙论方面颇有造诣,是岭南道教的开创者。道教神仙论的奠基人是葛洪,他原籍丹阳句容(今江苏),居岭南期间,以鲍靓为师,长期在岭南罗湖山炼丹。
葛洪(约282—343年),字雅川,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出身于高贵的士族家庭,祖父与父亲均曾任吴国高官。13岁丧父后,家道中落,生活陷于困顿。史称“洪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夜辄写书诵读”;青年时期,开始研读儒家典籍,并旁涉诸史,对养生修仙尤其感兴趣。自诩:“余少好方术,负步请问,不惮险远。”[16]他的一位先祖葛玄,曾学道得仙,传弟子郑隐,葛洪又拜郑隐为师,郑甚是关照。21岁从军,但不久即解甲。为避乱到了南方,师事南海太守鲍靓,学修道养生之学,得鲍靓赏识,以女嫁配给他。葛洪在岭南5年期间,还远行至日南(今越南顺化)、扶南(今越南与柬埔寨南部)寻找仙丹。后返乡,虽被赐官位,但葛洪无心仕途,而致力著述,完成《抱朴子》。书中称,“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为隐逸者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书中《抱朴子·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抱朴子·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17]。48岁再到岭南,在罗浮山一住13年,“优游闲养,著述不息”,一面炼丹,一面写作。其《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均在此时完成,在化学、医学、养生等方面贡献卓著,影响极大。获得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中国药学家屠呦呦,便是从《肘后备急方》中得到以青蒿素治疗疟疾的启示。
葛洪博览诸子百家典籍,又有亲身炼丹的实践经验,其著作内容广博而精微。《晋书·葛洪传》称道:“博文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又精辟玄颐,析理入微。”从中国文化,以及岭南哲学的发展史的视角审视,葛洪贡献主要有如下方面。
其一,葛洪思想,熔先秦儒、墨、道、法、名诸家以及魏晋时期的玄学于一炉,而建构其政治哲学与神仙伦,开岭南文化新风。葛洪检讨百家,评述诸子,而后选择自己的学术取向,确有学术大家的风范。他认为,“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不可偏循;法者严而少恩,伤破仁义”,故他推崇道家,认定“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指约而易明,事少而功多,务在存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者也”[18]。这是一种开放、兼容的文化精神,在岭南地区开启文化之新风,影响岭南哲学的发展路向。在唐代,有惠能熔佛儒于一炉,兼收外之文化,创建中国化的禅宗南派;在明代,有陈献章熔儒道佛于一炉,构建别具特色的岭南心学,开创明代启蒙之学;在近代,有孙中山熔古今中外文化于一炉,构建既富于民族特色,又具有时代精神的三民主义学说,足见葛洪的文化取向,为后人所传承。
其二,葛洪思想,虽儒道兼容,但更有重“道”的倾向,在学术层面上开启了岭南哲学的多元性导向。岭南特有的地理位置,以及远离中央的管辖,社会环境与文化生态比较宽松,学术上有“北儒南道”的态势。就人文思想的发展的内在原因而言,“北儒南道”的文化取向,与葛洪思想的影响密切相关。葛洪在《抱朴子·自叙》中称,该书分内外两篇,外篇言世间事属儒家;在《抱朴子·外篇》中又强调“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19],主张“必当竞尚儒术”,“精六经之正道”[20],应该承认他有比较明显的儒家立场。有学者指出,“葛洪抨击老庄,主张以六经为正道,提倡‘竞尚儒术’,无疑确实属儒家”[21]。然而,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却说,“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22],在儒道关系上,其以道为本,以儒为末,便是重道而轻儒,这明显与《抱朴子·外篇》的学术取向相悖。客观地说,葛洪在兼容诸子百家之时,重道的倾向是主导方面,正是这种导向,直接为岭南人所接受,并直接影响了岭南心学。陈献章的道家情结,以及湛若水与道教的关系,无不说明葛洪对岭南哲学发展的导向性影响。
其三,“道”与“气”范畴的使用,“气”为宇宙本体论的提出,为岭南心学的本体论预设了基调。“道”是道家的核心范畴,在岭南哲学中,主张儒道兼容的牟子和葛洪都首先使用这一范畴,葛洪使用的频率更高。葛洪不仅讲“仙道”“玄道”等,把道视作“道理”,而且把“道”升格到本体的高度,提出“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23],视“道”为涵括天地,无名无形的本体,是与老庄的道家堪相一致。与道家的本体论不尽相同的是,葛洪又认为“气”是宇宙的本原,把“道”与“气”同样作为宇宙本原。他说:“夫人在气中,气在人中,自天地至于万物,无不须气以生者也。善行气者,内以养身,外以却恶,然百姓日用而不知焉。”[24]道教讲养生,外丹是服药,内丹则是练气,葛洪虽也讲“金丹炼养”,但他更注重“房中术”,即以“气”养生,其理论基础便是人与天地万物无不“须气以生”,“气”便是宇宙的本原。把“道”与“气”都视作宇宙本原,是对道家本体论与荀子以来的汉代“气”论的继承,而把两者结合一起,则是葛洪在继承前人学说中创新,并为后来陈湛心学的“道气同为体”的本体论开了先河。
在岭南哲学发展的第一阶段上,主要是引进中原的、海外的思想学说,但其中不乏创新,凸显岭南哲学的兼容与多元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