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哲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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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岭南哲学的创新期

一 惠能的“顿悟”说

惠能(636—713年),俗姓卢,原籍范阳(在今河北涿州一带),父行瑫因贬官岭南,定居广东新州(今广东新兴)。3岁丧父,小时家境清贫,靠砍柴维持家用。24岁那年在卖柴时,听人念《金刚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于是离开家乡,到湖北黄梅,拜禅宗五祖弘忍学佛法并成为六祖传人。见面时,弘忍问惠能:“你是何等人,欲求何物?”惠能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弘忍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那里能够作佛?”惠能说:“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25]初显其佛性平等理念。因地方歧视,弘忍留下他在寺里当杂役,没让他当和尚,他却能利用工作之余,听讲佛经。

五祖弘忍要选拔衣钵继承人,让众生徒作偈。大弟子神秀的偈称:“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惠能听了觉得神秀这偈悟道未彻,于是自念一偈,请人写在墙上。其偈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惹尘埃。”[26]强调世界就是空,从本性上看,什么都是不存在的,哪有什么菩提树、明镜;菩提本来就不是树,明镜也不是台,佛性本来就清静,哪有什么尘埃可染。其境界更高,体悟佛理更深。弘忍看后,觉得惠能确有佛根,有悟性,就悄悄地把衣钵传给了他,亲自为他讲授《金刚经》,因担心有人加害惠能,便令他“速去”,期待他在南方弘扬佛法。弘忍“送至九江驿”,惠能乘船回岭南,一路上“数百人来欲夺衣钵”[27]

惠能抵岭南后,不敢透露身份,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历时16年。直至弘忍去世两年后,惠能估计形势已变,便到了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在寺中,见二僧争论风幡何动,“一曰风动”“一曰幡动”,惠能则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28]印宗法师宴请惠能,并为他削发受戒,他也出示他的信物,成为禅宗六祖。在法性寺说法一年后,北上到曹溪宝林寺(今广东韶关南华寺)传法、讲经。至今寺内仍保留惠能真身,供世人瞻仰。

惠能不识字,没有著作,其弟子将其讲学内容整理成《坛经》。现存的版本有四种:一是《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经六祖大师大梵寺施法坛经》,由大弟子法海于五代时所编,故简称《法海本坛经》,因在敦煌发现,又称《敦煌本坛经》,是现存《坛经》中最早的版本;二是《六祖坛经》,由惠进禅院沙门惠昕改编而成,故简称“惠昕本”;三是《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曹溪原本》,是北宋的高僧契嵩改编而成,故称“契嵩本”;四是《六祖大法师法宝坛经》,是元代的比丘宗宝所编,故简称“宗宝本”[29]

《坛经》中,蕴含着惠能丰富的哲学思想,主要有以下几个。

1.世界虚空论

惠能认为,宇宙统一于“虚空”,虚空便是“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30]。惠能强调宇宙的统一性,“一切即一,一即一切”[31],他要坚持的是“不二之法”[32]。他认为,佛性,便是“无二之性”;佛法,是“不二之法”[33]。惠能的世界虚空论,实质是否定世界的客观存在,这是对佛学的本体论的坚守。

2.真如缘起论

真如,梵文是tathatâ,本意是“如是呈现的状态”。“真如缘起”论,是大乘教的纲领,在著名的经典《大乘起信论》中有精辟的阐述。真如缘起论认为,“心真如门”,是宇宙的本原,是众生的佛性,成佛的依据。这一理论观点,对中国佛学以及中国哲学曾产生深远的影响,惠能的真如缘起论,也源于此。惠能认为,宇宙的统一缘起于“真如”。他说:“自真如性”[34]“真性自用”[35],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真如”,那是自己的本性,即佛性,而宇宙间的一切,无不由这“真如”产生,“万法皆在人性中”[36],故强调真如缘起。

3.顿悟成佛论

惠能的“顿悟成佛”论认定人人有佛性,反悟心中佛性即可成佛,无须外求。他说:“见性成佛”[37]“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觉,即是佛”[38]。惠能把对心性的反观与感悟作为认知与涵养的方法,为岭南哲学开创了新的认知路向。

4.无念为宗论

无念为宗论,是惠能的顿悟成佛论的具体展开。其理论既然认定,成佛是对自身佛性的感悟,便是要“悟”。如何悟“悟”?“悟”,即“无念”,故提出“此法门,立无念为宗”[39]。“心不染着,是为无念”[40]。无念,便是“念念不住”“不染万境,而真性常在”[41]。这一理论观点,客观上影响明代岭南心学的“无欲”论。

5.愚智无别论

惠能认为,人有南北之别,智力也可能有差异,但每个人心中的佛性,则毫无差异。在后来传法中,他仍然宣扬“平等性智心”[42],他提出:“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所以有愚有智”“只缘迷悟不同”而已[43]。惠能认为,即使是愚者,“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者无别”[44]。惠能的智愚无别论,强调“众生是佛”“佛是众生”[45],人的佛性平等,人自悟佛性而成佛也平等。

惠能的哲学思想称得上岭南文化的第一个亮点,也是中华文化的一个亮点。在岭南还处于大大落后于中原地区的唐代,他便敢于挑战权威,敢于把外来的佛学与中国传统的儒学进行融会,创立新的宗教理论,极大地丰富了中华文化。他在文化发展中的创新与贡献,不仅在哲学方面,更多的是在佛学理论上,可从如下两大方面进行审视。

其一,惠能融会了印度的佛教和中国的儒学,变革了印度佛教的修炼方法,创新了佛学的认知论,实现了佛教的世俗化。惠能的贡献集中是对宗教的改革和创新,而首先是宗教理论的创新。他融合中国传统心性论,突出人人心中都有佛性,向内顿悟自身的佛性,即可成佛。这样的成佛路向和修炼方法,符合中国儒家修养方法。先秦孟子的“尽心”说,讲“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则”便是天理,是人本性——善端,故人们的涵养修炼,便是尽心而知性,知性而知天,把自身的道德本性悟出来。“反求诸心”,是儒家涵养的传统方法,惠能主张向内感悟,不须外求的修炼方法,变革了印度佛以教读经与坐禅的修炼方法,而同中国儒家的涵养方法堪相一致,使佛教的修炼既符合中国人的习惯,又简便而易于操作。在哲学层面上,惠能弘扬了先秦的反求诸身的认知方法,把人内在的本性作为认知与涵养的对象,强调认知与涵养无须外求。这一认知方法,客观上影响了明代心学,从陈献章的“静养端倪”,到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再到王阳明的“致良知”,无不是“内求”“感悟”的认知与涵养方法,成为岭南哲学所特有的认知与涵养方法。

惠能并非一概否定念经与坐禅,只是强调“悟”—“无修”—“无念”。他年轻时在家乡,听人诵《金刚经》而有所感悟,决心出家学佛;在黄梅寺庙做行者期间,虽不识字,但常常听人诵经,故佛性才得以大悟;在获得继承五祖衣钵南归之前,五祖亲自为他讲解《金刚金》。他向弟子说:“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46],在他看来,修行者不仅不能违背佛经,而且感悟佛性还须诵经,故说:“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须修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即见佛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无边”“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47]。可见惠能不否定佛经之重要,也不反对诵经,他只是强调,“本性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48]。这是说,成佛之路不在如何读经,而是对自身固有的般若佛性的感悟,“悟”才是至关重要的。鉴于此,在认知论上,突出了求诸心的、内省的认知方法;鉴于此,在成佛路径上,人人自“悟”即可成佛,不识字的芸芸众生也能成佛,于是原来被上层社会所垄断的佛教,可以转向民众,由是佛教实现了世俗化。

坐禅,本是印度禅宗以及佛教修炼的主要方式。惠能对坐禅有精辟的解读,他明确指出,“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49]。在他看来,坐禅本应是对外界不起念,而见自身的本性而不动,坐禅也是自悟佛性,然而,他却发现坐禅中的毛病,或是“不着心”“不着净”“不是不动”,或是“身虽不动,开口便说他人是非长短好恶”[50]。他要强调的是,“须从自性中起,于一切时,念念自净其心,自修其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自度自戒”,这也就是自悟、顿悟,他甚至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51]惠能检讨了印度佛教的坐禅,并寻求简化了修炼方法,使广大的信徒都能简便地进行修炼,这就更推进了佛教的世俗化。

其二,惠能变革印度佛教不忠君,不孝敬父母的状况,而把中国传统的伦理精神融入,创立富于中国特色的宗教伦理观,彰显出岭南哲学的重道德的特色。印度佛教徒,不讲忠孝,但中国的传统文化则十分注重道德伦常——在家,要须讲孝悌,在国,要讲忠。当佛教传入之初,教徒与世俗便因此而产生冲突,惠能却十分注重道德伦常,在往黄梅出家之前,他先安置好老母亲的生活;后来在传道中,也非常注重宣扬中国的道德伦常思想。他说:“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52]这是惠能对教徒们在忠孝仁义的道德品格的要求,矫正了在佛教传进时所出现的教徒不忠不孝,从而使佛教更合乎中国国情以及中国民众的心理取向。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惠能提出修行在家亦可以成佛,这一成佛方式,一改印度佛教的做派。有学者指出,“在家修行,并不妨碍世间事业,既修习出世佛法,又不违俗世之规,既全身,也全家,尽了世俗之孝,又可尽忠。居士佛教可以解决传统治国社会认为的佛教与世俗礼法的冲突问题”[53]。惠能给印度佛教注入中国本土的道德伦常,故能使之实现世俗化和中国化。

惠能以其理论与实践创立了中国禅宗南派,并开创了岭南哲学的新格局。中国化的禅宗,传播很快,传到东南亚、日本,又传到美国,成为世界性宗教。美国人以为禅宗是日本的,华人学者陈荣捷教授撰文,说明美国流传的禅宗是从日本过去的,但日本的禅宗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充分肯定了惠能禅宗对世界文化的影响。惠能的宗教革命,对岭南哲学乃至中国哲学所产生的影响,至为深远。

二 陈献章的“静养端倪”说

陈献章(1428—1500年),字公甫,号石斋,出生于广东新会,少时迁居江门白沙村。哲学家、诗人、书法家,世人称之“白沙先生”,其创立的学说流派称为“江门学派”。他是广东唯一入祀孔庙的硕儒。

陈献章生活在明代宣德三年至弘治十三年,是仁宗和宣宗的升平向动乱转换、由盛而衰的历史年代。明代,是汉族主政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出身低微的朱元璋,开国以来,顺应宋代以来工商业发展的大势,而采取了一系列政策与措施,发展社会经济,如改革官制、兴水利、移民垦荒、轻赋税、工匠制度改革、币制改革等,不仅农业获得发展,工商业也得到恢复与发展,工匠的人身自由得到改善。这不仅为封建大一统的巩固奠定了物质基础,而且,带来了商品经济的发展,特别是陈献章的家乡广东珠江三角洲,经济的发展势头更为快速。岭南自古以来,重农而不抑商,在中央政策的感召下,更有弃农而从商的趋势。广东的农村,出现“桑基鱼塘”与“果基鱼塘”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广东的农业因此率先走上了商品化道路;进而,促进了手工业与流通领域的发展,以及对外贸易的发展。在陈献章生长的年代,广东显现商品化的倾向,社会经济渐由落后而迈向先进。

陈献章出生在广东新会一个南迁的家庭。祖上由河南迁至广东南雄,后因避乱再南迁,定居新会,经几代人的经营,已是殷实之家。祖父永盛,崇尚自然,“不省世事,好读老氏书”,向往道家境界。父亲琮,少年聪慧过人,“读书一目数行”,尤其善于赋诗,不喜仕途而过着隐居生活。他英年早逝,在陈献章出生前即离开人世,去世时才27岁。陈献章是遗腹子,在母亲林氏的呵护下成长。孩儿时代的他便受着崇尚自然的道家氛围的熏陶,但他又毕竟是生活在“独尊儒术”的年代,故从村塾的蒙学,到赴江西求学,都不得不认真诵读儒家经典,并走科举之路。

正统十一年(1446年),陈献章进县学,次年参加乡试,名列第九。正统十三年(1448年),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仅中副榜,获得进国子监就读资格。景泰二年(1451年),会试再次落第。景泰五年(1454年)往江西临川,师从理学家吴与弼,将近一年时光,书读了不少,但“未知入处”。于是返乡,闭门读书,又筑春阳台,静坐十年,创立“自得之学”,即“静养端倪”的白沙心学。

(一)白沙心学的主要命题

1.“学贵自得”,揭示“自得”而“作圣”之心学宗旨

“学贵自得”是陈献章哲学的核心命题,其中体现着其学说的宗旨。陈献章以为,为学的宗旨在于修养为圣贤——“作圣”,他在江西期间虽读了圣贤书,但“未知入处”,便是未找到进入“圣贤”之门。他通过静坐而找到“作圣”的具体途径,便是“自得”。他说:“夫学贵自得也。”[54]何谓“自得”?“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而“鸢飞鱼跃,其机在我”[55]

陈献章的“自得之学”,即孔子所倡导的“为己”[56],孟子所倡导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57]。这是儒家传统的一种认知与涵养的方法,就是一种反求诸心,内省而自得,最后达到圣人境界——“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的自我修养。其“自得”,便是“自觉”,是一种无须通过耳目感官,不借助外力的自我内心的反省、感悟与体认,并由是而“变化气习,求至乎圣人而后已”[58]

2.“静养端倪”,指明由静而虚的“心学之法门”

在确立心学之宗旨时,陈献章还指明了“作圣”之具体途径。他提出“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59]。这一过程便是:静坐—胸次澄澈—涵养至虚—立本—与道合一,即完成“作圣之功”。这便是陈献章的“心学法门”,它以“静”为“门户”,以“虚”为关键,由静而无欲,而后虚,而后能见“端倪”,即“善端”,即道德本性,即本体之心。

“静养端倪”,是陈献章亲身“所经历确有实效”的涵养方法,是他的体悟与经验的总结,但并非他所首创,儒家与道家都有静坐的传统。其静坐直接渊源于“濂洛之学”,在宋代理学中,周敦颐、程子都讲静坐,“伊川先生没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受传”[60]。早在先秦,静坐便是道家的涵养方法。老子主张“清静无为”,认定“归根曰静,是曰复命”[61]。庄子揭示静与人的道德涵养、社会和谐、天下太平的密切关系,认定“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也”[62]。庄子的“坐忘”,对陈献章静坐的影响尤其直接。尽管陈献章曾告诫其弟子,他的静坐并非“坐忘”,但事实上,陈献章之“静坐”与庄子所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63],由静而达到与天地万物一体,如此的涵养路经与境界,堪相一致。在静坐的涵养方法上,陈献章确实融会了儒、道两家,体现出岭南哲学的兼容特色。

3.“宗自然”,展示“天人合一”的心学境界

陈献章提出:“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64]宇宙间的一切,各自自然而然地存在和发展。“以自然为宗”论,在承认自然的客观存在的同时,认定自然界有着自身的运行规律,那便是“道”,或称“理”,并强调人必须“会道”“得理”,其“静养端倪”的涵养,便是要达到把“道心合一”作为涵养的至高境界。静中养出“端倪”——“善端”,实现道德自觉,而后成为圣贤,这样的圣贤能“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65],达到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至高境界;也即达到能超然于“山林朝市”“死生常变”“富贵贫贱”“夷狄患难”“物我两忘”“物不能扰”的至高境界。

“以自然为宗”论,否定了宋代理学把“天理”作为宇宙主宰的理论取向,而接受了老子以“道”为本体的宇宙观的影响,也是对《易》的继承。陈献章在解释“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时说:“《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屈伸,与道翱翔,故吾儒事也。”[66]足见其学说的儒道交融的特色。

4.“心开万世”,呈现高扬主体精神的心学本色

在本体论上,陈献章没有直接提出“以心为本”,但对心的功能却是给予高度的肯定,“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67],“吾之心正,天地之心亦正”[68]。“俱万理”的心,可以主控主客观世界,具有改造与创造世界的能动精神。

陈献章与别的心学家不一样的是,他为心功能的发挥设定了前提条件,那便是心首先“得理”“会道”[69]。他说:“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70]陈献章是说,在完成“作圣之功”之后,本体之心呈现,心便可居于万物之上,“无物不覆,霸柄在手”[71],主体精神高扬。“君子一心,万理完备。事物虽多,莫非在我”[72],不仅“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73],而且实现“宇宙在我”[74]。人可主控世界,开创历史,这便是其心学本色之所在。

(二)白沙心学的理论创新

在《明儒学案》中,黄宗羲充分肯定陈献章的心学在明代的创新。他明确认定,白沙学说“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75]。其心学的创新,是宋明时期儒学的创新,也是岭南哲学的创新发展。其理论的创新,主要有如下方面。

1.“道与气为体”论

陈献章以“道”与“气”为宇宙的本体。这无疑是有别于宋代理学的各种本体论,他不单独以“理”或“气”或“心”为宇宙的本体,而是以“道”与“气”两者结合为宇宙的本体,这是别具岭南特色的、虚实统一的新型的本体论。

2.以“道通于物”论

陈献章认定宇宙是虚实参半,进而揭示虚与实的关系,提出“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者不得见也”[76]。他认为,凡物必有形,而“道”作为事物的“所以然”,便是贯通于有气聚而成的“物”之中;“道”与“物”密切关联,物中有道,道寓于物,物外无道,道与物不可分离;道外无物,离物无道。道寓于物中,物蕴含着道,物与道不分离。“道通于物”论,是陈献章告别朱熹理学而另立门户的理论起点,它否定了朱熹高悬的“理”,以及“理先气后”“气生万物”的理论构架,明确回应了自宋以来,学界所关注的道与物关系的焦点问题,构建“道通于物”的核心理念,以岭南人特有的思维方法,拓展了儒学的理论思辨空间。

3.“会道”而“宇宙在我”论

陈献章提出,作为本体的“道”,是至大,“无内外,无终始”,而“会此”,便能“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77]。这是强调把握“道”,是“宇宙在我”的前提条件;认定在唤醒道德自觉,高扬人的能动精神之时,不忘坚持“道”的客观性,主体精神的发挥必须遵循外在的规律。这无疑合理地阐述了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关系,回应了宋明以来,或过于注重客观的“理”,或过于注重主观的“心”的偏向,展示了更富真理性的理论路向,凸显了明代心学对宋代理学的超越。

(三)白沙心学的历史贡献

陈献章开创明代心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其理论的创立,打破了学界沉寂,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陈献章生活的年代,“六籍无光辉”,学术界一片寂静。明太祖朱元璋,采取了尊儒的策略,他自知“无古人之博知”,缺乏远见卓识,故欲借助儒生来治国,他接连下诏,让儒士“为武臣讲经史”,“修曲阜孔子庙,设孔、颜、孟三氏学”,“天下通祀孔子”,等等。当时,官方所倡导的儒家思想仍然是朱熹理学。由于明初整肃的政治高压,儒士们已成惊弓之鸟,他们不以“登仕为荣,罢职为耻”,守道出世成为世风,太祖虽尊儒,却未能使学术思想活跃起来。至永乐年间,原来的文化策略未变,且有更大的尊儒措施。明成祖组织儒生编纂和出版《永乐大典》《文献大成》《洪武正韵》《五经大全》《四书大全》《理性大全》等书籍,并规定各级学校必须采用朱熹传注的四书五经。由此,在南宋末已取得统治地位的朱熹理学,更具有了独尊地位。学界的状况是:朱学的门人弟子“师承有自,矩矱秩然”,儒生们“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78]。这种墨守成规、不敢改错的文化专制局面,直至明中叶白沙学说创立,才对处于独尊地位的朱熹理学进行挑战。

尽管在和杨龟山《此日不得归》诗中,陈献章自称“吾学有宗旨,千秋朱紫阳”,尽管,在陈献章去世之后,神宗皇帝下诏建白沙家祠时,所赐的对联称“道传孔孟三千载,学绍程朱第一支”,然而,事实上,陈献章与朱熹理学的关系,并非单纯的继承,他在学习了朱熹理学之后,却进行了大胆的挑战。陈献章检讨而挑战朱熹理学,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对朱熹“先理后气”的理学框架的突破

黄宗羲对白沙心学如是概括:“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79]这道出了白沙心学,既“宗自然”,又要“自得”,这在理学中是别开生面的新的理论路向。白沙心学的确有别于北宋以来理学的两大学派“理”一元论和“气”一元论。陈献章的“道”不再是朱熹的“理”。陈献章并不对“道”赋予人格神的品格,“天道至无心”[80],道没有意志,没有目的,能成物而非主宰万物,万物在“得道”中自然而然地生成。于是,成为明代统治哲学的朱熹理学的理论构架,受到了冲击。朱熹提出,“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是理,后有是物”[81],即“理生气,气生万物”。其宇宙基本模式为:理(道)—气—万物—(复归于)理;陈献章否定了朱熹的理论框架,代之以新的理论构架:道与气(虚而无形)—天、地、人(实而有形)—(复归于)道与气。

陈献章虽受到朱熹理学的影响,但他又恰恰是从理论体系的根本处挑战了朱熹理学,使具有独尊地位的朱熹理学自此真正被动摇,这也就拉开了宋代理学向明代心学转换的序幕。这是南宋至明代初中期,思想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岭南人创新精神的彰显。陈献章对朱熹理学的否定,无疑是延续了南宋以来,继陆九渊之后,杨简、袁燮、舒璘、沈焕等人,在“哲学理论上能够独立于朱熹理学”之外,另开一心学流派[82]的理路,敢为天下先的岭南陈献章,却并非循着陆九渊等人的心学而与朱熹理学分道扬镳,而是离开了陆九渊心学而对宋代理学的理论创新,从而实现古代中国哲学发展的一次飞跃。

2.对朱熹“格物致知”的认知方式的修正

陈献章对朱熹理学的挑战,不仅从总体上突破了朱熹理学的理论构架,而且否定了朱熹理学支离而烦琐的认知途径和修养方式——“格物致知”。朱熹把“天理”高高悬挂在万物之外,于是教人“格物致知”,“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久,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83],这样的认识理路,强调“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必至穷尽万物之理以后,心中所具之理方能显出”[84]。陈献章认为,像朱熹所提倡的先“格物”而后“致知”,待格尽了天地万物,才体认到天地之理,那实在既支离又烦琐,故提出“舍彼之繁,求吾之约”[85],在创立自得之学时,总结出一种新的、简便的方法,便是教人“静坐中养出端倪”。他“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86]。通过“静坐”,把寓于自己心中的“道”体认出来,这“静坐中养出端倪”便是对朱熹的“格物致知”认知方法与涵养方法的检讨与变革,由此而开出有明一代的心学。

3.创新陆九渊心学

白沙心学是明代心学的开启,但并非陆学的继承,而恰恰是对陆学的突破。学界普遍认为,“陈献章由宗朱转而宗陆”[87];又有学者提出,明代“陈献章才又重提陆学,并继承陆学的理论传统,从对人心的涵养中来探讨宇宙本体问题”[88]。这种传统观点,仅仅是从形式上看待心学的“心”字,而无视白沙心学的理论渊源,更是抹杀了白沙心学的创新精神。事实上,陈献章否定朱熹理学,并非回到陆九渊心学,白沙心学是明代心学新论,富于岭南特色,具有创新与开拓意义。

“独立门户”的白沙心学,与陆九渊心学没有直接的渊源关系,在本体论与认知论上,都大相径庭。

首先,白沙心学以“气”与“道”同为宇宙本体,而非陆九渊所言的“心”。从一般意义上说,心学所以为心学,因其学说以“心”为宇宙之本体。中国心学的创始人陆九渊,其学说鲜明地体现这一特色。他认为,“万物森严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89],“吾心即宇宙”或说“宇宙即吾心”,这便是中国心学最典型的表述。陆九渊认为,“心”是宇宙的本体,天地万物无非是方寸之心对外之“发”,是心的派生物。白沙心学虽具有高扬人的主体精神的基本品格,但并不否定在心之外,存在实实在在的自然世界,它不是心所派生而是由气的凝聚而成。

白沙心学与陆九渊心学,虽同属心学,但在宇宙本原的问题上存在根本的差异,陆九渊以“心”为宇宙的本体,把宇宙间的一切视为心的派生物,而陈献章从未把生生化化的大自然视为心的派生物。忽略两者之间的根本差异,也就无视了白沙心学的创新性,由是得出陈献章继承陆九渊的不当结论。

从现存的资料中,难以找到白沙心学与陆九渊心学的理论渊源关系的直接证据。陈献章在其诗文中,也从未言及与陆的关系,只是说过“朱子不言有象山”,而他自己为什么也“不言有象山”?是不是他本来已意识到其心学与陆九渊心学从根本上就存在差别,彼此间没什么承传关系?白沙从不言陆九渊,不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

其次,白沙心学以“道通于物”理论基点,转换了陆九渊的“心即理”。有学者认为,“陈献章把‘理’和‘心’视为一个东西的观点,是心学奠基人陆九渊‘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也’的观点的翻版”[90]。其实,陈献章在“理”与“心”的关系上,与陆九渊大相径庭。陆九渊心学的理论基点,是“心即理”。他认为“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91],又说,“此心此理,我固有之”[92]。这就否定了朱熹的“理”的客观性,并把“理”与“心”的内外差异抹去了。在陆九渊心学里,心与理同位,都是先验的并非外铄的。

陈献章把陆九渊的心学的理论基点——“心即理”转换为“道通于物”。他从没有在“道”与“心”之间画上等号,从来没有“把‘理’和‘心’视为一个东西”。陈献章取朱熹“理”的客观性,来演进自己的心学,其中的奥妙处便是“道通于物”。在陈献章看来,“道”是万事万物所以存在的依据,贯通于万物,寓于万物之中,而非飘然于万物之外。人为万物之灵,“心”中也藏有本体之“道”。基于此,陈献章没有走向“心即理”,其间的关键是,陈献章强调道与心能否“吻合”,需要有先决的条件,那就是在“心”通过静一至虚之后,“得道”“会理”“存诚”。既然心要“得”,要“会”,才能与道吻合,那就说明“道”与“心”并非为一体,不是“一个东西”,而是在条件出现之后才会“吻合”的两个“东西”。

再次,白沙心学兼容“尊德性”与“道问学”,纠正陆学修养途径之偏。在修养途径上,陈献章既反对朱熹支离的“格物致知”,发明了与陆学相似的简明的“静坐”,他并非采取“尊德性”单一的方法,而兼容了朱熹的“尊德性”与陆学的“道问学”。

南宋时,朱陆之争的焦点之一,是“尊德性”与“道问学”之争。陆九渊从他的“心即理”出发,认为通过静坐,存心养性,即可“发明本心”,无须如朱熹主张的通过泛观博览,以及对外物的考察,由获得知识而后进到道德修养。陈献章虽主张静坐,但不同于陆学只重道德,而轻读书求知识。在陈献章看来,虽以“虚明静一”为主,但还得“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他强调,“夫学贵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93]这是对陆学的一个大纠偏。陈献章虽把静坐放在第一位,但他并不否定读书。

陈献章主张的修养途径,既从“道问学”入手,从积累知识到德性涵养,又从道德涵养再回到读书格物,体认物理。陆九渊认为典籍的阅读,以及对外界的认知,全然无助于人们的道德涵养,因为人的道德根源就是自身固有的“本心”,只有发现、扩充、完善了本心,便能达到修养的目的;读书对修养无济于事,尧舜没有可读的经典,不也能成圣贤?陈献章纠正了陆学之偏,而向儒家正统的治学和修养方法——“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94]回归。

陈献章以“静养端倪”论而构建的白沙心学,其理论贡献曾得到肯定。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黄宗羲,高度评价了白沙心学创立的历史贡献,他如是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功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知学同矣。”[95]在王阳明创立心学之前,还有明初陈献章所创立的白沙心学。陈献章才是明代心学第一人,翻开中国哲学新的一页,也创立了岭南地区第一个具有完全学术意义的哲学体系,实现了儒学的岭南化,是岭南哲学发展的一个高峰。

三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论

湛若水(1466—1560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今广州市增城区)人。明代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湛若水祖籍河南,南迁福建莆田。元朝大德年间,曾任德庆路总管府治中的湛露,离任返乡路经沙贝时,认定此地不错即定居下来,传至湛若水为第七代。经几代人的辛劳,至祖父湛江时,家业殷实,有较多的田产和鱼塘,但湛江不仕,隐居乡间,与著名学者丘濬、陈献章等交往。因家庭的变故,湛若水14岁才入学,16岁进县学。弘治五年(1492年),湛若水27岁乡试中举。次年,赴京会试落第。弘治七年(1494年),29岁师从陈献章。67岁的老师,首先告诉他“此学非全放下,终难凑泊”,即焚烧了部檄,放弃功名之路而专心学习。陈献章给他讲授程子学说,对他悉心指导。弘治十年(1497年),湛若水给老师的函中提出“随处体认”的看法,陈献章看后赞曰:“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何患不到古人佳处”;次年,仿效佛门,以江门钓台为衣钵赠予湛若水,并作《江门钓濑与湛民泽收管》(三首),对湛寄以“无穷之托”,嘱咐“珍重”。弘治十三年(1500年),陈献章去世,湛若水撰写《奠先师白沙先生文》,并为先师守墓三年。

弘治十八年(1505年),遵母命参加会试,举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从此步入仕途。从40岁开始至73岁告老还乡,在漫长的仕途上,一路春风,步步高升,先后任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官至二品。在京师刚赴任不久,即结识王阳明,二人一见定交,立志“共兴圣学”,虽在学术观点不尽相同,却相互切磋,共同推进明代心学的发展。在学术上,湛若水始终恪守师说,继承与弘扬白沙心学,构建了完整、系统而精微的岭南心学体系,留下著述300余万字。他终生办学、讲学,先后创办书院近40所,弟子4000余人,在教育活动中传播岭南心学。

从陈献章到湛若水,岭南哲学进入创新阶段的巅峰,湛若水以其博大精微的学说体系,全面而系统地构建了兼容而开放的富于岭南特色的哲学大厦。其哲学思想主要有如下方面。

1.“体用一原”的本体论

湛若水完善和发展先师陈献章的哲学思想。首先,他从学说的根本处发展白沙学,尤其是在反对宋代理学的“支离”过程中,把陈献章的“虚实参半”的理论发展为“主于一”的哲学体系,他构建了富于理论色彩的岭南心学宇宙观学说——“体用一原”论,明确提出,“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一以贯之”[96],“人与天地万物一体”[97]

湛若水的本体论,集中在“一”字上,强调“一原”“一体”“一段功夫”,致力于终结宋代理学的“支离”论。他明确提出“心包万物”“气塞天地”。其代表作《心性图说》,具体诠释了“体用一原”论,继陈献章后再次回应宋明学术界至为关注的体与用、道与器、心与事等重要问题。

湛若水的本体论,提出“心包万物”命题,主张天地万物统一于“心”,但同时又发挥陈献章“天地一气”的思想,明确指出,“一气充塞,流行于天地,故有屈伸升降进退相乘也,元非二物”[98]“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来之宙,宇宙间只是一气充塞,与道为体”[99]。他坚持了先师陈献章“道气同体”的本体论,明确地说:“如曰理气为二,请于气之外更寻个理来?”[100]“舍气,何处寻得道来”,“盖气与道为体者也”[101]

2.“虚实同原”论

在坚持先师陈献章“道气同为体”宇宙观的同时,湛若水又依循着先师陈献章的“虚实参半”的宇宙观,深入探讨了“虚”与“实”的关系,明确提出“虚实同原”论,把“半”字推衍为“一”字。在回忆先师关于“虚实”的教导时,湛若水提出:“今之学者,只怕说着一‘虚’字。张子曰:‘虚者,仁之原。’先师白沙先生与予题小圆图屋诗,有云:‘至虚元受道。’又语予云:‘虚实二字,可往来看。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予谓:太虚中都是实理充塞流行,只是虚实同原。”[102]湛若水则明确提出“虚实同原”,并展开了具体的阐述,旨在继承陈献章反对“支离”的理论立场,纠正宋以来学界把“理”与“气”视作绝对“虚空”的错误,着眼在宇宙的同一性,由是构建其完整的“体用一原”的“主一”论宇宙观体系。

湛若水以“一”为重要范畴,深探本体的理气与衍生的万事万物的虚实关系,在深层面上探究世界的统一性问题。他指出体与用不可分,道与万事万物不可分,形而上与形而下不可分,“天理者,吾心中正之本体而贯万事者也”[103],在“天理”与“万事”之间用一个“贯”字,作为本体的“理”,并非孤悬在万事万物之外。他又强调那便是“道”与“器”的关系,也即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他说:“《易》曰:‘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道器同一形字,故《易》不离形而言道,《大学》不离物而言理”[104],“正是如此看,器与道非二也”[105]。湛若水从太虚、两仪、四象、道、理、心、性、男女之事等日用之间的种种关系,去揭示虚与实的关系,以阐明宇宙的统一性。他指出,“虚”的天理与“实”的万物,是同一的;“理”总体现在日用之间。不难看出,湛若水具体地把人们视作“虚”的“太虚”,同人们能感知的“两仪四象、男女事物之类”,画上了等号,强调看不见、摸不着的“真至之理”,必然体现在实实在在的“日用之间”。道、性、心、神等,即所谓“虚”的一切,皆与“实”的天地、万物同在,二而一。宇宙是体用、虚实不可支离的统一体。

从先师陈献章的“半”,到弟子湛若水的“一”,两者间存在一些差异,但也异曲同工,可以落到一个点上。陈献章“虚实参半”的理论,强调的是世间的一切均可“两谱开”,剖一为二,各自为半,“半”字成了他的诗眼。湛若水则把老师的“半”演化为“一”,在他的论著中处处可见“一气”“一理”“一道”“一心”“一念”“一事”“一体”“一原”“一段功夫”等概念,强调宇宙间无不“通一无二”,不可“支离”。从“半”到“一”的推进,为老师批评“支离”,建立了更为坚实的理论基础。

3.“合一”论

湛若水构建了系列的“合一论”,以展示其“体用一原”的宇宙观,反对宋儒的“支离”观。他自诩,“甘泉子五十年学圣人之道,于支离之余而得合一之要”[106],这就是说他在检讨“支离”中,懂得了“合一”之真谛,由此而建构系统的“合一论”,检讨自宋以来,学界“理气之辩”“理欲之辩”“知行之辩”中所出现的“支离”之风,回归于原始儒家孔孟之说,从而重兴“圣学”。湛若水指出,后世儒者的“支离”,与圣学相悖。他说:“自后世儒者皆坐支离之弊,分内外、本末、心事为两途,便是支而离之”,“自今诸学子,合下便要内外、本末、心事合一,乃是孔孟正派”。[107]湛若水认为,“所谓支离者,二之之谓也”[108],把“一”支离为“二”,或“偏内,”或“偏外”,分割了本末、内外、心事,这不是的儒学的正派学理。正是从这一立场出发,他提出了系统的“合一论”。

(1)“理气合一”论

理与气,孰先孰后,这是宋明理学的重要命题,一直争论不休。岭南心学在创建阶段,陈献章的“道气同为体”论,已明确地、合理地回应了这一难题,湛若水坚守先师的理论观点,进而提出“理气合一”论,认定“一气充塞,流行于天地,故有屈伸升降进退相乘也,元非二物”[109],“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来之宙,宇宙间只是一气充塞,与道为体”[110],“如曰理气为二,请于气之外更寻个理出来”[111]

湛若水的“理气合一”论,既是传承了先师的思想,又是受到张载气论的影响。陈献章的理与道同为体,是融会了张载的“气一元”论的本体论理念。张载在其著作《正蒙》中,提出了以“气”为最高范畴的自然观。他认为天地万物由气的变化所生,认为“从空虚无物的太虚到有形有状的万物,都是一气的变化,都统一于气”,[112]但又认为,“气”与“理”都为“一”,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113],“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114]。“太虚”“天”“气”“道”“性”“心”等不同的称谓,其实是同一的东西,他们虽以不同的功用而出现,但无非“一于气而已”,皆统一于“气”,其中“理”或称作“道”,也不例外。湛若水继承张载的“气本体”论,并发挥其“理气不分”论,发展为“理气合一”论。

(2)“心事合一”与“心理合一”论

湛若水构建“心事合一”与“心理合一”论,回应南宋时期理学两大流派争论的焦点问题,揭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统一性。鉴于宇宙的统一性,体与用的一原性、不可分性、不可支离性,便要种种的合一性,“心事合一”,自然是题中之义了。他明确提出,“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宇宙内即与人不是二物”[115]。湛若水认为,天理并非如朱子所说悬于人与万物之外,而是由于事物出现了,人就能感应、体悟,当心感悟得“中正”了,就能“得理”“存理”。故既是“心事合一”,也是“心理合一”“心物合一”。

湛若水认定,“学者必内外、本末、心事之合一也,乃为孔孟之正”[116],又说:“圣人之学,体用一原,心事合一,岂容有内外之间?”[117]在他看来,“圣人之学,心事合一,是故能开物而成务”[118]。他认定,儒家讲求“内圣外王”,“修身”是为了“齐家”而后达到“治国、平天下”,如不坚持“心事合一”,便不可能“开物成务”。

(3)“二业合一”论

湛若水的“二业合一”论,蕴含着湛若水的宇宙观与教育观。一方面,是“心事合一”论的理论的推衍;另一方面,是湛若水办学的最高指导思想,是其“体用一原”论在教育实践中的贯彻。

湛若水提出,“进德修业,其致一矣,即业、即德而致力焉也”[119],认为德业与举业,是一回事,两者不可分。因宇宙间的一切,都在于“合”,在于“一”,“道无内外,内外一道”,“心无动静,动静一心”;所以“知动静之皆心,则内外一”,既然“内外一”“合内外,混动静”,进入“澄然无事”的境界,德业与举业也就“合而兼得”了。[120]通俗地比喻,今天“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体悟“实事”,因而“举业”也就“在其中”了,就如“树木”,有了“根”,那么“枝叶”“花实”,便“自然而成”。他反复告诫弟子,“舍业则无以立德”[121],并针对当时社会的主要偏向强调指出:“吾之教人也,不外科举,致理也存焉,德性存焉,是故合一。吾独忧夫学者之堕于一偏也,于举业焉而立命,是不喻吾之志也。吾唯欲人读书焉,作文焉,不失本体,就根本之中,发其枝叶耳。”[122]

湛若水倡导“二业合一”论,旨在坚持“发合一之说,挽狂澜以还先圣之道”,以协调的整体观指导教育,“以举业为德业之发,以德业为举业之本,易其志而不易其业,合本末,兼体用,一以贯之,而无遗也。其所以扩前贤所未发,开来学之迷途,一洗支离之习,而归之于大同之道”[123],把“德业”作为为学之本,把“举业”看作“德业”的体现,强调“易其志而不易其业,合本末,兼体用,一以贯之”,由此而洗涤“支离”的习气,培育新人。湛若水自认为,“学圣人之道”历时50年,极重要的收获是“得合一之要”[124],其“二业合一论”,不仅在理论层面展示其“体用一原”“主于一”的本体论,深化其辩证思维的阐述,而且在实践的层面上,确立了教育的指导思想,为纠正重举业、轻德业的社会风气,为培育德才兼备的可用之才。这是教育理念的创新,是哲学理论服务于现实社会的开创,体现了岭南哲学务实与创新的理论特色。

(4)“知行合一”论

湛若水的“合一论”,不仅在本体论上揭示了宇宙的统一性,而且在认知论上揭示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性。他明确地把“知行合一”论作为“体用一原”论的具体体现。他说:“内外合一谓之至道,知行合一谓之至学,如是则天地乾坤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在我矣。”[125]又明确地说:“即知即行,知行并进,非今日知明日行也。”[126]

湛若水提出“随处体认天理”的重要命题,视“涵养”与“致知”为“一段工夫”。他如是说:“所谓致知涵养者,察见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127]他把人的认知与日用间的践履,看作一个不可分的过程,故提出“知行并造”,即“知行合一”的命题。具体说便是,“知行并造,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以造道也。读书、亲师友、应酬,随时随处皆求体认天理,而涵养之,无非造道之功。意、身、心一齐俱造,皆一段工夫,更无二事”[128]。湛若水认为,儒家所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过程,是“造道”的过程,即“随时随处体认天理”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的“意、身、心”都同时投入,是“知”与“行”同时进行、不可分割的完整过程,故说“体认兼知行也”[129]

湛若水的“知行合一”论,与王阳明的理论不完全相同,他明确提出知行为“一”,又认为“夫学不过知行,知行不可离,又不可混”[130]。此说,是针对王阳明“知”与“行”为“一念”,没有质的区别的说法而提出。王阳明认为,“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131];“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132]。有学者指出,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虽没有完全否定社会实践,但“那是把意识活动也叫作行”[133]。湛若水却认为知与行两者,“不可离”,也“不可混”,两者既合二为一,又存在差异。他举出儒家经典以为证:如《中庸》,“必先学、问、思、辩,而后笃行”;《论语》,“先博文,而后约礼”;《孟子》,“知性,而后养性”;等等。他既区分主观意念与客观践履,但又注意到彼此之间的关联性与统一性。湛若水的“知行合一”论,检讨了自先秦以来的知行观,指出传统的“先知后行”与“行后乃知”,都是“各执一端”。

湛若水的“知行合一”论,是一种朦胧的知行统一观。它强调人的实践活动与认知活动具有统一性,尽管湛若水还不能明确提出“实践”这一概念,也未能揭示实践在认知中的地位与作用,以及实践与认知的辩证运动,但他毕竟朦胧地意识到,人的认知离不开读书、酬酢、功业、劳作等践履,人的践履的种种“行”产生了“知”,而“知”又指导着人的种种“行”。“知行合一”论,同样在反对分割知与行的种种“支离”论。

(5)“理欲合一”理念

“理”与“欲”的关系,是宋明时期的理论热点,宋明时代的理学家与心学家们,他们肩负着维护道德纲常的历史使命,湛若水更因为身处高位,维系社会道德纲常是不可含糊的官方立场。他与其先师陈献章一样,在理欲关系上,往往也有着与朱熹同样的看法,强调理欲的消长,也有期求“无欲”的说法。湛若水既有坚持宋儒立场的一面,也有主张“理欲合一论”的一面。在给弟子答疑时,他说:“敬者一也,一者无欲也,无欲则洒然而乐也”[134],认定“无欲”便能“洒然”,而“无欲”,就是“一”,也就是“敬”。但是,他又曾明确指出:“人有此性,自然有此喜怒爱恶之欲。欲亦性也,何故有不善哉?”[135]讲“欲亦性”,何有“不善”的说法,显然与朱熹不同。

在湛若水的学说里,“道”“理”“性”是同一的概念,因而“欲亦性”,便是强调“欲”与“性”,即与“理”的统一性,也就挑战了朱熹“存天理去人欲”,支离“欲”与“理”的观点。在湛若水看来,“性”即“理”,而“欲”亦即“性”,都是自然而生,皆为一体不可区分。尽管湛若水没有明确概括“理欲合一”的说法,但其言谈显然便是“理欲合一”的理念。“理”与“欲”不可分,两者相互依存,主张“天理日明而人欲日隐,天理日长而人欲日消,是之谓克”,在“天理”与“人欲”的消长中克除人欲,“唯仁可以胜不仁”“见大可以忘小”;他认定,“今夫人之起念于躯壳也,即无往而非私;知物我之同体,则公矣。公也者,其天理乎”,针砭当时人们出于物质欲望而产生私欲的弊端,提出解决的办法便是从“体用一原”“物我同体”的原则出发,确立“公”的理念,“公”便是“天理”。

湛若水正是以岭南心学的良方来诊治社会顽疾,已改宋儒的理论路向。宋代理学主张的“存天理去人欲”,是要人们“克尽”人欲而保存天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就是要压抑人性而维系社会的道德纲常。湛若水与现实一样,是要倡导一种“体认天理”的办法,通过唤醒人的道德本性,而人人自觉维系社会道德纲常,在阐述理欲关系时,同样是强调通过“体认天理”,去唤醒人内在的道德自觉,树立公心,而后能应对社会上的物欲诱惑,这就纠正了宋儒们的偏颇,突出道德涵养的重要意义。

湛若水的“理欲合一”,无疑是在压抑人性以维系纲常的宋明时期,发出了时代强音,显然是由岭南哲学所开启的早期启蒙的体现,是宋以来理欲之辩的真理性回答。它从理论基点上动摇了宋代理学的核心价值理念——理与欲不两立,是对宋儒们支离理欲、“以理杀人”的有力抨击。这一学说,顺应时代的发展潮流,敢于大声疾呼:人的合理情欲应得到满足,给人以生存的权利,体现了当时的商品经济发展对人性解放的时代要求,因而成为明代思想启蒙的较早萌芽,成为近代中国自然人性论的较早的思想渊源。这一学说,是对陈献章的理欲观的发展,是湛若水为岭南哲学的一大创新,为中国哲学有传统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转换的奠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4.“随处体认天理”论

“随处体认天理”,是湛若水哲学的重要命题,也是核心命题。“随处体认天理”的提出,湛若水成为陈献章的衣钵继承人,而他又以这一命题完善了陈献章的“静养端倪”的认知论,对岭南哲学的感悟认知方法进行了大步的推进。

湛若水十分肯定,陈献章的“静养端倪”是儒家的正宗,而非禅,称“石翁养出端倪之说,正孟子扩充四端之意”[136]。他坚定地对“静养端倪”进行继承:同样把“至虚”“无欲”和体认心中的“理”(或称“道”)作为涵养所必经的过程,涵养是向内的感悟,是“体认天理”;“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137];认定“天理”在内,是人所固有,向内用“心”把“理”感悟出来,便是“作圣之功”,即涵养。这都是对陈献章认知论传承。湛若水进一步完善和发展陈献章的认知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认为“静坐”是涵养的一种方式,而非唯一的方式。陈献章提出“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是把“静坐”作为替代“格物”的认知的途径,湛若水作为其弟子,目睹老师的生活与教学的一切,深切地体会到,老师的认知并非局限在“静坐”一种方式,或一个时段上,于是提出“随处体认天理”,把老师尚未道明的认知时间与方式进行更完善的概括。他扩展的时间、空间与方式,强调人们对天理的体认,“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无处不可以体认天理。具体是说,“随未发已发,随动随静”[138],不受时空的限制,也不论什么状态。“随其所寂所感时”,随动时或静时,无时不可以体认天理。[139]在湛若水看来,静坐、读书,以及应酬日常事务,如“耕田凿井,百官万物,金革百万之众”等,与人交往的种种活动,或者闲暇“无事时不得不居处恭”,进行“静坐”[140],都一样可以体认天理。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对先师陈献章体认方法的不受时空限制的更完善的概括。陈献章倡导“静坐”,本意是由“静坐”可以“无欲”,而后达到“自得”“自乐”,但他坐春阳台的实践,却非单一的“静坐”,而是参有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种种方式去获取“自得”“自乐”。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的涵养、认知与教学,都从来没有只讲“静坐”。他常常带着酒,与弟子一同登山,席地而坐,仰望长空,感悟大自然之奥秘,尽享人生之真乐;常常邀弟子同往乘船垂钓,师生一起或品茶,或咏诗唱和,或抚琴而歌,或观赏美景,或仰望天空,或高歌呼啸……由是而进入与自然的交融,体悟自得、自乐境界。至此,湛若水的“随处体认”来概括,则更完善。

其二,对“静养端倪”的检讨。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提出,即对创新合作“静养端倪”的继承与完善,又是对先师的检讨与批评。湛若水指出“静坐”虽渊源于程氏,但并非儒家的正统,“古之论学,未有以静坐为言者”“以静为言者,皆禅也”,而“程氏言之,非其定论,乃欲补小学之缺,急时弊”“后之儒者,遂以静坐求之,过矣”[141]。湛若水认为,佛教禅宗,讲“静”,追求的是“荒忽寂灭”,而儒家,讲“敬”“义”,讲“动静混”,动静兼之,追求“复天地之心”,“天理”存,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时着力”,“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142]。湛若水告诫人们,只讲“静坐”,当心偏离儒学的正统。

湛若水并没有否定陈献章的“静坐”,而使陈献章变革朱熹所创新的认知与涵养方法,更为全面与完善,使岭南哲学更为精微。在实证科学产生之前,哲学处于朴素的观念状态,人们往往以自己的切身经验升华哲学思想。“随处体认天理”这一理论,固然是其更严谨的理论思维结出的智慧之果,也是其社会实践的理论升华。身居高位的湛若水,不可能像没能进入官场的陈献章那样,日日夜夜地在家中“静坐”,他要体认天理,只能在日常繁忙的“应酬、读书”中进行。师徒二人理论差异,亦源于彼此不同的社会经历,有学者指出:“陈、湛二人在修养或为学方法上的差异,是因为他们具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因而具有不同的修养经验和理论需要所造成的。陈献章生平仕路蹇塞,乃一蛰居学者,故多追求个人的精神超脱;而湛若水宦海半生,为一代学官,当然每思索贯彻封建伦理道德。”[143]

5.“畏民”与“为民”的政治哲学

早在典籍《尚书》中,便已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44]“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145]“畏于民嵓”[146]。孟子则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47]湛若水撰写《圣学格物通》,对传统“民本”治国理念的继承与弘扬,他确立“畏民”为“民为邦本”的理论基点,并在君民关系上,阐述人君为何必须“畏民”,以及如何由“畏民”出发,而做到“重民”—“爱民”—“为民”。他指出“民惟邦本”,是说“民者国之本,本固而后国安”[148],并形象地比喻:“譬如草木必先有根,而后有干,而后有枝叶。”[149]是说“民”是“根”,是“本”,“君”不过是由这“根”生长出来的“干”与“枝叶”,无根本又何来干与枝叶?故“为人主者,不可不存畏民之心”[150]

湛若水依据其“体用一原”论,提出“宇宙一气”,则“君民一体”。他指出“宇宙一气也,君民一体也。故君为心,民为体,心与体一也”[151],故国家应“上下一心同济圣治”[152]。生活在等级森严时代的湛若水,不可能完全摆脱尊卑观念,故说“君之于民,以势而言,则尊卑殊分”;但他却又认为,“以情而言,则一体相须”,而“君民一体相须”,是因为“君非民泽孤立于上,谁与为君者?”“民固不可无君,而君又不可无民”[153]。可见,君与民有尊卑之别,但两者却是一体的。

湛若水认为,“君”必须“畏民”,还因为“民”代表着“上天”。他指出“天人同气,上下一理,通达流行,更不分别”,故“民心所存即天心所在”[154],“圣人之心,即百姓之心,百姓之心即天地之心”[155]。“民心即天地之心”,民心的背向,关乎社稷的存亡,故民不可不畏。《尚书》已经把民与天链接起来,认为天的意愿体现于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鉴于此,湛若水推理,作为天子的人君,民心的得失便至关重要,它关乎社稷、天下的存亡。故说,“君失人心,则为独夫”,“君之存亡,以民心之存亡也”,“得其心则得天下,失其心则失天下”,“民心怨背”,“可畏之甚!”[156]他的结论是“明君不畏万张之强敌,而畏不可见之民心!”[157]湛若水还用了荀子的“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也可覆舟”的比喻,说明统治者必须“畏民”。富于“贵疑”精神的湛若水,大胆地改写了传统社会“君”“民”与“社稷”的关系,提出,“恒人之情,莫不以君为贵,民为轻也。殊不知社稷所以为社稷,君所以为君者,以有民也。故无民斯无君矣,无君斯无社稷也”[158]。他具体阐述了孟子的“君轻民重,社稷次之”的说法,把“民”的地位升格到至高的位上,强调有“民”才有“君”,有“君”才有“社稷”。湛若水的“民本”思想,已超越了传统,而呈现时代的民主新精神。

在湛若水的“民本”治国理念中,他并非一般性地宣扬什么“爱民”“恤民”,而把“民本”建立在“畏民”的基点上,由“畏民”而“重民”,而“爱民”,而“恤民”,而“为民”,强调须落实“民本”的一系列措施。他具体提出:

“畏民”,须实施“仁政”。湛若水认定,“唯仁君,然后能畏民”,“君当道志于仁,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159],“仁,则民安”[160]。仁政,是“以民之利为利”,“以民之命为命”,“其利其命无非为民”[161]。不推行仁政,“畏民”将是一句空话。畏民,须“薄敛轻徭”。湛若水认为,人君须关心民众疾苦,“视民之饥寒如疾痛之在身,视民之伤如伤己”[162],只有视民之伤痛为己之伤痛,才能解决民之疾苦。他认定,民之疾苦产生于赋税,“民之为盗,非天性也,饥寒迫之也。民之饥寒,非自致也,赋税迫之也”[163],故“慈保惠怀,薄敛轻徭,亲民之谓也”[164],减赋税便是实施仁政的重要内容。畏民,须“戒逸豫”。在湛若水看来,实施惠民政策,可以为民众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但同时人君还须“戒逸豫”。他反复阐述,要做到“恤民”,人君绝不可“游逸”,强调“为人君者,先戒逸豫,然后能尽心,能尽心然后能视民如伤,视民如伤然后能保难保之民,而天命归之矣”[165]

湛若水的民本治国理念,有其时代局限与理论偏颇。如他借助天的威力来论证君民关系,今人难免觉得可笑。人们抹去天人感应的神秘色彩后,则可发现其民本的治国理念的现代价值。如下几点值得借鉴:民是国之基础,有民才有君,有君才有国,君民为一体,君须视民之疾苦为己的肌肤之痛;民心背向,关乎国家存亡,君须“畏民”,而“畏民”须“爱民”“惠民”“恤民”“为民”;“爱民”则须扩充“仁心”,推行仁政,对民要“薄敛轻徭”,对己要“戒逸豫”。当政者应正确认识人民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与作用,应真正落实“以民为本”的国策。湛若水建立在其本体论基础上的政治哲学,在古代中国极富创新意义。

唐至明代,以惠能禅学与陈湛心学为代表的哲学思想,彰显了岭南哲学已经从引进期进入了创新期,是岭南哲学发展的第一个辉煌时期。这一时期的岭南哲学家,或是兼容了先秦的诸子百家,或是吸取了印度佛学,而大胆创新了中国的传统哲学,在本体论、认知论,以及辩证思维方面君有重大突破,创立了完整的哲学体系,引领着中国哲学发展的新路向,昭示着中国即将社会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型的新文化发展趋向。这是岭南哲学在中华文化发展史上的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