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2019年5月，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以“压倒性”优势赢得大选（印度人民党赢得了543个席位中的303席，执政联盟共353席），莫迪成功连任。这一结果，就连莫迪本人也没有预料到，也难怪莫迪要去圣地克达尔那司的洞穴冥思。尽管大选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是学界对“意料之中”和“出乎意料”的大选结果的原因分析，至今依然余温尚存。

回顾2014年5月印度大选，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以绝对优势赢得大选（543个席位中的282席，占总席位的51.9%），印度人民党成为1984年以来首个获得绝对多数席位的政党，莫迪及其印度人民党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目光。之后，莫迪不负众望，不仅大国外交有声有色，在重塑印度的世界形象方面也成效显著，为印度在世界政坛上博得了更多关注。而且，印度多个年份的经济增长指标诱人。2014年，印度经济增长速度赶上了中国，2015年经济增速超过了中国。2014～2018年，印度平均经济增长速度达到了7%左右。同时，在经济改革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现。

但是，莫迪政府执政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和挑战也非常突出，包括没有创造出预期的就业机会、农民生活困难没有得到缓解、贫困等民生问题突出、投资水平低于预期等。这些问题也的确对印度人民党的支持率构成了威胁，并引起了党内人士对大选的担忧。而且，以国大党为代表的反对派亦显示出联合起来与印度人民党竞争的迹象。加之，莫迪在2018年底的五邦选举中失利，使得莫迪的竞选前景扑朔迷离，人们对2019年莫迪连任的前景保持了相当程度的谨慎。2018年底我们在新德里关于印度大选的调研中，几乎没有人能够肯定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能赢得选举。同时，大选前的民调亦显示，印度人民党可能依然会是得票最高的党派，但难以像五年前那样取得绝对优势，很大程度上将会是多党联合组阁连任。

2019年大选结果之所以“出乎预料”，其原因除了莫迪的政绩这一“压舱石”以及印巴冲突这张“安全牌”发挥了一定作用外，印度人民党的努力自然“功不可没”。但鲜有人知的是，更有其背后作为印度民族主义“使者”的国民志愿服务团（RSS）的大力支持，对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的成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本书作者沃尔特·安德森教授认为，要想了解印度尤其是印度内政，必须首先了解国民志愿服务团。从2019年大选结果可以进一步看出，RSS正在重塑印度。

国民志愿服务团是海德格瓦于1925年“十胜节”期间在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那格浦尔创立的。创立之初的主要目的是弘扬印度教文化、保护印度教教徒的利益，并最终建立一个强大的“印度教”国家。1951年，印度人民同盟成立。1977年5月，国大党（组织派）、人民同盟、印度民众党和社会党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选中击败英迪拉·甘地，组合为一个新党——人民党（Janata Party）。但在成功实现目标之后，人民党随即陷入内讧。1979年7月，人民同盟成员特别是具有RSS身份的成员退出了人民党，并于1980年4月成立印度人民党，由瓦杰帕伊任该党主席。从此，印度人民同盟不复存在。可以说，印度人民党的前身是印度人民同盟，而且大量印度人民党成员均具有RSS背景。之后，印度人民党发展迅速，在1989年就成为印度第三大党，1991年跃升成为第二大党（545个议席中占有117席），1996年一举成为第一大党（占有161席），瓦杰帕伊成为新印度总理。虽然由于得不到其他党派支持而仅在位13天，但在1998年大选中，印度人民党再次胜出（占有179席），瓦杰帕伊再次任总理，也是首位具有RSS背景的印度总理。可以说，印度人民党之所以能够不断壮大，RSS无疑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RSS最初只是一个文化组织，并不热衷于政治。但由于印度教民族主义引发的暴力倾向，RSS曾在1947年和1948年被禁，特别是1948年1月30日圣雄·甘地被RSS成员纳图拉姆·戈德森枪杀之后，RSS被尼赫鲁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被要求停止一切活动。之后经RSS继任者高瓦克与政府谈判，于1949年7月达成协议，RSS恢复合法地位。但RSS被要求仅能以文化意义上的组织存在，严禁参与政治。1973年德奥拉斯接任RSS领导人职位之后，RSS开始逐渐参与政治。1974～1975年，由于RSS在反英迪拉·甘地运动中冲锋在前而再次被禁，后经协商而再次恢复合法地位。之后，RSS的再次被禁，发生在1992年12月震惊世界的阿约提亚巴布里清真寺被毁事件之后，由拉奥政府下令禁止RSS的活动。1993年6月再次被恢复合法地位。

本书作者沃尔特·安德森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南亚问题研究知名学者；史利德哈尔·达姆勒是记者、自由撰稿人，近年来对RSS进行了大量采访。

第一，本书让我们进一步了解了莫迪的成长历程及其执政理念。1958年莫迪8岁时，就开始参加RSS的日常例会，这段经历让他的一生都具有了使命感和纪律感。当然，这种经历也给他灌输了印度教民族主义思想，而这也是他整个生命和政治生涯中的鲜明特征。1995年，阿德瓦尼将莫迪带到德里并让他担任印度人民党全国秘书长。三年之后，由于成功地监督了几个邦的代表大会选举（包括使印度人民党在古吉拉特邦当权的1998年竞选），莫迪晋升为印度人民总书记（参见第1章）。

第二，本书透过同盟家族也即RSS与其分支机构之间的关系，深入分析了RSS在大选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首先，RSS纱卡网络的扩展和同盟家族努力接触印度社会的各个角落，是推动印度人民党在其弱势地区取得政治成功的主要原因。其次，成千上万的RSS志愿者向印度人民党提供帮助。据报道，大约有50000名志愿者为印度人民党开展竞选宣传活动。RSS有6000名训练有素的专职干部，他们在RSS和几乎所有的分支机构中担任高级管理职务（参见第2章），这些专职干部在组织与动员选举中发挥了一定作用。而且，几十名印度的海外专业人士返回印度，为莫迪的议会选举提供信息技术方面的专业知识（参见第3章）。当然，RSS家族中的智库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仅在德里，RSS的附属智库就有8家。在这些RSS的附属智库中，历史最悠久的是维维卡南达国际基金会（辨喜基金会），负责人是阿吉特·多瓦尔（Ajit Doval），被选为莫迪的国家安全顾问。除此以外，印度基金会（IF）是2014年印度人民党胜利之后成立的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智库。RSS曾经的一名专职干部拉姆·马达夫（Ram Madhav）则担任了印度人民党总书记。

第三，本书全面分析了印度教特性对印度民族意识形态的影响以及RSS如何在塑造一个快速变化的印度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对于2019年“超出预期”的大选结果，虽然任何单一的因素都无法解释这一复杂的现象，但RSS所宣传的“印度教特性”意识形态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014年7月，阿米特·沙阿成为印度人民党主席之后，试图通过不断扩大印度人民党的人数和势力范围，逐渐减小对RSS的依赖。但是2018年底，印度人民党在五邦选举中的失利，使沙阿不得不改变策略，依靠RSS作为竞选的有效工具。无论如何，经历此次大选，RSS将在未来印度大选以及重塑印度的内政甚至外交政策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首先，随着国大党日渐衰落，即便与其他政党联合，短期内仍难以与印度人民党竞争，这奠定了未来印度人民党统治印度的坚实基础。一方面，印度人民党时代的到来，意味着政府权力更加集中，有利于推进制度改革与提升行政效率；另一方面，印度人民党以印度教特性为指导思想，推进建立“大一统”的“印度教国家”的政治目标，以及印度教原教旨主义将进一步渗透到印度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世俗主义的有限空间进一步被挤压。

其次，由于RSS具有强烈的右翼民族主义性质和极端主义倾向，RSS与印度人民党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这意味着印度教与印度政治之间关系的密不可分。从近年来RSS的发展以及具有浓郁印度教色彩且以“印度教特性”作为指导思想的印度人民党的不断发展壮大来看，其将有可能在印度的政治生态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甚至是主导性作用。RSS不仅对当今印度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大，对印度政治的影响也将更为深远，特别是RSS所宣传和推广的狭隘的印度教民族主义理念。印度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国家，在当前13.24亿总人口中，83%左右人口（近11亿）信奉印度教，13%左右（超过1.7亿）人口信奉伊斯兰教。特别是印度人民党主席阿米特·沙阿出任内政部长，不仅可能使印度宗教的政治化倾向更加突出，而且印度政治将倾向于实施更为强硬甚至激进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政策，特别是在穆斯林问题上将会采取更为强硬的态度。2019年5月莫迪连任之后，即在8月5日废除了宪法第370条（取消查谟—克什米尔的自治权，将其分为查谟—克什米尔联邦直辖区和拉达克联邦直辖区）和第35A条（取消永久居民认定权）。无论是印巴分治前后印度教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大规模流血冲突，还是1992年发生在阿约提亚的震惊世界的“寺庙”之争引发的种族冲突，乃至2002年2月发生在古吉拉特邦印度教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暴力冲突，RSS均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重建罗摩神庙”一直是RSS孜孜以求的奋斗目标，也是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矛盾和冲突的最大导火索。与此同时，印度人民党对生活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穆斯林的“特殊地位”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努力想要废除宪法第370条。2019年大选结束后不久，莫迪即兑现竞选承诺，废除了宪法第370条和第35A条。未来如何重建罗摩神庙，包括发布屠宰奶牛的禁令，将不可避免地加剧印度教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仇恨，埋下更多社会矛盾与种族冲突的隐患，教派问题也会成为印度政治的中心问题。除此之外，2019年12月12日印度总统科温德违背宪法的世俗主义原则，签署生效了由印度议会下院于10号投票通过的印度《公民身份修正法案》。根据新条款规定，2014年12月31日以前来自阿富汗、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三国“受宗教迫害”的印度教、锡克教、佛教、耆那教、拜火教和基督教教徒，这六种宗教少数群体均可申请印度国籍。此举最大的争议点在于唯独排除了穆斯林，引发了全印穆斯林尤其是东北部以阿萨姆邦为主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为了控制局面，印度当局采取了宵禁和关闭网络的举措，并派出了军队进行镇压。《公民身份修正法案》被视为“公民身份认证”的前奏，意味着未来印度的穆斯林有可能被排除在“印度公民”之外。在阿萨姆邦最新公布的“公民身份认证”结果中，1400万穆斯林可能因为“身份不明”而被定为“非法移民”，甚至沦为难民。莫迪随即宣布这1400万穆斯林为“非法入侵者”，必须“限期滚蛋”。如果在全国推行“公民身份认证”，则会有更多的穆斯林面临“失去家园”的风险。未来，印度将以“宗教身份”取代“公民身份”，使其逐渐朝向建立一个“印度教”的方向发展，这引发了印度教民族主义极端化趋势和穆斯林的反抗风险。

再次，在对华政策方面将表现出更多强硬姿态。由于民族主义情绪很难控制且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情绪也是外交政策的隐患，一旦爆发，依然会通过影响印度外交政策而对中印双边关系产生负面影响。一直以来，RSS倡导自力更生，将引进外资视为对本土产业的巨大冲击，这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国对印度直接投资有限且难以推进的一个主要原因。受“印度教特性”思潮和RSS的影响，印度对建设一个“印度教”国家的目标以及对实现具有“世界影响力大国”目标的追求将更加迫切。莫迪政府不仅大胆废除宪法第370条，而且在官方的言论中，“克什米尔”这一历史遗留问题从一开始的“印巴之间的问题”，强硬转变为“印度的内政问题”。

当然，由于印度经济面临的结构性难题以及大选积压的各种问题，短期内莫迪的重心仍会是解决国内三大问题：第一，高增长低就业问题。印度政府调查报告显示，当前印度的失业达到了45年来的最高水平。第二，低收入农民的生计问题。受废钞令、自然灾害和新冠疫情等影响，农民收入也下降到了18年来的最低点。第三，印度教民族主义压力。印度教民族主义不断上升隐藏着一触即发的风险。

本书是迄今为止，国内外学术界对国民志愿服务团最为细致、全面，也是最具权威性的分析之一。本书挑选了代表性案例包括查谟—克什米尔窘境、位于阿约提亚的印度教教徒与穆斯林的“寺庙之争”、围绕奶牛的种族冲突、以果阿为例RSS的决策体系挑战以及RSS与大选之间的关系，是了解印度政治生态、洞悉印度的种族冲突根源和窥探印度决策机制的窗口。尤为可贵之处还在于，本书采用丰富的案例，是在大量调研、当面访谈、邮件采访等第一手资料基础上写作而成的。作者还在2019年大选之后，中译本没有出版的情况下，补充了从2019年大选看RSS如何重塑印度的分析，作为中文版序言。

最后，我非常感谢沃尔特·安德森教授对我的信任。沃尔特·安德森教授是美国著名的南亚问题专家，能够翻译这本书，本人深感荣幸。也相信读者通过阅读本书，会对RSS的历史背景和发展历程、意识形态和发展理念、政治化趋势及其社会影响等方面有较为清晰的认识，对我们真正了解和认识一个“不可思议”的印度，提供一些帮助和启发。

朱翠萍

2020年5月7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