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发展道路:国内政治与国际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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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从俄国历史理解历史俄国

理解俄罗斯,认识俄罗斯的发展道路,这是分析俄罗斯问题的前提。俄罗斯走上其所熟悉的发展轨道,是不是就意味着其有可能再次遭遇俄罗斯历史上钟摆式发展的兴衰规律?间断性是俄罗斯历史的特点。比如,亚历山大一世自由化改革的努力功亏一篑,尼古拉一世是踏着十二月党人的鲜血开始其统治的,俄国因此错过了思想启蒙的历史时机,其教育大臣乌瓦罗夫随后提出“东正教、专制制度、人民性”三位一体的“官方人民性”理论,其中专制制度是核心,东正教是精神支柱,人民性是指笃信上帝、忠于沙皇、服从地主。三位一体原则所体现的控制性,一直是俄罗斯政权的主要特色。当前,普京实施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举措。这些举措增强了政治活力,但威权政体的可控性与低政治参与度的特点未变,国家主义的基本理念也未变。然而,普京执政的社会基础在变,中产阶级开始登上政治舞台,公民意识已经觉醒。普京的理念与举措还适合已经变化了的俄罗斯吗?俄罗斯有没有可能再次重复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间断性,乃至出现钟摆式的发展呢?俄罗斯为什么会具有这样的国家特性呢?这就需要认真研究历史形成的制度,以及现有制度中是否具有内在的机能障碍性特征,而要做到这一点,首要的应该是在俄国历史中理解历史俄国。

公元988年罗斯受洗以后,法兰克帝国和拜占庭帝国一直在争夺对斯拉夫国家的影响力。斯拉夫国家从两个不同的文化中心,即分别从拉丁西方和拜占庭东方接受基督教,因而斯拉夫国家彼此间出现了不同的文化差异。1054年随着东西教会的分裂,斯拉夫文明自然而然地被分为两个文明区——西方天主教文明区和拜占庭东正教文明区。鞑靼蒙古人的入侵,给罗斯带来了亚洲文化,但是罗斯文化的主流仍然是拜占庭文化,由于斯拉夫文明属于自然分裂,导致罗斯文明的传统一直是反西方的。东北罗斯统一于莫斯科后,仍继续这一逻辑,拒绝了西方文化的影响,因此,16世纪在欧洲兴起的文艺复兴未能扩展到俄罗斯。这对俄罗斯政治文化和传统的影响是什么?对俄罗斯国家身份认定的影响又是什么?

欧亚大陆的文明结构就像一个哑铃:一端是古中国文明和古印度文明,一端是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而在欧亚大陆腹地上居住的草原民族,对古代东西方的交流与沟通起到了独特的纽带作用,它们保持着东西方文明的陆地联系,就像哑铃中间的把手。草原民族的文明使欧亚大陆文明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西起伏尔加河,东至兴安岭,被称为“内亚”(Inner Asia)或“内欧亚”(Inner Eurasia)。从公元400年到1400年,是由内亚民族驱动整个欧亚大陆变动的时期。在世界历史上内亚的独立势力结果如何?地理环境和自然经济是不是古代欧亚文化的实际决定力量?由中亚路线向海上路线的渐移对俄罗斯文明的影响又是什么?

斯拉夫国家接受基督教的顺序和方式不同,比如大摩拉维亚国是从法兰克帝国接受基督教,而罗斯是从拜占庭帝国接受基督教。这直接导致后来波兰、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等国成为拉丁西方文化区,而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等成为拜占庭东方文化区。拉丁西方文化区的国家成为斯拉夫天主教国家,始终倾向于加强同西方国家的关系,因此,它们从历史上就一直在进行西方化的过程。而拜占庭东方文化区的国家成为斯拉夫东正教国家,拜占庭化的过程是与反西方化相辅相成的,因为欧洲基督教分裂为西方和拜占庭两个文明区后本来就互相争斗,斯拉夫国家分别受这两个文化区的影响,自然也就在文化上分裂了。

从某种意义上看,现代欧洲由三个主体构成——欧盟、俄罗斯和土耳其。亨廷顿认为土耳其是一个“被撕裂的国家”,即民主化未能脱胎于其文明母体,也就是说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不相容。土耳其多年的入盟进程似乎证明了这一点。俄罗斯的欧洲情结这么强烈,却又具有拜占庭文化传统,那么,其是否也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呢?

俄罗斯是否属于欧洲的问题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诺曼·戴维斯在《欧洲史》中提到:“五百多年来,定义欧洲的核心问题在于是否将俄罗斯包含在内。”叶卡捷琳娜二世在1767年宣布俄国是欧洲国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最钟爱的诗人普希金雕像揭幕时动情地说:“欧洲人不知道我们对他们的热爱。”按照陈乐民先生的看法,“欧洲”作为一个整体的观念在中世纪已经存在。虽然近代欧洲有民族国家兴起的时代,似乎欧洲在“分”,但欧洲还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欧盟能够形成并且发展正是根源于这种深厚的历史文化基因。宗教(基督教)、制度(罗马教会)、语言(拉丁文)等文化功能在中世纪的欧洲达到了一元性,万物归宗,基督教是这个三位一体的核心。基督教在中世纪成为欧洲的集体认同后一直深深影响着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民族国家兴起被认为是中古基督教的近代化,是广义层面的欧洲共同经历与趋势。文艺复兴并不否定宗教,而是促进了宗教的人文化;民族国家也不否定宗教,而是使宗教民族化了;欧洲民族国家的民族认同并没有消除其对欧洲观念的认同,基督教普世主义等思想深深扎根欧洲。欧洲问题有统一的文明视角。

但是,欧洲哲学的轨迹在俄国从来没被俄精英复制或者内在化。在俄国作家们一次又一次谈论俄罗斯性格与俄罗斯灵魂中,俄国自我形象的中心预设被不断强化:俄罗斯缺乏防御能力,对外扩张不是一种殖民主义,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俄罗斯的国家身份认定,或者说俄罗斯的自我国际定位,从历史上就与帝国意识紧紧捆绑。这种自我意识在本质上缺乏对他者文化的尊重。这是当今俄罗斯融入世界的关键问题。与此同时,从转型政治学的层面来看,后发国家要在短时间内接受西方几百年锤炼完成的成熟民主形式,缺少的因素很多,如果说必须要完成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那么需要构建哪些因素才能避免出现消化不良?即使都具备了这些因素,又如何排列组合才能实现平稳转型呢?

从公元862年开始,俄国只经历了两个王朝:留里克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留里克王朝是1598年最后一位沙皇死后绝嗣,无人承继大统才导致王朝变更,而在罗曼诺夫王朝之前还出现过伪沙皇。从862年到1917年,一千多年间俄罗斯总共经历了两个王朝,这对俄罗斯政治文化和传统有什么影响?按照霍布斯鲍姆的说法,俄罗斯是众多古老王朝暨宗教古老帝国之中,唯一幸存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火下的国家。奥斯曼帝国灰飞烟灭了,哈布斯堡王朝化为乌有了。两大帝国都解体在战败的压力之下。只有俄国依然维持其多民族的面貌,从西边的波兰边界向东延伸,直至与东方的日本隔海为邻。

对于很多俄罗斯精英来说,俄罗斯不仅仅要成为欧亚国家,还应成为欧洲太平洋国家。“虽然俄罗斯非常热衷维护自身的战略独立性,但它不应把自己看成一个兼跨欧亚的国家,一种位于东西方之间的平衡力量,或是横跨两头的桥梁。其实,俄罗斯应当重新把自己确定为一个欧洲太平洋国家,应当不仅仅把眼光投向河对岸的中国,而且要越过大海放眼日韩,乃至越过大洋眺望北美洲与澳大利亚。”[19]当前在大国关系中,俄美关系要好于中美关系,中美矛盾超越俄美矛盾。俄罗斯的国际环境比中国要好。同时,美国外交分为内向型和外向型,轮换交替。内向型时期美国集中力量解决国内的社会问题,一般延续二十一年,被视为历史规律。如果这一规律成立,美国现处于外交内向型的周期。[20]这一时期美国对外战略的外向性会降低。2011年,普京不失时机地提出了“欧亚联盟”思想。普京提出“欧亚联盟”,这是俄罗斯高层重大的战略决策。能否实现暂且不论,但这一思想提出的本身就反映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精英从未放弃重新控制后苏联空间的战略目标。欧亚联盟孜孜以求的经济利益后面隐藏着俄罗斯强烈的政治诉求:整合独联体,以“区域性帝国”的方式实现重新崛起。这是俄罗斯文明挥之不去的发展路径。

16世纪以后,欧洲的国际秩序和近代性取代了东方的朝贡秩序和传统性。欧洲开始出现构建民族国家的要素。最终,主权概念形成于17世纪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欧洲民族国家正式形成。俄罗斯是否与这一进程同步?俄国近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形成于何时?是形成于伊凡四世时代吗?灭掉喀山汗国是标志性事件吗?这种不同步对俄罗斯文明的影响又是什么?欧洲是民族国家观念的诞生地,却与体现一体化宗旨的欧洲观念并行不悖。欧洲认同源自何处?首先是历史上共同的文化遗产;其次是共同的文化基因转型为共同的价值观,自由市场和民主宪政的理念成为欧洲精神强大的软实力;最后欧盟的身份认同也就自然出现。欧亚地区的一体化会有这样的前景吗?

俄罗斯历史上的民族主义既是扩张性的又是防御性的。扩张性旨在把自己的民族身份强加给其他民族,防御性是获取自己的民族身份。在俄国人谋求与欧美强国平起平坐的后面隐藏着有意识地对中欧弱小民族视而不见。与欧亚联盟的战略意图紧密相连,当前俄罗斯精英阶层表现出一种“新民族主义”倾向。这种意识不同于俄国历史上的民族主义:既不具扩张性也不具防御性。它突出强调俄历史上的伟大及其对现实的影响。本质上是想把新民族主义对内打造成一种精神和新的意识形态,对外使其成为一种软实力,服务于俄快速的整体发展和强国战略。但是,这会是帝国意识的现代版吗?索洛维约夫早就指出,俄国注定要进行文明的选择,并由此而产生社会历史不稳定性的危险。为了克服这种不稳定性,俄国往往需要超强的整合机制,它们要么以意识形态形式出现,要么以帝国的形式出现,目的都是战胜离心作用力。现在俄罗斯的新民族主义与欧亚联盟的结合,是俄罗斯发展前景中值得关注的趋势。

在苏联解体过程中,主张俄罗斯民族回到俄罗斯民族精神、民族文化本源去的一批思想家、学者和宗教界上层人士提出,要以传统的俄罗斯文化和东正教思想“拯救俄罗斯”。叶利钦抓住民众情绪的走向,提出了“复兴俄罗斯”的口号,使他得到了“新兴的”民主力量和传统的民族主义力量的支持,这也使他在同戈尔巴乔夫的政治角逐中取得了胜利。“复兴俄罗斯”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使俄罗斯联邦在政治上、经济上获得彻底的独立,脱离各加盟共和国的羁绊,利用自己拥有的强大的经济和文化实力以及丰富的资源,采用西方的一些行政管理和社会发展机制,把俄罗斯建设成富裕、强大的国家,让俄罗斯民族过上堪与西方国家媲美的富裕生活。“复兴俄罗斯”的民众情绪显然与苏联时期的民族政策有关。在苏联解体的过程中,俄罗斯的民族主义之所以迅速发展,俄罗斯人也要求独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认为联盟并不代表其利益,一些俄罗斯人并没有把苏联看成自己的民族国家,他们认为苏联强调“拉平”地区差距,搞“劫富济贫”,俄罗斯人觉得自己成了“奶牛”,认为自己长期帮助落后地区,处于不平等地位,这种想法导致俄罗斯民族主义兴起,他们要甩掉包袱,最终俄罗斯民众心理的变化导致出现俄罗斯独立的政治诉求。

在波诡云谲的时代背景下俄罗斯走上独立道路。从1987年8月23日波罗的海三个加盟共和国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首都发生反苏的民族主义集会和示威游行起,这三个共和国的主体民族带头掀起民族分离和独立运动,并通过了共和国主权宣言和独立宣言。随之,其他加盟共和国主体民族也纷起效尤,积极开展民族独立自主运动,谋求成为独立的主权共和国。这场规模巨大的民族分离运动最终导致苏联解体。在局势动荡、民族独立情绪高涨的历史时刻,1990年5月16日,俄罗斯联邦举行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1990年5月30日,致力于实现俄罗斯独立与主权的叶利钦,当选为俄罗斯联邦最高苏维埃主席,成为俄罗斯的国家元首。叶利钦当选后立即发表声明:“俄罗斯在一切问题上都将是独立的。”俄罗斯主权问题被列入俄罗斯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的议程。

1990年6月12日,俄罗斯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以907票赞成、13票反对、9票弃权通过了《俄罗斯国家主权宣言》,宣布“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在其全境享有国家主权”,并表示了“在经过更新的苏联版图内建立民主的法治国家的决心”。也就是说,主权宣言宣布俄罗斯联邦拥有绝对主权,内外政策独立,俄联邦的决定和法律高于苏联的决定和法律,将设立俄罗斯联邦总统,俄罗斯总统与苏联总统是平等的、公务性的、建立在谈判基础上的关系。主权宣言从各方面维护了俄罗斯的利益,从主权的最高性、终极仲裁权力、非排他性以及自主性等属性上讲,俄罗斯实际上已成为新的独立国家。俄罗斯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在俄罗斯现代政治史的地位应该是里程碑式的。

叶利钦时期对于俄罗斯而言,是一个充满探索而又异常艰辛的时期。充满探索,是因为俄罗斯抛弃苏维埃制度,转向三权分立的宪政制度,这个过程对于叶利钦和俄罗斯人民,都是全新的、没有任何成功经验可遵循的转变;异常艰辛是指俄罗斯在转轨过程中付出了惨痛的社会代价。叶利钦试图在新的历史机遇下以经济市场化、政治民主化的发展模式实现富国强民的抱负。但是,理想和现实终究是有差别的。在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更多的是动荡不安。普京在评价叶利钦时期时表示,叶利钦时期的“俄罗斯在政治和社会经济动荡、剧变和激进改革中已经精疲力竭。民族的忍耐力、生存能力和建设能力都已处于枯竭的边缘。……俄罗斯正处于其数百年来最困难的一个历史时期。大概这是俄罗斯近二三百年来首次真正面临沦为世界二流国家,抑或三流国家的危险。”[21]历史辩证地看,叶利钦时期的风风雨雨在俄罗斯的发展史上未必都是负面影响,它为俄罗斯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历史教训,并促使俄罗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深刻反省过去的失误,从而为未来积蓄力量。

在普京执政的前八年中,他提出的一整套治国思想、振兴俄罗斯的方针政策,以及国家发展战略,均为俄罗斯社会所接受。俄罗斯在普京的领导下,各个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普京纠正了叶利钦时期全盘西化的改革路线,把建设强大的俄罗斯作为一切工作的中心。俄罗斯历史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普京的历史功绩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建立了统一的国家政权体系。在普京的领导下,俄罗斯建立了强有力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权力体系,实现了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前所未有的政治统一。二是实现了经济持续和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得以提高。三是俄罗斯民族精神重新焕发。20世纪90年代,民族虚无主义盛行,各种思潮的角逐导致社会的分裂。普京提倡的反映俄罗斯民族精神的“俄罗斯新思想”“主权民主”等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人民不再迷惘于诸如“什么是俄罗斯”“俄罗斯走向何方”等所谓“文明选择”问题。爱国主义、强国意识已成为俄罗斯民族精神和主流意识形态的两大支柱。俄罗斯社会实现了自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始以来空前的思想统一。四是普京带领俄罗斯以世界强国的姿态重返国际舞台。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曾一度沦落为西方的“小伙伴”。普京上台后,随着政策的调整和国力的增强,俄罗斯满怀信心,坚决捍卫国家和民族利益,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日益提高,成为多极化世界的重要力量之一。

在普京执政时期,俄罗斯的联邦制度、政党制度、议会制度和选举制度不断完善。1993年俄罗斯宪法规定,俄罗斯是一个联邦制国家,由共和国、边疆区、州、联邦直辖市、自治州、民族自治区等俄罗斯联邦平等的主体组成。这种联邦主体构成形式的多样性成为俄罗斯联邦组成的主要特点。如何在多样性的基础上实现联邦权力的统一性,就成为俄罗斯在处理中央与地方关系上的关键。在叶利钦时期,历史和现实的种种原因使然,俄罗斯未能处理好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关系,造成中央权力软弱、地方政府自行其是的严重后果。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必须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体系,从而为经济发展提供稳定的政治环境,普京执政以后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调整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加强中央对地方权限的控制,并在此基础上重建国家垂直权力体系。以2004年9月的“别斯兰事件”为标志,普京的政策调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2004年9月以前为第一个阶段,特点是巩固联邦,理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其中主要的政治举措是按地域原则设立联邦区、修改联邦委员会组成原则以及建立统一的法律空间。2004年9月至今为第二个阶段,特点是深化调整,确立联邦主体执行机关的组建方式。从加强政治控制的效果看,普京时期俄罗斯在加强对地方权力的控制、调整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方面取得了成功。

俄罗斯各主要政党现状较为平稳。俄罗斯政治舞台上始终保持着左、中、右和民族主义四种派别这样一种政治力量格局。从历次国家杜马党派构成情况的变化中,可以看出俄罗斯各主要政党现状的明显特点:一是“统一俄罗斯”党作为政权党长期占据政党主导地位;二是俄共作为一个组织严密、有牢固社会基础的左翼政党,长期保持议会大党的地位;三是右翼、中右翼党派更替频繁,但始终能够与以俄共为首的左翼力量相抗衡;四是游离于政权和反对派之间的政党,如公正俄罗斯党、俄罗斯自由民主党、自由派的“亚博卢”等也能够一直保持各自的社会基础,在国家杜马中占有一席之地。随着普京政权逐渐调整并改变激进的经济改革政策,左、右各派政治力量也离开了原来的立场,逐渐向“中间”靠拢,而这正是俄罗斯政治发展的基本轨迹。

俄罗斯的治国理念经历了从“俄罗斯新思想”到“主权民主”思想再到俄罗斯保守主义的发展历程。以1999年12月普京发表的纲领性文章《千年之交的俄罗斯》为标志,普京在该文中提出了以俄罗斯传统价值观为思想基础的“俄罗斯新思想”。普京明确指出,支撑俄罗斯社会团结的思想基础是“俄罗斯人民自古以来就有的价值观”,即“俄罗斯思想”。普京把“俄罗斯新思想”归纳为:其一,“爱国主义”,即对自己民族“历史和成就的自豪感”和建设强大国家的“心愿”;其二,“强国意识”,强调俄罗斯过去和将来都是“伟大国家”,而正是这一点始终决定着俄罗斯人的思想和国家政策;其三,“国家权威”,强调“拥有强大政权的国家”是“秩序的源泉和保障”,政权是改革的“倡导者和主要推动力”;其四,“社会互助精神”,认为俄罗斯人的传统更重视“集体活动”,俄罗斯人“习惯借助国家和社会的帮助”改善自己的状况。而“俄罗斯新思想”的“新”就体现在它是一个合成体,它把全人类的普遍价值观与俄罗斯自身经过时间考验的传统价值观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普京的“俄罗斯新思想”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俄罗斯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思潮的挑战和反正:“爱国主义”实质上就是俄罗斯民族主义,针对的是自戈尔巴乔夫以来俄社会中盛行的世界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强国意识”主要针对“民主派”奉行的力图使俄罗斯尽快融入“西方文明世界大家庭”的欧洲-大西洋主义;强调“国家权威”,针对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占统治地位的认为市场万能的自由主义;“社会互助精神”,针对一度泛滥的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西方文化,为俄罗斯传统文化的核心——集体主义——正名。

2005年4月25日,普京发表了2005年国情咨文。文章开宗明义地表示:“这次国情咨文涉及关于俄罗斯意识形态和政治领域一系列的原则问题。在俄罗斯当前的发展阶段明确这些问题非常重要。”在国情咨文中,普京指出,俄罗斯当前最主要的思想政治问题是俄罗斯要作为自由民主国家的发展问题。俄罗斯需要解决的最困难的问题是如何保护好个人价值并确保俄罗斯民主制度的发展潜力。当前对于俄罗斯而言,民主的价值同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一样重要。俄罗斯在这个问题上解决得越好,俄罗斯在国际上的地位就越稳固。2005年5月17日,时任总统办公厅副主任苏尔科夫在“实业俄罗斯”协会总委员会上做报告,第一次代表官方明确指出:俄罗斯的民主是依据本国历史、地缘政治、国情和法律,由本国自主确定的民主,即“主权民主”,其政治内涵为:其一,俄罗斯选择民主的发展道路,认为自由、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康庄大道;其二,俄罗斯是主权国家,必须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内外政策,不接受外来干涉;其三,民主作为一种制度和原则,必须适合俄罗斯现状和发展阶段,必须适合俄罗斯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特点;其四,民主化是一个过程,俄罗斯的民主还处在发展的初期阶段。

2008年11月20日,“统一俄罗斯”党召开第十次代表大会,最高委员会主席格雷兹洛夫明确表示:“统一俄罗斯”党意识形态的基础是保守主义。早在2005年4月,格雷兹洛夫就曾经指出:“统一俄罗斯”党坚持保守主义。在当代俄罗斯,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观念是与共产主义和激进自由主义相对立的。也就是说,虽然俄罗斯保守主义的核心观念也反对一切激进的革命,主张以妥协手段调和各种社会势力的利益冲突,但是在当代俄罗斯政坛保守主义为大多数人所认可的情况下,这代表了一种政治符号,即代表中派主义,更多强调的是一种政治价值取向。保守主义官方意识形态化的实质是“主权民主”思想。保守主义的常量是文化、精神、爱国主义和国家力量,其变量是指科学的发展、新技术的运用和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加强国家政权、法治与秩序是俄罗斯强国的首要保证,也是俄罗斯民众的普遍要求。在俄罗斯民众的意识中,政治稳定被提到首要位置。稳定、效率、秩序、社会公正的方针具有团结人心的潜力。强国是目的,民主是手段,发展是核心,控制是实质,普京执政团队牢牢把握这些治国原则。爱国主义和强国意识已成为全社会的精神支柱。虽然各政治派别从政治倾向上分属不同阵营,但他们都把爱国主义和强国意识作为自己的意识形态基础。可以说,当代俄罗斯保守主义的基本特征将在俄罗斯相当长的发展阶段中占有重要的指导地位。

总之,1991年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处在复杂的历史性过渡时期:一方面它要从一种社会制度过渡到另一种社会制度;另一方面又要从原来苏联境内的一个最大的行政区域过渡为一个新的独立国家。前者要求俄罗斯尽快从传统社会发展模式向新的模式过渡,后者要求俄罗斯积极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完成国家构建,并更好地融入国际社会。


[1] Михаил Дмитриев,Стратегия для небольш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России нужно найти свое место в Евразии XXI века,Коммерсантъ,№217 от 21.11.2006.

[2] 何希泉、许涛、李荣、刘桂玲、魏宗雷:《欧亚地区安全合作与趋势》,《现代国际关系》2002年第7期。

[3] 这里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一下。国内关于普京对于苏联解体的广泛说法是:“谁对苏联解体不感到惋惜,谁就没有良心,而谁想恢复苏联,谁就是没有头脑。”实际上,普京的原话是:“Кто не жалеет о распаде СССР,у того нет сердца.А у того,кто хочет его восстановления в прежнем виде,у того нет головы”.“谁对苏联解体不感到惋惜,谁就没有良心,而谁想按照原样恢复苏联,谁就是没有头脑。”后半句的重点是“按照原样”。

[4] 王缉思:《世界政治潮流与美国的历史作用》,《世界政治研究》2018年第2辑。

[5] 〔俄〕瓦·奥·克柳切夫斯基:《俄国史教程》(第二卷),贾宗谊、张开译,展凡校,商务印书馆,2013,第141页。

[6] 〔俄〕奇斯佳科夫:《俄罗斯国家与法的历史》(第五版,上卷),徐晓晴译,付子堂审校,法律出版社,2014,第182页。

[7] 〔美〕梁赞诺夫斯基、斯坦伯格:《俄罗斯史》,杨烨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7页。

[8] 朱寰、马克垚主编《世界史(古代史编 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第201页。

[9] 〔美〕菲利普·李·拉尔夫、罗伯特·勒纳、斯坦迪什·米查姆、爱德华·伯恩斯:《世界文明史》,赵丰等译,商务印书馆,1998,第691~696页。

[10] 〔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世界史纲》,孙丽娟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第653页。

[11] 王缉思:《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8,第12~13页。

[12] 〔苏〕 列夫·托洛茨基:《俄国革命史》(第一卷),丁笃本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19页。

[13] Статья Дмитрия Медведева,Россия,вперёд!10 сентября 2009 г.,http://www.gazeta.ru/comments/2009/09/10_a_3258568.shtml.

[14] 王缉思、唐士其:《三十年来的世界政治变迁——同一性与多样性并存》,《国际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

[15] 王缉思、唐士其:《三十年来的世界政治变迁:同一性与多样性并存》,《国际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

[16] Grzegorz Ekiert,“Eastern Europe’s Postcommunist Transformations”,World Politics Review,20 Mar 2012.

[17] 曲岩:《“规范性力量”视角下的罗马尼亚政治转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8年博士学位论文。

[18] 朱晓中:《双东扩的政治学:北约和欧盟扩大及其对欧洲观念的影响》,《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03年第2期。

[19] Dmitri Trenin,China,“Russia and the US-A Shifting Geopolitical Balance,” http://www. publicservice europe.com/article/1583/china-russia-and-the-us-a-shifting-geopolitical-balance.

[20] Frank L.Klingberg,“The Historical Alternation of Moods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http://www.manatee.k12.fl.us/sites/highschool/southeast/klingberg.pdf.

[21] 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россия на рубеже тысячелетий,https://www.ng.ru/politics/1999-12-30/4_milleniu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