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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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桌两餐

我娘吃牛肉烧饼喝羊奶

我爹吃煎饼咸菜喝面汤

“当!当!当!”座钟连响七下。

三姥娘已经用抹布把八仙桌擦得锃亮,把东关美食一样一样摆好,说:“三姐夫,三姐姐,吃饭吧。”

我娘站在桌前,想等夫君入座后,自己再落座。

我爹既不对着我娘,也不对着一老一小,好像对着空气说了声:“等等。”

话音刚落,一个小姑娘端着个大木盘走进门来,说:“五哥五嫂,吃饭吧。”

一听来人喊“五哥五嫂”,我娘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弦。哎呀,小姑子到了!

赶紧细看来人:眼前这位俊眉大眼的小姑娘显然比丁秀还小,洋布衣裤,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临出嫁时,亲娘再三叮咛:进了婆家一定得好好顺从丈夫,好好孝敬公婆,还得长点眼色,瞅空熟络小姑子。小姑子是“站着的婆婆”!小姑子给你在婆婆跟前下下地瓜(进谗言),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虽然已是民国,但老百姓还都按朝廷章法过活,婆婆“折掇”(折磨)儿媳妇是常事,上吊、跳井的冤魂哪儿都有。

是不是有点儿奇怪?论理,姑娘在娘家是娇客,她撒个娇,甭说是爹娘,爷爷嫲嫲也得让着点儿。当嫂子的更是得给小姑子端茶,伺候小姑子吃饭。他们家怎么让小姑子伺候嫂子?婆婆这是要把亲疏倒过来,还是给我大面子?

小姑娘把木盘放到八仙桌上,上上下下,下死眼盯了新嫂子一小会儿,在大条几、金座钟、大插瓶上飞快地瞄了一圈,瞧瞧八仙桌上的东关美食,瞅瞅侍立门边的三姥娘和丁秀,“扑哧”一声笑出声,说:“我走啦,五哥!爹娘还没吃呢。”

小姑娘大辫子一甩,一道烟跑了。

我爹对着背影说:“佩芝,辛苦。”

知道了来人的名字,看着她大步飞跑的背影,我娘揣测:

马家娇小姐穿这样,太……随意了吧?

马家娇小姐这作派,太……“没价钱”了吧?

怎么可能?在他们这书香门第,这也太离谱了吧!

特别是:马家娇小姐怎能是天足?

除了穷乡僻壤,哪家的女孩不是从小哭着喊着也得缠足?

不缠足不好找婆家呀!

我娘一肚子狐疑,却没向夫婿探问。娘家娘曾叮嘱过:少说多听。

我娘知道小姑子下死眼盯着自己看,既是看新嫂子的模样,更是看新嫂子的服饰。

夏钦园新嫁娘跟林黛玉眼里的王熙凤的穿扮有得一比,满身绫罗,珠光宝气。

我娘头上没有朝阳五凤挂珠钗,但她的“天仙绢”衣裙是宣统退位后才有的时髦衣料,这可是连荣国府琏二奶奶也没见过的。我小妹上高中时,还用我娘的一条重磅真丝黄裙改成了一条裤子,到学校招摇,不知我娘怎么给染成了黑色。那个套裙还有件带蕾丝边的上衣,小妹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高中生都不敢穿到学校去,太高档,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

订下婚期后,我姥爷买了两架脚踏缝纫机,请了四五个裁缝和好几个绣娘,把绸缎庄和皮货庄最好的料子挑了又挑,按《上海画报》上的雅致时尚样式,夏单冬裘,给我娘做了四季衣服。八九个人连续做了两个月,顺带还给我爹做了件猞猁皮大氅。再按照拔步床的尺寸,做上了好几挂、好几种颜色的帐子,薄如蝉翼的蚊帐夏天用,厚实的丝绒帐子冬天用。我姥娘好像要把宝贝女儿往后二十年的服装一次备齐。

我娘说,越到晚年,听《锁麟囊》中薛家小姐怎么挑嫁妆,就越想起当年爹娘是怎么给自己送嫁的。

我娘说:“我不像薛湘灵那样任性,但你姥娘比薛老太太还细心。”

我娘八十四岁驾鹤西去的前一天,突然叹了口气说道:“有娘,真好啊。”

我好像被雷击了一般,眼泪立即流下来。

是不是不管我们如何床前尽孝,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而当娘的对儿女的爱像水银泻地,无处不到,会为儿女舍身饲虎、割肉饲鸽!

飞奔回上房的小姑娘一边伺候两位老的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发布“早间见闻”。

我爷爷和嫲嫲吃小灶,不缺东关美食。爷爷在青州行医久负盛名,到济南商埠开诊,挂号费在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老人家还有官职,担任北洋军阀政府山东第四监狱医务所长,主要给“公务员”看病,有着不低的薪俸。人家吃小灶不仅是耍封建家长威风,更因为钱是人家自己挣的,吃什么也吃得着。爷爷年老不再行医、退休养花后,这些美食都由声名鹊起的新名医——我爹继续供应。

医务所长兼青州名医的收入远不能供给全家几十口吃香的喝辣的。这就得分出厚薄。爷爷住的正房,男孩可以随意出入,嘴里还吃着只有爷爷屋里才有的好吃的:香喷喷的牛口条,甜丝丝的蜜食,红艳艳的蜜桃,紫晶晶的葡萄。女孩只能远远望着,噙着自己的手指头。

爷爷见了孙女也呵呵笑,大娘屋里的姐姐说:“那是假笑。”

爷爷从来不说他不喜欢女孩,免得有“四朵金花”的大娘脸上挂不住,可偶然的失语愈见得他对男孩女孩态度分明,特别是在我身上。这是后话。

爷爷有时招呼他两个弟弟一起喝茶、吃饺子,很少招呼儿子们一起吃饭,他叫儿子们跟妻子、女儿(仅仅是女儿)同甘共苦。他叫他们知道,人生大主意靠自己拿,好日子靠自己挣。

小姑娘一跑出门,我爹朝我娘点点头,意思是请坐,然后,自己坐下。

丁秀和三姥娘急忙退出,站在院子里枣树底下,等着。

让新婚夫妇独自对坐吃饭,人家得说私房话。

我娘瞟了一眼佩芝送来的早餐,不由得怔住了:

两碗面疙瘩汤,上边飘着些许鸡蛋絮和葱花儿;

一碟上有个冒着红油的咸鸭蛋,切成两半儿;

一碟上有切成细丝、拌了香油的疙瘩咸菜;

一碟上有两块红豆腐乳,洒点儿香油;

一叠黄黄的煎饼,好像刚摊出来。

我娘瞅着婆家供应新媳妇的早餐继续发愣。

怎么有点儿像夏钦园丁秀们的饭食?

三姥娘早就洗干净手,按照我娘在夏钦园吃早餐的习惯:把牛腱子和牛口条切成不厚不薄的片;把鸡腿、鸡翅膀、鸡脖子、鸡脯子撕下,鸡头臀尖丢掉;把烧饼从中间剖开,割到既能夹好多肉又不会完全绽开,再切上点儿香菜和辣椒丝;把羊奶倒在两个碗里……

我娘把牛肉、香菜和辣椒丝夹到烧饼里,犹豫不决。先递给他?

还是稍等一等吧!也许人家更喜欢吃烧鸡?

我爹端过一碗面疙瘩汤,挑了点儿咸菜丝在上边,拿起一个煎饼,撕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再撕成几片,用筷子摁到面疙瘩汤里。另一半煎饼,先把半个咸鸭蛋剥了皮放上,用筷子抹匀,再抹上点豆腐乳,卷起煎饼,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爹不招呼我娘跟他一起吃马家的早餐。

我爹后来也从不解释为什么不邀请我娘一起吃。

我娘没想到,新婚夫君对满桌的东关美食看都不看一眼。

他有自己的“老主意”?也可能是马家有什么章法?

我娘没有“虚让”我爹一下,她知道,让也没用,只会徒增烦恼,或者羞辱。

我娘一辈子不干叫别人为难也叫自己为难的事,那是伤害自尊心的事。

我爹一边吃一边对我娘说:“爹说待会儿要给我和大哥讲《尔雅》,你自便吧。”

我娘忍不住想:娶新媳妇第二天一早就上课?你们马家也太矫情了!

我娘当时不知道,马家老家长一直亲自给儿子们上课,教古文,教医书,分析医案,这是马家的晨读习惯,雷打不动。

我爹又说:“今天爹歇班,不去医务所。要是有来请先生的,爹就先不讲《尔雅》了。爹出诊,我跟着;爹看病,我看爹怎么诊断;看完了,爹说,我来写方子,叫伙计取药。”

我娘忍不住想笑:一会儿是学生,一会儿成徒弟,一会儿做抄手,这是孙猴子七十二变哪?

我娘和我爹如此这般吃早餐,一直吃到成亲两年后我姥爷遭难。又过了八年,我爹兄弟分家。我娘领着光儿(大哥)、抱着马爱(大姐),离开了卫街老宅,我们叫“小哥哥”的二哥没跟着走,人家是爷爷留在身边当开心果儿的心肝宝贝肉肉蛋。我爹娘带着一儿一女住到了青州最繁华的中山街,挂“洪盛昌”的大招牌,开业行医,带中药房兼批发茶叶。当时爷爷已退隐,每天由我大哥往爷爷那边送各种美食。

1960年,山东大学食堂搞“瓜菜代”,读物理系的大姐、读电子系的三哥和读中文系的我,听我娘聊起当年东关美食,似乎在困难时期经历一场“精神会餐”,当知道我爹和我娘如此这般一桌两餐时,三个人惊奇极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猫”嬉皮笑脸地对爹说:“娘吃牛肉烧饼、喝羊奶,您吃煎饼咸菜、喝咸汤?还两年如一日?您‘拒腐蚀永不沾’?嘿!那叫傻得不透气!”

我爹用青州土话回一句:“这只‘死猫’!四六不通。”

青州话“四六不通”的意思是不懂得做人的根本原则。

我娘哈哈笑着说:“人家你爹是‘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好吃好喝靠自家挣’!”

“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是《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话。我娘一辈子动不动就拿《石头记》说事,常直接说书里的话,不提来历。我小时候听惯了,还以为青州人就这么说话。进大学后酷爱《红楼梦》,才发现我娘说的一些话不是来自蒲松龄,就是来自曹雪芹,要不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我娘不仅《石头记》比我熟悉,还会活学活用。我在大学教《红楼梦》时,我娘仍戴着老花镜看《红楼梦》,一边感叹,横排本没有竖排本好看,简体字没有繁体字好看,一边说出些有趣的观点,这些后来都被我用到了电视音频讲座里。

“好吃好喝靠自家挣”既不是《红楼梦》的话,也不是《聊斋志异》或其他名著的话,而是我娘的人生经验总结。

我娘给了我们生命,我觉得我娘对我们七兄妹最大的影响还不是她一脑门子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把子女都送进大学,甚至像对我小妹,是用擀面杖把她赶进大学的,而是我娘辨事明理,凡事一点就通,懂得自嘲,懂得反思。嫁到我们马家后,我娘虽然长时间吃她的东关美食,但她渐渐琢磨到我爹的做人准则,也渐渐认同了这个做人准则,因为,靠这样的人生准则,能粪土万户侯、蔑视千难万险,宁折不弯,永不停步,永不服输!

我娘脾气烈,除了“猫”,姐妹们轻易不敢惹娘。我爹脾气好,我们就“蹬着鼻子上脸”。爹所在的机关干部说:“马主任(山东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把孩子惯得上树爬墙。有谁家孩子敢叫爹娘‘老呆’的?就他家那几个大学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学生差不多是六七个高中生考取一个,理应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决不能像一个皮孩子。

大概因为在爹娘眼中我们始终是长不大的皮孩子,因为这点父母和子女的“平等意识”,我们住机关后院时,动不动就把如震楼瓦的笑声传满全院。

我慈爱无边又望子成龙的父亲母亲!

我青春勃发又争先苦读的兄弟姐妹!

多想回到大学一年级,仍赖在爹娘身边!

我娘“巧舌如簧”地替我爹诠释着一桌两餐的动机,我们几个乐得嘎嘎笑。

我爹忽闪着大眼睛,看看我娘,看看我们,又是一句青州土话:“这几个熊孩子!”

我爹从不说豪言壮语。

我爹从不“有粉专往自己脸上搽”。

我爹是个只知道行动的人。

想想啊,新婚第二天面临丈母娘家满桌美食,聪明绝顶的爹能没想法?

可是,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娘——我爹近六十年的恩爱伴侣始终不知道。

我们——我爹的七个亲生子女也不知道。

但我爹用行动让我们知道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男子汉大丈夫,自食其力,不吃非劳动所得!

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叫爹娘、叫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我爹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天知道。

但我爹确实是这样做的,几十年如一日这样做的!

“娘!难道爹送您回门,也不吃姥爷家的东关美食?”调皮子女的问题又来了。

“他又不嘲(方言,傻的意思)!女婿到丈母娘家是娇客,七个碟子八个碗,海参鱼翅燕窝汤,上什么人家吃什么,就是天鹅蛋也照样吃!”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

“其实卫街就是人太多,又都忙,早饭是糊弄,午饭、晚饭经常有面食,有肉,有鱼。”老爹大概不想叫我们觉得他们老马家太寒碜,难得说了两句。

我娘说,更好玩的“一桌两餐”还在后头。

娶亲第二天享受的马家早餐还算优待,三日回门后,章程全变了!

即便丁秀和三姥娘都带着藤筐到了,也必须我娘到厨房给我爹端早餐。

吃完饭,还得我娘把餐具送回厨房。

马家的男人,从来不进厨房!

东关男人,即使穷得揭不开锅,也都不进厨房!

就是在饭店戴高帽当大厨,回到自己家,照样不进厨房!

东关哪个爷们替老婆端过盘送过碗,就甭打算在亲戚朋友跟前混了。东关会当笑话传,亲戚朋友会飞短流长。

更好玩的是,新婚几天后,我娘和我爹的早餐更加糊弄起来:

面疙瘩汤上边的鸡蛋絮不见了;

咸鸡蛋和豆腐乳不供应了;

黄煎饼偶尔会换成红煎饼。

听到这个“历史变迁”,三个大学生笑着起哄:“可怜的爹!”

特别因为我爹那“未老先衰”的牙!

我上大学时,爹和娘都五十来岁。论身体,娘不好,冠心病,但有爹这名医盯着。论牙齿,爹不好,安了好几个假牙了。

可见小时候吃什么食品,对人的牙齿有非同寻常的影响。我爹的牙早早被名医之家未免粗粝的食物磨损了。

我娘一辈子连颗牙都没补过,八十四岁驾鹤仙去,满口牙白白的,亮亮的。

山东人,特别是鲁中人,凡是牙不好,多半归咎于从小习惯了的饮食。

啃了太多、太长时间的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