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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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干活的

金钱叠楼非为贵

桃李满园方是福

三姥娘和丁秀,一老一小本是姥爷派到马家的陪嫁,却被我爷爷拒之门外。

商量婚期时,我姥爷对我爷爷说:“亲家,三闺女从小身子弱,啥活也干不了,我派两个干活的随她过来帮忙吧。”

我爷爷呵呵笑着说:“亲家,这就免了吧。马家有人干活。”

丁秀和三姥娘听说要跟三姐进马家,高兴了好一阵子,要当城里人啦!可不知怎么,却变成只让她们白天进城干活,也不许吃马家一口饭。她们一早在夏钦园吃过饭,挎上大藤筐进东门,到卫街,进马家院。晌午前回到夏钦园。若有事晚回,晌午就吃从夏钦园带去的东西。

丁秀第一天进马家门,就一个劲儿嘀咕:

“三姥娘,三姐夫家门楼怎么这么小?”

“三姥娘,三姐夫家怎么没有迎门影壁?”

“三姥娘,三姐夫家怎么没有隔开院子的花墙?”

“三姥娘,这么多进院子,都过四层了,怎么还没到三姐姐那儿?”

“三姥娘,三姐夫家的院墙,怎么连白灰都没抹?”

“三姥娘……”

“丁秀!你不说话,谁也不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三姥娘断喝一声。三姥娘是积年寡妇,无儿无女,把我娘和丁秀都当自家孩子疼,对丁秀更是当自家孩子教,“记着点儿!见了三姐夫先问好,放下莞子(藤筐)先找茅房,把尿盆尿壶端到茅房倒了。等你回来,我就端回洗脸水了,三姐姐梳头洗脸时,你就从里间到外间,仔细擦缘房,大漆的,越擦越亮!擦座钟和插瓶的时候,小心着点儿,别毛手毛脚碰出豁口!”

“用你说?在夏钦园,不是我天天干?”

从迈进我娘的新家开始,丁秀就心事重重。

丁秀一边干活,一边想心事。

里间拔步床、梳妆台,一会儿就擦完了,其实不擦也没事,哪有灰?不是头天才摆上?现在擦外间的家具,先擦搁长条几的高茶几,再擦条几,最后擦条几上边摆的东西。

按说大条几上的东西该这么摆:

座钟在正中,旁边一边一个将近一丈高的大插瓶,两个插瓶离座钟远近一样,像夏钦园正房那样。

这里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在一边的插瓶和座钟之间多出个茶叶坛,那茶叶坛跟座钟差不多高。

这不偏沉吗?这样摆好看吗?三姐姐太任性了。

还有,大插瓶也不能光秃秃的啥也不插呀,三姐姐家陪送这么贵的大插瓶,城里这家说是“名医”的,怎么连几根凤尾都凑不上?

这茶叶坛原是夏钦园的,坛上画着牡丹花,粉嫩的红花,绿油油的叶子,摆在三姐姐房间。三姐姐喜欢这个茶叶坛。里边总有三姐姐喜欢的茶叶,三姐姐会告诉别人叫什么:西湖龙井、安吉白茶、碧螺春……

有时,泡的茶叶叶子特别大,三姐姐会说:“丁秀,这叫六安瓜片。味很淡,贾母不喜欢喝这个茶。”咦,贾母是谁?没听说夏钦园有姓贾的呀!

有时,三姐姐说:“丁秀,今年猴魁味有点儿重!你尝尝。”

我喝一口就吐了,什么“毛尖”“云雾”,什么猴亏鸟亏,有啥不一样?有啥好喝的!都苦咧咧的,还不如泡碗白糖水呢。

茶泡两遍,三姐姐就叫我倒掉,说:“丁秀,成茶根了,换新茶!”

“三姐姐,你怎么这么渴?找大夫看看?可别是消渴病(糖尿病)!怎么吃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咸,还得一个劲儿喝水,早晨爬起来先灌,睡觉前也灌?总喝水?”

“傻丁秀!我是喝茶,不是喝水。我渴,去大水缸‘咕嘟咕嘟’喝凉水不就行了?”

奇怪不奇怪?喝茶不是喝水?

三姐姐在夏钦园时,一早起来,上完茅房,洗完脸梳完头,就从茶叶坛拿茶叶。我要给拿,她不让,说:“丁秀的小爪子不干净!”

“我打上胰子洗了!三姐姐,你欺负人!”我委屈地说。

“丁秀不知道拿多少,冲出来不是浓就是淡,不中喝!”

等泡上茶喝着,三姐姐就会捧本书,一动不动地看,看着看着,有时笑,有时掉泪。就像东关说书人说的:“看‘三国’(《三国演义》)流泪,替古人担忧!”

三姐姐的娘,我叫“大娘”,一早也在上房喝茶。她用的是大茶壶、小茶碗,白瓷的。三姐姐用小壶小碗,红泥的,叫什么紫砂壶。

早上七点,大娘笑盈盈进来,叫着三姐姐的乳名,说:“喝透了?吃了饭再看闲书吧。”

这家人家一早一晚地喝茶,还一定得喝透!

哎呀,大娘看三姐姐的眼神,恨不能眼里伸出手来,把比我高一头的三姐姐折吧折吧,再揣回肚子里,要不就缩成小月孩,抱在怀里“哦哦哦”拍着,哄着……

有娘,真好!

“为主的”咋叫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有娘多好!哪怕是拖着棍子要饭的娘!

快要送缘房(嫁妆)时,大娘说:“等出嫁时把茶叶坛带着吧!”

三姐姐说:“就这么着!”

三姐姐她爷,我叫“大爷”,说:“乱弹琴!缘房里不兴放用过的东西!再说,大条几除了座钟、插瓶,不兴再摆别的东西!”

三姐姐把头一梗,说:“我偏摆!”

“这不合规矩。”大爷笑着,用商量的口气说,“也不好看,是吧?”

三姐姐说:“我愿意!”

大爷弯下腰,趴在三姐姐耳朵边,小声说:“那……咱买个新的?更好看的?”

“我就要这个!”三姐姐又把头一梗,把茶碗往桌上一撴,说,“我愿意!”

三姐姐一边说,一边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夏钦园,不管什么事,只要三姐姐说“我愿意”,大爷大娘就不能“不愿意”。

大爷大娘谁“不愿意”,准有个挡到他们前头“愿意”的。

三姐姐的爷爷,东关人叫他“老掌柜”。

甭看我小,不识字,我知道,三姐姐要茶叶坛是想带走对娘家的念想呢。

“哎呀,三姐姐,你出嫁做啥?长长远远在夏钦园待着,比什么不好!”

哎呀,三姐姐,你现在跟二姐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啦。

二姐姐家门楼比夏钦园高,院子比夏钦园大,房子比夏钦园阔,使唤的人也比夏钦园多!

这里?比夏钦园寒碜得多!三姐姐,你算让爷娘领到沟里啦!

大爷大娘给三姐姐挑女婿,挑肥的拣瘦的,最后挑了个没肉的!

丁秀知道三姐姐早上起来还没喝上一口茶,心里酸酸的。夏钦园陪送这么齐全的缘房,三姐姐还捎上了闺房茶叶坛,可夏钦园没陪送茶叶。三姐姐嫁的是开茶庄的主啊。茶叶呢?

丁秀把抹布放下,手伸到烫金座钟后边,熟练地扭动背面的小钥匙把手,座钟发出上紧发条的声音。看看座钟表盘上的数,短针“6”,长针“10”。丁秀不认字,可认识座钟上的数,夏钦园有好几个大座钟呢。丁秀知道,短针走到“7”,长针走到“12”,该是三姐姐在娘家吃早餐的时间了。

丁秀和三姥娘在院子里站着,等新婚小两口吃早餐。不一会儿,丁秀看到三姐姐和三姐夫开了房门,说笑着并肩往上房走,便悄悄招呼三姥娘:“快看!人家这两口子,真好看!”

“你三姐姐撞大运了。”三姥娘笑着说,“丁秀,咱快点进屋收拾。”

丁秀站在八仙桌前看,一大堆东关肉食,不过略微动了几筷子,三姐姐向来吃“猫食”,难道年轻轻的男子汉三姐夫还吃不过她?一个碗里的羊奶动也没动,上边都有层奶皮了。咸汤少了一碗,咸鸭蛋少了半个,豆腐乳少了一块。咦,这是怎么个吃法?

“三姥娘,他们吃了好一阵子,牛口条竟然没动?这咸汤和煎饼……”

“丁秀!老巴实(老老实实)干活,少嘁嘁喳喳!你三姐和姐夫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咱赶紧上厨房提水去。该干啥麻利干啥,少在那里‘瓜子码子黄鼬爪子’!”

丁秀提上洋铁皮桶,三姥娘提上两个铁皮暖壶,往厨房院里走。一进院,先看到个花白头发的汉子拿把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地;接着看到树底下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在一个大盆里洗衣服。两个人见了她们,都不打招呼,各干各的。

三姥娘一早来过厨房。匆匆忙忙打了盆洗脸水就走了,没来得及仔细瞅厨房什么样。现在可得好好看看了。

三间草房,不小,东关寻常人家当住家都够。厨房边又借势搭出个小点儿的房子,没有门,烟熏火燎的。咦,这是做什么用的?

两人刚走到厨房前,听到里头有人说话,三姥娘赶紧扯了丁秀一把,两人煞住脚,只听见:

一个说:“俩老的对新娶的媳妇挺知足吧?”

又一个说:“爹说,他五嫂还不错,知书达礼,行止娴雅,是大户人家的样子。”

“是有点儿像洋学生,酸文假醋的。嘿嘿。”

“娘说,眉清目秀,倒也配得上老五,可她那一阵风能刮倒的身子,能开枝散叶?”

“这倒不用担心,她就是石女,马家自己就治啦!这不,照相馆原本不下蛋的鸡下了双黄蛋,人家来谢大夫,夜来(昨晚)送来一堆鳞刀鱼(带鱼),四指宽呢。听说今天照相馆摆酒给人家那龙凤胎过百岁呢。”

“娘说,今天晌午把鳞刀鱼煎一煎。”

“我还得炖牛肉呢。又煎鳞刀鱼!老太太这真是疼顾滴溜溜亲的新媳妇呢!她五婶才能吃几块?还不是便宜了那满院子疯的小屁孩儿?哈哈!”

三姥娘知道叫娘说爹的,是给三姐送早饭的佩芝,声音脆生生;和她聊天的是办饭的娘们儿,柔声细语,慢条斯理,说话比说书还好听!

院子里扫地的在扫地,洗衣的在洗衣,三姥娘知道不能继续听墙根了,会叫人笑话!于是咳嗽一声,快走几步进了厨房。

佩芝正从炉子上提下烧水壶,一边往竹皮暖瓶倒水,一边对在灶前刷锅的女子说:“大嫂,你和二嫂的水,等五嫂灌完暖瓶再灌吧!”

丁秀连忙看了刷锅的女子一眼,惊讶地张张嘴,没敢说话。

三姥娘也好奇地看了刷锅的女子一眼,半晌想不出话来说。

刷锅的女子直起身,笑盈盈亲热地朝丁秀和三姥娘打招呼:“来啦?”

“来啦。”丁秀和三姥娘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三姥娘仔细一看:女子三十岁的样子,身材高挑,细皮嫩肉,瓜子脸,眉毛细长,丹凤眼,小巧的高鼻梁,红扑扑的小嘴,头梳得溜光油滑,两鬓一边一个花发卡,上身藕荷色细布大襟褂,下身鸭蛋青细布裤,扎着裤脚,脚下一双尖尖绣花鞋。眼光明亮,笑容可掬,好清俊好体面!比咱夏钦园来的三姐也差不到哪里去。听佩芝叫大嫂,长嫂如母,怎么她还得刷锅?还得煎鱼炖牛肉?噢!原来这家人家没有专门“办饭的”,是儿媳妇们轮流做饭。那……我们三姐也得……三姥娘不敢往下想。

丁秀拿起瓢从一个水瓮舀起一瓢水,想倒进水桶,提这桶水去洗茶盘茶碗、涮尿盆尿壶,也不知道够用不够用。

佩芝见状,急忙朝丁秀叫了一声:“先别倒!”

丁秀不敢问为什么不能倒,只好先把水倒回瓮里,等吩咐。

“这个瓮的水是做饭喝茶用的甜水,那个瓮的水才是洗东西用的漤水。”

丁秀怏怏不乐地从另一个水瓮舀水。心想:哼,甜水、漤水,分这么清,真会过!

三姥娘想,看来城里城外一个样,井里打上来的有甜水,有漤水。漤水发涩,不能喝,洗衣服却比甜水好。听说城里有专门从井上打水挑水卖的,这家的甜水保准是买的啦。

佩芝笑嘻嘻用手往院子里一指,“张婶洗衣裳就用漤水。”

洗衣妇听到有人说她,抬起头笑了笑。

“张婶,娘说,浅色深色分开洗,小孩衣裳少打胰子,细皮嫩肉的怕薰,多涮几遍就行!”

“哎!知道!嘱咐好几回了。我又不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佩芝咯咯笑着又喊一声:“老杨,先别扫地。到大门口跟拉洋车的说声,他不用进来扶爹,五哥正提包拿文明棍当护兵呢。爹还得喝会儿茶。叫拉洋车的等会儿。”

扫地汉子听了,还是低着头东一笤帚西一笤帚,懒洋洋地扫着地,说:“甭说!他请先生看病,日头落山,也得等着!”

“你爱去不去,老犟驴!”佩芝笑着说,提上暖瓶飞步走了。

三姥娘从甜水缸舀出水灌满烧水壶,撴到灶上。俊俏的大嫂正在一个大盆里揉面。三姥娘想:哪家媳妇都不好当,下辈子怎么也得托生成爷们!

三姥娘一边耐心等水开,一边打量厨房。大厨房门口有两个大水瓮,水满满的,盖子竖在瓮边。厨房里有个五六层的架子,上边有葱、有蒜、有姜,有时鲜青菜;一小盆鸡蛋;一大块牛肋条,像刚从东关挂着的肉架上砍下来;十几条银光闪闪的带鱼,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三个灶火头从大到小排着,最大的炒菜铁锅能炒十几个人吃的菜,最小的铁勺,也就能炒一小盘菜。蒸馒头的笼屉很大,好几层。烧水铞子也比夏钦园的大……这家吃饭的人真不少!靠灶台的桌子上有豆油瓶、香油瓶、酱油瓶、醋瓶、盐罐、酱罐、豆豉罐,靠烧水铞子的桌上摆一溜暖瓶,新的旧的,都是竹编的,可不像丁秀提来的夏钦园的陪送——浅红底子大红花洋铁皮暖瓶。烧水铞子乌黑,看来烧的是大炭(烟煤),这玩意儿虽然火力大,但是呛人。夏钦园早就不用了,用无烟煤,冬天烤火用焦炭。

再䁖一眼紧挨大厨房的小屋。靠后墙的地方有盘磨,磨边有两个盆泡着粮食,远看,像大盆泡小米,小盆泡豆子。靠近门框的地方有柴火、小板凳、鏊子、饼铛。哦,看来这家人口着实不少,还得有专门摊煎饼、烙饼的小厨房。

丁秀舀满水,三姥娘灌好暖瓶,两人往回走。

“三姥娘……”丁秀刚一张口,三姥娘忙说:“丁秀,等会儿见了你三姐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也别说。晚晌回夏钦园,也是。”

“那什么是……该说的?”

“这么说吧,你回夏钦园,就跟你大爷大娘说,三姐姐的婆婆对她像对亲闺女;三姐姐的嫂子、小姑子,都挺和气;三姐夫,很疼她!”

“知——道——啦。”丁秀懒洋洋很不情愿地说。

“丁秀!你甭惦记着给你三姐姐吃后悔药、喝‘乌苏(迷魂)汤’、上眼药!三姐夫家是正经人家,人家一点儿也不穷,也不抠门,人家这是有儿孙、有后劲、奔大前程的过法。咸汤泡煎饼怎么啦?该吃就得吃。天塌不了!最要紧的是,万两黄金容易得,好女婿打着灯笼也难寻。”

“嗯……三姐夫是不孬。”丁秀嗫嚅道。

“啥叫‘不孬’?百里挑一。你三姐姐有福之人不在那两淌鼻涕!更有钱有势的少爷,夏钦园攀不上?进了门怎么样?吃喝嫖赌抽大烟,再给你娶进个‘小’,没准是八卦楼(青州妓院)出来的!哭都找不着坟头啦!人家三姐夫,多正派,多和气,多有志气!头天娶媳妇,第二天就跟他爹出诊学本事。”

“嗯……可我咋觉着三姐姐有点儿不自在。”

“看来三姐夫有事拗着她。你三姐姐那脾气,我从小抱大的,能不知道?嘴里噙着金钥匙进夏钦园,爷娘捧在手里怕摔了,爷爷含在嘴里怕化了,长到二十三,横草不拿,竖草不拈。老的宠着,护着,由着她说一不二。她说月亮是方的,她爷爷准得说‘亲眼看见有四个角’。现在出嫁啦,这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为主的慈悲,投得还不孬,但自家也得好好调对。嫁了人就不能像在夏钦园当闺女了,什么事都由着自个儿?动不动耍小性儿?张嘴闭嘴就是‘我愿意’,你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

“那怎么办?”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三姐姐又不傻,慢慢修炼吧。”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喊:“哎!”

丁秀和三姥娘很不高兴地同时转回身,谁没名没姓地叫了个“哎”呀?

“娘叫给五嫂送点茶叶。毛峰。”又是那个俊妞!

佩芝拿个纸包递给丁秀,“别下多了,太酽了不好喝!”

三姐姐正愁没茶喝呢!丁秀连忙接过来,欢天喜地说:“您受累!”

佩芝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银铃般笑道:“你才是兽类呢!”

东关的人谢朋友帮忙时都会说“您受累”,有时好友之间也故意说这个词,就成了开玩笑,“受累”和“兽类”同音。

三姥娘瞅着俊妞的背影发愣: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到底是什么人?

丁秀掂着小纸包想:三姐姐,你带来那么大个茶叶坛,这点子茶叶还装不满坛底呢。她轻轻打开纸包看看,捧到鼻子上嗅嗅,说:“三姥娘,这茶叶,叶子这么大,还不如三姐姐在夏钦园平常喝的呢。”

三姥娘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叫有上等收益用中等嚼裹(生活费用),才能细水长流,越过越有。这么大家子人,要都像夏钦园,挑最贵的茶叶喝,还不把自家先喝穷了?”

还没走到三姐姐的院子,三姥娘就听到有群小孩在院子里唱:

长尾巴狼,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背到南山上,

把媳妇背到炕头上!

“长尾巴狼”是青州回民对喜鹊的叫法。人们常用这歌谣调侃新郎。三姥娘想:难道有人教这帮小屎孩跟新郎新娘捣蛋?得轰走他们!

进了院子,一看,七个孩子!好几个分不出谁大谁小。

三个大的在玩滚铁环,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四个小的,清一色女孩,两三岁的,四五岁的,在屋檐下拍着巴掌唱。

不管男孩女孩,一个比一个好看,高鼻梁大眼睛,穿得花红柳绿,像年画上的娃娃。

好喜人呀!三姥娘心想:家里多些娃娃,人活得才有奔头。

孩子们看到院子里来了人,继续自顾自地玩,继续唱:

云彩往北,

一阵乌黑。

云彩往南,

雨水连连。

云彩往东,

一阵大风。

云彩往西,

光腚孩子披蓑衣。

丁秀叹道:“这家孩子真多!”

三姥娘叹道:“可惜只有一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