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头老师是怎么炼成的
阳光恰在这时候漫过窗棂，教室里五十双眼睛盯在同一个焦点上，随着头发簌簌落下，灼热的脸庞渐渐冷却，我慢慢地抬起头来，与这些泛着星光、带着笑意的眼神坦然相对……
现在都习以为常了，学生们已经接受了一个光头在讲台上讲课。而在课间，他们会在我坐在黑板前专注阅卷的时候，偷偷地在黑板上画一个半圆，然后延伸出几道光线，有的还要描出几颗星星。他们配合默契，有画的，有拿出手机找角度的，结果，一颗反射着光芒并且“星辉灿烂”的光头，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等我在他们的爆笑中发现真相后，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吓唬说：“你们要敢发朋友圈，我就和你们拼了！”这话往往一点力度都没有，无疑是在鼓励他们发。每到这个时候，我嘴上是嗔怪的，内心却是柔软的，因为我总会想起和五年级一班的学生打赌而剃光了头发的事……
接手五年级一班的社团课源于一个电话，没想到的是，这个电话改变了我四十多年的发型！那天，一个相熟的老师打电话来找我，他们班留了一篇家庭作业——作文《我的爷爷》，结果学生们半数用手机搜，又习惯了先入为主，首选就是网上的一篇作文——《那个“爷爷”》，这是关于一个老兵踩上地雷受重伤的故事。于是交上作文后，有十个以上同学的“爷爷”全踩上地雷被炸“飞”了。简直是太离谱了！这让他这个班主任啼笑皆非。因而他想到了我，想请我去讲一个学期的社团作文课。
就这样我走进了五年级一班，就这样结识了五十个学生。学校对手机的管理非常到位，学生们上课没有人私下摆弄手机，但只要下课铃一响，立刻三五成群地跑出去。我暗中观察，或在走廊隐蔽的拐角，或在操场上某个大树后面，或在教学楼背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几颗小脑袋凑在一起，隔老远就能看到他们兴奋的肢体动作。有学生告诉我，有一款流行的游戏，大家全都能联机操作，特别让人着迷，班级里玩得级别最高的，叫王然。
班主任苦笑着说，学校也曾严禁带手机进校门，遇到违反规定的，老师自然要没收。没想到有一次学生竟然来抢被老师收走的手机，争夺之下差点摔了，事后才知道，那部手机看着不起眼，却是学生的爷爷给他买的新年礼物，据说价格超过一万五。这吓了大家一跳，要摔了还真是个麻烦！那个学生你留意一下，叫王然，男生，特别聪明，但太有个性了。后来有不少家长不同意禁止手机，尤其是老年家长来接孩子放学，没有手机怕联系不上，于是只能这样——限制他们上课时间碰，下课了就没法控制了！他最后感叹说：“这倒好，同学间非常‘和谐’，基本上没有打打闹闹的了。”
王然，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那天起，我开始思索，试图解决这个难题。很快，在我的社团课上，他们喜欢上了我的讲课风格，而且我会和他们写同题作文，对来自生活中的原创加以表扬，对网上“搬运”或照抄的作文不予评价。他们的作文当然不会超过一个专职写作的人，所以我长期霸占“排行榜”第一名。我故意狠夸自己的才华，勾起了他们的争强好胜心，王然虽然淘气，但组织能力不错，他们自发地组成了“作文学习小组”，大家群策群力，说什么也要把我拉下“榜首”位置。就这样，他们着眼于在生活中挖掘素材，那段时间着实出了几篇像样的作文，再加以点拨修改，终于有一天，榜首的名字换了人，这使他们集体振奋，整个走廊都能听到五年级一班的欢呼声。
但这些还是没达到我的目的，作为社团课的老师，我已经算是完成了教学目标，但作为被学生们喜爱并崇拜的老师，我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让他们放下手机。我和班主任多次探讨，觉得凡事得从根本上寻找原因，硬性限制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课间十分钟学生们为什么痴迷于手机，那是因为里面的游戏吸引了他们。除非我们有一种更好的方式，能“反吸引”，他们才会选择放下手机。
这听起来很难啊，但不妨一试！我是写故事出身的，要讲起故事来也是轻而易举，何况当时为了体验生活，去了不少书场听说书人的“起承转合”，我就利用“卖关子”的方法打破学生们的手机依赖吧！于是我调整了讲课的次序，在不影响他们写作的情况下，在上半节社团课临下课前，设置了一段故事课堂。将《三言二拍》和《聊斋》故事进行筛选改编，把精彩而并不涉及恐怖的几个章节讲给他们，很快他们就入了迷。下课时我接着讲，但我声明这不影响下半节作文课，所以你们可以自由活动。慢慢地，出去玩手机的同学在减少，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在增多。我一看，有效果啊，那就继续，再讲就是我上一代的故事，然后到我的故事。他们最爱听我的故事，或者，他们并不曾想到，一个人到中年的老师，会给他们讲最真实的事，包括幼稚的、出丑的、搞笑的。
某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从来不肯留在教室的王然居然坐下来听我讲故事。这可是他第一次没有在课间摆弄手机，也给我带来了一个惊喜。那天讲的是我和老师之间发生的事。王然突然举手提问，问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样的老师。我心里一动，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很认真地回答他：“我最在乎的是老师与学生是否平等。学生有优点，也有缺点；老师有优点，也有缺点。所以老师不必事事高高在上，需要向学生学习的地方，也应该虚心面对。”
同学们立刻七嘴八舌起来，说我的缺点就不少，比如脸太圆了，络腮胡子的痕迹太重了，有点像电视里尚未出家的鲁智深。等他们安静下来，我跟他们讲，我最喜欢的老师是位高中语文老师。当时我喜欢看杂书，有时候会偷偷带到语文课上看。老师就批评我，我不服，顶嘴说考试你想要多少分，我考给你！老师当时就气乐了，和我打了个赌，一百分的语文试题，我要能得九十分以上，她就允许我带杂书进课堂。
“后来呢？”小家伙们儿来了兴趣。“后来，我赢了！老师不但兑现了诺言，还把她收藏的书借给我，以后她的课堂上我再没有带过杂书。到现在，老师在南方养老，今年七十岁了，回来探亲的时候还要先告诉我呢！”
看同学们听得着了迷，我突然话锋一转：“我与你们相处几个月以来，也许水平不是最高的，但我一直在给大家创造师生平等的机会，如果我和你们打赌，我也一定遵守公平原则。”啊！教室里的学生们兴奋起来，纷纷问我要赌什么？“要赌就赌最难办到的！”我有意无意地看着王然，“你们当中很多同学现在最难克制的就是玩手机游戏，我就赌你们在两个月期限内不碰手机游戏，包括课间和回家期间，赌注由你们来定！”班级里炸了锅，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几个游戏迷更是围到了王然的桌子前，秘密商议着。
王然站了起来：“老师，我们如果做到了，那么我们说什么你都能兑现吗？”我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回答：“请说出你的赌注！”“我们要赢了，你得剃个光头，我们想看真正的‘鲁智深’！”这下出其不意，再看教室里的学生，已经笑得七倒八歪的。王然这小子太坏了！我的脸都发热了！五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开弓没有回头箭，咬咬牙，赌了！而且我还要加码：“王然你的语文进步挺快，这次期末如果能考95分以上，我当着你的面剃光头。”
王然也毫不犹豫：“好，老师，我如果考不到，就扎着小辫上课！”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目睹了这些孩子们的自律和互相约束，课间没有人出去玩手机，多数留在教室里听我讲故事，有需要出去的也把手机放在课桌上以示清白。而在家的情况虽然我不知道，但班主任告诉我，学生们要求家长每天晚上都要把他们没玩手机的消息在微信群里发一下，而且很多家长也知道了我们在打赌，大家都很期待呢！
我开始茫然了，一方面盼望学生们真正能做到远离手机游戏，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将可能剃个光头而难为情，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7月11号，那个日子我永远记得——我给他们上最后一堂作文课。路上，班主任老师的微信已经发过来：“刘老师，今天整整两个月了，学生们赢了，你也赢了！我已经和校领导打过招呼了，也为你找来给住宿生理发的师傅——王然的期末语文分数98。”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学生们不要笑。于是，他们憋着、忍着，有的把脸都涨红了。理发师傅边笑边动手。我低着头，脸像火炭一样烫，三千烦恼丝簌簌落下，想到了这么多学生们齐心协力地赢了这场打赌，他们幼小的心灵忍受着强大的诱惑，或者他们更值得称赞！我为拥有这样的学生而骄傲！慢慢地，我敢于抬起头了，我与教室里的五十双眼睛相视而笑，我没有看到一双眼睛里含有嘲讽的意思，那是一百道清澈得宛如湖水的目光啊！
我对学生们说，今天作文课题目就是“光头老师是怎么炼成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家，摸着自己的光头无法入眠。微信里传来了王然的语音，他已经泣不成声：“老师，我保证听你的话，你能再回来教我们吗？”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流泪了，回话说：“我再和你打个赌，你们要能坚持半年不玩手机游戏，我就回去给你们上社团课。”
后来，班主任老师说：“听说作文老师不来了，班里很多学生都哭了。大家让我传话给你，你如果一直留着光头，他们就保证不碰手机游戏！”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学生们一致认为，你留光头比较帅，不像鲁智深，像唐僧。”哦，可爱的孩子们，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照照镜子，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