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切都崩塌了
黑色素瘤与家族宿命
我刚一丧失意识,邓恩医生便从我的头骨后方钻孔,直到枕叶处出血的肿瘤。他相当轻松地找到了那粒“脏兮兮的葡萄干”,它长在初级视觉皮层的褶皱之间。
在他的手术团队的帮助下,邓恩医生摘除了肿瘤,抽干净出血,然后把为了进入我的大脑而挖去的那部分头骨放回去,使用钛螺丝将骨头密封,最后缝合头皮。为了缝合紧密,他将我的头皮皮肤沿五英寸长的切口折叠,使切口就像一条贴在后脑上的肥蚯蚓。切口随后将逐渐变平,成为干净的伤疤。
几小时后,我睁开了眼睛。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我能看见,我没有失明!我能看到视野里的所有地方,上下左右都能看到。我环顾医院病房的四周来测试自己的视力,我把手指呈V字形伸出,然后像手术前我的医生做的那样在四个视觉象限内移动。完全没有问题!不论V字放在那里,我都能看到!不再有消失的手,不再有被遮挡的视野,不再有什么不正常的东西。肿瘤和出血并没有对我的枕叶皮层造成永久性伤害。
我如释重负,但仍有一个担心。
邓恩医生告诉我们,肿瘤似乎是转移性黑色素瘤。得到实验室结果后,只需几天我们便可以确知。在此期间,我们只能反复思量,可能正如我们所害怕的那样,我极有可能会与这种可怕的癌症再战斗一次。
黑色素瘤是一种极为少见但非常危险的皮肤癌,每年的确诊患者约为130000人,其中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是白皮肤。该病由黑色素细胞(Melanocyte)发展而来,这是一种携带深色皮肤色素(被称作黑色素)的皮肤细胞,可保护深层皮肤层不受阳光损伤。许多黑色素瘤开始时是痣,而这种无害的黑色素细胞增生会随着时间推移发生癌变。
一旦出现癌变,黑色素瘤会有转移的倾向,经常会从皮肤的原始位点扩散至淋巴结和器官,特别是肺、肝和大脑。一旦扩散到大脑,它就几乎到了晚期。
我们知道,我相当于收到了死亡通知。
毫无疑问,我将死去。我的家人、医生,还有我自己对这一点都确定无疑。我们没有大声讨论这件事,但这一可怕的事实在我们中间徘徊不去。
1月29日,星期四。那天晚上,我筋疲力尽的家人赶往我妹妹的住所,我一个人待在医院疗养。我躺在床上,没有感到疼痛,却无法入睡。我服用了大量类固醇,防止大脑出现肿胀,它的副作用之一是导致失眠。我醒着,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回忆。
夜已经深了,负责观察我病情的重症监护室护士拉来一把椅子,在我的病床边坐了下来。窗外雪花飘落,我那倾诉的冲动涌起了。我告诉了她以前从未说给别人的事情,那些我以为已经留在了波兰的痛苦往事。我说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维特克和夏安妮先到了。医院病房里一片沉静,我也和他们分享了这些故事。我确信我将死去,我想让他们了解我的故事,这也是他们的故事。我尤其想让维特克对他的爸爸维托尔德(Witold)多一些了解,他的爸爸是一位卓越的计算机科学家。
我讲述这些故事,也有一个自私的原因:我想表达对于体内病变的恐惧,也想提醒孩子们这种以极痛苦的方式重复出现的家族历史。我儿子7岁时,他爸爸也是死于这种癌症:转移到大脑的黑色素瘤。
我的丈夫告诉我他的病情时,维特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的姐姐格西亚才5岁。那是1980年6月,波兰华沙一个炎热晴朗的日子。我当时29岁,是一位年轻的妻子和母亲,正切着蔬菜准备做晚餐。维托尔德走进家,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维托尔德说的话如此令人恐惧,我一时手足无措。当天早些时候,他去当地一家医院看皮肤科医生,因为他在后背上发现了一颗黑痣。医生看了一眼,宣布维托尔德患上了黑色素瘤。
维托尔德说:“他说我很快就会死去,最多还能活8个月。”
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我喊道:“他肯定搞错了!”
这个医生肯定是一个庸医,是波兰医疗体系中众多糟糕的医学专业人士中的一个。维托尔德非常健康,只需看一眼便可以知道。他潇洒帅气、肩膀宽阔、肌肉发达,热爱游泳和跑步,当时波兰还很少有人为了锻炼而跑步。我们有两个完美的孩子,是一个美满的年轻家庭。按照波兰的标准,我们的生活水平不错,也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们刚刚在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度过了1978—1979学年,维托尔德凭借富布赖特奖学金(Fulbright scholarship)在那里学习。对于未来,我们有着雄心勃勃的计划,癌症可不在计划之中。
第二天一早,我们匆忙赶到同一家官方指定的华沙医院看病。医生面色凝重,态度冰冷,仍然重复着最初的诊断:维托尔德几个月内就会死去。他说:“这种病没得治的,准备后事吧。”我感到眩晕。一名护士把一片安定(Valium)放到我的手掌中,然后把我们领出门。
“这件事,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时维托尔德对我耳语道。在当时的波兰,人们对癌症怀有误解。即便在我们受过教育、思想开明的朋友中,癌症也被视为一种软弱的象征,意味着丧失了对生活的控制。讨论癌症是一种禁忌。
几天后,一位肿瘤科医生确认维托尔德患上了黑色素瘤,并安排立即做手术。几周内,黑色素瘤被切除了,维托尔德开始接受化疗。
肿瘤研究所(Institute of Oncology)位于华沙瓦维尔斯卡街(Wawelska Street),这里的注射病房气氛压抑、令人恐惧。更糟糕的是,像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对化疗几乎一无所知。没有人告诉我们会出现什么情况,或者治疗会达成什么效果。医生和工作人员不和患者沟通,家属只能完全依靠自己。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获取信息并不容易。然而我很清楚,我们的形势很严峻。癌症,尤其是黑色素瘤,被视为不治之症。极少有患者能活下来。
几周过去了,维托尔德并没有死去。经过手术和几轮化疗,他回到了正常的生活,我也很快开始忘记他曾得过癌症。我不只是忘记,而是有意将他的疾病从自己的意识中清除。我把它放进意识的黑暗角落,盖上一层层表面的快乐,用伏特加和聚会将它封锁起来。
维托尔德的病像一场噩梦,不管在潜意识里如何深藏,它仍然笼罩着我们。维托尔德变得越来越孤僻,我们越是否认疾病的严重性,就越使彼此分离。我很害怕,尽管我努力去相信自己并不害怕。恐惧让我们更加孤立,彼此渐行渐远。
到了1981年底,我们的婚姻每况愈下。
当我爱上另一个男人——米雷克时,我和维托尔德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每次投入米雷克的怀抱,我都习惯用这个事实来安慰自己。他稳定的陪伴也正是我的孩子们和我所需要的。维托尔德很难接受我不忠的消息。他去了法国,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之后的两年里,他来看过孩子们几次——往返于西方并不容易。
有一次来访,当维托尔德正要离开我的公寓时,他在门口转过身,告诉我说,我是位伟大的母亲。一直以来,我都在无条件地为孩子们付出,遮风挡雨,他甚至嫉妒我对孩子们的信念和奉献。他很悲伤,但又温暖、谦逊。他和我吻别,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友好的姿态。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将是维托尔德对我说的最后的话。1985年5月,就在那次来访华沙几个月后,他在法国波尔多(Bordeaux)的一家医院去世了。癌症已经转移到了他的大脑,而当时还没有治愈那种脑癌的疗法。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告诉孩子们时,他们也伤心地哭泣。他们年龄太小,不能参加葬礼,我决定和我的家人以及维托尔德的家人一起参加葬礼,于是孤身前往。后来,当我试着和孩子们提起他们爸爸的死亡时,他们都不想谈论这件事。
时光流转,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但维托尔德的死亡仍笼罩在我们周围,黑色素瘤对我们的家人有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