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壮梅开二度
这个消息一传开,有些地方的反响比赤峪官场还要大。尽管是周日下午,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已进驻赤峪市香汤大酒店。三点钟开始,与常委扩大会议同时,考察公告已在相关单位张贴,有关人员的考察谈话也陆续开始。消息不胫而走,在大东方娱乐城五楼一个棋牌室包间里,黄岭市人杰建筑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袁杰、山峰建筑有限公司董事长赖栋林、田岭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田方蕉、石岙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石维新,聚在一起搓麻将。这四人中自然以袁杰为首,他今年四十三四岁,个子不高,理一个寸头,随手打出个“红中”,骂道:“他妈的,这么好的机会看来白创造了,便宜了那个姓包的。”下手赖栋林,四十来岁,脑袋中间明亮一片,架一副金边眼镜,他也打出一个“红中”,说道:“人算不如天算,有这样的机会,还要有能抓住机会的人,否则就未必是机会。”
“石董啊,你的功劳还是大的,天上不会自动掉馅饼,至少姓于的完了,大老板不用调去省人大了。否则,姓于的要求再苛刻些,我们只能喝西北风去了。”尖嘴猴腮、弓腰曲背、五十上下的田方蕉接过话说。他摸了一张“红中”,自己牌中已经有了一张“红中”,是去是留犹豫着。
“这件事我觉得还可再利用,不能就此罢手。你们都想个办法,最好能让大老板自己的人接任市长。”袁杰心有不甘地说。田方蕉终于打出一张“二万”,建议道:“只有在会议上动脑筋。”赖栋林说道:“这样做似乎风险大了点。”
石岙建筑公司的石维新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别看在这帮人中年龄最小,其智商却无人能及。他个子一米七左右,一张白胖胖的小圆脸,两道黑黢黢的一字眉,圆得像葡萄似的双眼目光深邃,两片厚嘴唇轻易不开启。他的公司目前是黄岭市几家建筑公司中唯一同时承包着几个工程项目,经营业绩不断增长的公司。他顺手捡起田方蕉打的“二万”,说道:“和啦。你们别再花心思在官场上了,有些事,出手之前就应该想好,我们毕竟只是借东风,主角人家唱,有时候还需静观其变。如果真要我们做大事,就该谋定而后动,思虑一定要周全。”袁杰一推面前的牌,说:“你思虑周全,怎么不早拿出万全之策呢?”田方蕉从牌桌抽屉里摸出六百元丢在石维新面前,说道:“你现在是有米下锅不愁吃,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大老板去了省人大,我们恐怕连立足之地都会失去。别看你前几天运气好拿了几个项目,一旦拿不到,你也一样急。”
袁杰一边拿牌一边说:“我们不能这么轻易地让姓包的登上市长宝座。”石维新被田方蕉抢白,不再说话,只管专心打牌。田方蕉便接口说道:“在人代会上动动脑筋。”赖栋林边摸牌边说:“市人代会上我们没几个代表,谈何容易?光自己几个人根本不顶事。”袁杰蛮有把握地说:“人不是问题。这个事就落实给小石了,你赶紧好好想想。”石维新似乎并没留心他们说的话,抬头问道:“我?我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袁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别只想着自己发财,船翻了,谁也活不了。”
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从周日晚上七点半就开始考察谈话,直到周一下午结束。这次考察的对象是除包若谷以外的提拔人选,范围相对集中。包若谷因为距离前次考察不到三个月,原考察材料仍然有效,只需本人对一个多月的工作进行简单述职,经市委主要领导认可即可。考察组的精力主要花在对刘广大、梅婧艳、邵武阳、江乃乐等六人的考察上。三个考察组根据事先的分工,在市委组织部的配合下,经过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紧张谈话,终于完成了考察任务。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包若谷等人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明天上午到省委接受组织谈话。第三天的《港南日报》、港南电视台和政府网站同时发布了领导干部任前公示。
石维新自那天在麻将桌上勉强接受了袁杰交代的任务后,一连几天吃睡不香。他可不同于袁杰这帮人,并非从泥瓦匠到包工头再到公司总经理的,而是从国内某顶级建筑大学毕业后,邀请了几个同学创建了这家建筑公司。在黄岭市,承包建筑工程非常困难,要想让一家建筑公司站稳脚跟,不仅要拜尽同行各路码头,还要千方百计接近市委、市政府及下属部门的大小官吏。为此,他很快拜在袁杰的麾下。在黄岭市,建筑界没有不给袁杰面子的;市委、市政府及下属各部门,没有不给这位赤峪一号首长内弟面子的。石维新不是什么超人,更没有当市委书记的姐夫,哪怕远隔十万八千里的表姐夫也找不出当市委书记的。
石维新在承接第一个建筑工程前,通过亲戚的朋友引见,携款十万拜见袁杰,并允诺这个工程接下后,以五个点孝敬。袁杰一听,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这个工程预算两点三亿,五个点就相当于一千多万。这送上门的红利哪有拒绝的道理?袁杰立即满口应承,并给甲方单位的主要领导打招呼。果然,石维新在招投标中如愿以偿。这一个工程做下来,虽然给了袁杰五个点,但石维新管理到位、控制严格,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实现了近十个点的利润。有了这第一桶金,他的公司便有了添置硬件的资本,一跃成为黄岭市一流的建筑企业。袁杰第一次尝到甜头后,对石维新便另眼相看,接连帮他拿到几个大工程。石维新与几位同学精诚团结,合力攻坚,各司其职,向管理要效益,以管理保质量,充分显示了他们这个从一流建筑大学里走出来的团队的优势,几个工程做下来,优良率达到百分之百,有的重大工程项目便主动找上门来,连袁杰的五个点都不用孝敬了。
眼下这件事,着实让石维新头痛。按说他完全可以脱离袁杰的关系自立门户,但是,单玄明是这里的市委书记,靠着袁杰只有好处,暂时不会有害处。自从之前为袁杰出过几次主意后,袁杰便把他视为心腹,但有些阴损的主意可一而不可再。要达到不让包若谷担任市长这一目的,一般的小动作根本不起作用,除非……想到这里,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这也太恶毒,一旦败露,自己将万劫不复。
十天后,省委任命文件下达,包若谷任赤峪市委副书记,赤峪市人大常委会任命包若谷为副市长、代市长。不久,赤峪市第十五届党代会如期召开。考虑到赤峪市工作的延续性和稳定性,省委决定单玄明继续留任赤峪市委书记。接下来的投票和十五届第一次全委会顺利进行。闭幕式上,单玄明代表新一届市委班子做热情洋溢、激昂奋发的讲话,决心带领全市党员群众,群策群力、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实干担当,为把赤峪市建设成为现代化城市而努力奋斗。
包若谷尽管抱定了顺其自然的心态,但既然省委要求自己挑起这副担子,不免担心,自然也捏了一把汗,毕竟初来乍到,万一选不上委员,这洋相出得可就大了。直到选举结果出来,闭幕式上稳稳地坐上第二把交椅,他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思量起人代会上怎么争取选上市长。
半个月后就是元旦了,冬天的氛围日益浓郁,路边沟壑里铺满了凋零的落叶,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带着漫天云团奔向南方。这是一个多云天气,不像就要下雨或下雪的样子,但风很大。包若谷乍从宾馆出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在来接他的轿车就在不远处,他紧赶几步过去,竿甘泉已为他打开了车门。一坐上车,包若谷还真有些身心疲惫,参加党代会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到各组讨论,就是坐在主席台上听报告,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与各地代表们沟通联络,不到十一点以后不能睡觉。近半个月来,不要说回家,就是与老婆在电话里多说几句话也难。
包若谷现任老婆是他的高中同学,结婚不到两年,刚刚在今年春季生了一个儿子。他的前妻毕玉环是他在省电视台工作的同事,是记者兼播音员,他们曾经是人人羡慕的一对。谁知花艳招人,不知开始于哪年哪月哪日,奔跑于全省各地的记者最终没能看住闭月羞花的播音员老婆,她红杏出墙了。戴上“绿帽子”的他,开始是真不知情,此后是装不知情,因为那个男人是副台长,在台里决定着他们的进退去留。而他也确实在毕玉环身上倾注了一片深情,希冀她能回心转意,无奈之下只能委曲求全,成了台里没几个人看得起的“乌龟记者”。直到有一天,在一次偶然的巧遇中,他被省委书记李世超看中,直接被调进省委办公厅当了省委书记的秘书,一干就是几年,从综合处副处长到处长,再到办公厅副主任。四年前,那个副台长因贪污受贿,东窗事发,身陷囹圄。包若谷的播音员老婆因经济上受贪官牵连,犯了贪污罪,锒铛入狱。
毕玉环在入狱前为使儿子不受影响,提出离婚,要求儿子跟随父亲。她给包若谷写了一首诗:“青春消逝梦昨天,红杏出墙悔罪愆。柳败花残自作孽,人分家破各行边。且怜旧玉曾相爱,应悯娇雏世未谙。今欲离婚赴厄去,护其不受娘牵连。”包若谷本是深爱这位曾给他带来无比欣慰的美女老婆的,明知她早已移情别恋,还是死抱幻想,同时也虑及身份、顾及影响,默默维持着这个家庭的体面。至此,这座泥墙粉面再难维护,他也无法再装不知真情,黯然决定接受事实,带着十三岁的儿子,离开了毕家老宅。
当时的包若谷还是处长级秘书,当他向李世超书记汇报了前因后果后,李书记只问了一句话:“傻爱出墙红杏,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包若谷当然是个男人,他在“峪青廊苑”买下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公寓,付了首付,简单装修一下,便带着儿子匆匆入住。去年春节期间,盛州中学举办高中同学会,死活要他参加。当年读书时他连个小组长都不是,除了同桌的女同学叶屏蔚,好多同学都看不起他这个乡巴佬。而今,他却是全班同学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到场与否,直接关系到同学会的成败。那天,他上午到家,陪老父老母、哥嫂和妹妹一家吃过中饭,将儿子包宇成交给妹妹包若英,只身去了学校。
同学会上,相逢惊喜、觥筹交错、打情骂俏、抚今追昔等等盛况自不必说,而最让包若谷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同桌叶屏蔚虽然事业有成,却至今孑然一身,究其原因,竟然是自打高中读书起,便一直深爱着包若谷。这么多年来,先是眼看着包若谷考上大学,自己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第三年继续考,希望也能考上大学追上他,谁知一直不能如愿,只能认命。此后,她便希冀他大学毕业能分配回盛州县城,或者分配到海晏市,结果是包若谷分配到省电视台。她倒是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这个东奔西跑的小记者,但意识到自己与他地位相差悬殊,便只好把爱默默地藏在心里,始终不敢与他联系,只是经常悄悄去包家二老面前替包若谷尽孝,今天送这,明天送那,竟比包若英走得还勤,弄得包家二老都不知如何称呼她,后来,时间一长,便把她当作自己女儿对待。叶屏蔚放弃高考后,办了一家漆包线生产厂,经过十几年打拼,小厂逐渐变大,去年产值达到八千万,在县里已是小有名气了。刚开始办厂时,她傻傻地希望有一天包若谷能到厂里来采访。后来得知他已结了婚,就是那位漂亮的播音员。叶屏蔚照着镜子和她比了无数次,总觉得自己哪里也不比她差,但事实摆在那里,只好立定今生再不嫁人的志向,一门心思拼搏自己的事业,却依然替包若谷尽着孝道。
这段单恋故事在几个与叶屏蔚关系密切的女同学中并非秘密。当包若谷介绍完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生活经历后,几位女同学把叶屏蔚拉到包若谷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讲述了这段秘密恋情,听得包若谷热泪盈眶。他当场问叶屏蔚:“你还爱我吗?嫁给我这个二手货,你不觉得亏吗?”叶屏蔚泪眼盈盈地说道:“我一辈子爱着你,不管你爱不爱我。如果允许,我要一辈子守着你,不管你是几手货。”在同学们的起哄下,同学会延长一天,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包若谷恍恍惚惚、亦幻亦真,在同学们的促成下,就在家乡县城最高档的世界大酒店订了个豪华房间,拜堂成亲,壮梅开二度。这虽然是二度梅,却并不失浪漫和热闹。
那天晚上,包若谷和叶屏蔚直忙到零点,才回到房间。叶屏蔚化了妆,杏子眼明亮,柳叶眉细长,樱桃小嘴口红涂唇,鹅蛋脸上略施桃粉,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四十多岁的人,身上依然保留着姑娘的气息,这点曾经让县里不少富商、官吏想入非非。包若谷已是过来人,而今夜在婚房中,凝视眼前这位自己当年奉为圣女,连正眼都不敢看的班花时,还是震惊了。时光退回去二十年,她依然是那位默默地来,在他的身旁默默地坐下的女孩子。那时,她常常悄悄地塞给他几斤饭票和十几块钱的菜票,轻声说:“这个月多出来的,吃不了,送你吧。”一开始他还推辞,渐渐地便欣然受之,也只轻声说句“谢谢”。那时候,他敢对任何一个男女同学大声说话,唯独对她说话时声音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