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狂霾颷邺城
公元759年2-4月
转眼元月已过,二月将半。史思明得报观军容使仍等随军巫者所算吉日,而漳河漕运一时不济,至安阳河北岸围城各军粮草始见捉襟见肘,领军们皆抱怨:“秋日即来,开春未动,竟要待到几时?”士气越发萎靡。
思明于是喜不自胜。本就指望唐廷、安开战,以邺城内尚存之近四万兵马及一众悍将,足可重创那群龙无首各自为阵的二十几万唐军,随之俺范阳军再来火上浇油,从侧翼进攻,以些许伤亡而获大胜,一箭而得双雕。今唐军竟然不战而疲,良机绝不可失矣。急召诸将聚议。
众人有说我全军乘机掩杀过去,一举可解燕皇之围;有说先设法联络城内安军,开战即对唐军施以前后夹击,令无路可逃。
原安禄山部将令狐彰道:“范阳军号称十万,实精锐只得五万余。若与邺城联军,强得十万。唐军号称六十万,便是减半,也有近三十万。以十万对三十万,胜算几何?”
周挚也道:“唐军九路领军皆百战猛将,更有郭子仪、李光弼两个擎天支柱,虽此时军心不稳,然实力仍在,非有周密谋划不能胜也。”
随李归仁从滏阳兵败归来的田承嗣道:“某曾一度降唐,冷眼观唐军大将除中书令郭子仪外,皆存‘养寇自重’,‘拥兵自保’之心,唯恐‘狡兔死,走狗烹’。而损兵员即损所倚仗之根基,易遭朝廷诿过诛杀,故临战不勉励士兵奋勇拼杀。但见危急,宁逃或降,决不死战。此番又遣宦官监军,都说那鱼朝恩为禁军统军甚是纵暴,且不知兵略,众必不服。我若善使计谋,料可以少胜多也。”
思明欣喜道:“还请田将军仔细讲来。”
承嗣道:“兵法曰,顿兵攻城,久而不拔,此攻之灾也。又曰,兵贵胜,不贵久。那鱼氏反其道而行之,至将怒兵疲。某有两计:其一,昼夜骚扰,造势就跑,耗其兵力,惰其警觉;其二,令机警军士易唐装坏其漕运,使其粮供军需更为短缺。两者并行,则我胜不远矣。”
思明闻之大喜,道:“承嗣所言正合俺意!”转对诸将道:“自今日始,每营设战鼓三百面,选精骑五百。日间离邺城十几里处战鼓敲响,一助城里燕皇士气,二惑城外唐军人心;夜间精骑分别出动,高声喊杀,扰其睡眠,令其烦乱。田将军再选中原口音兵士,换唐军甲胄,专于漳河漕运渡口生事,坏其军供。”
这里史军依令行事暂且不表。再说几日后。安阳河北岸郭子仪大帐里集了数位领军节使,怨声此起彼伏。
只听许叔冀高声道:“我与季广琛部距魏州史营最近,将士们日惊战鼓,夜遭偷袭,几次混战频伤友军。与邺城又是僵持不战,作何道理!”
驻军邺城北漳河边的李忠臣闷声道:“我部也是频遭鼓扰兵袭。昨日还有漕运官来报,近日从江淮来的运粮船被一伙身着官军盔甲,执军需号令的壮汉登船取粮,怒责船工搬运迟缓。一押粮官上去理论,竟被妄杀,吓得船工们四散逃命,弃下多船无人看管。昨夜里就在车船聚集之渡口突起大火,焚毁几乎全部船载并岸上库存。如今我部已缺粮数日,兵士食不果腹,不知何时可得填补?”
城西南驻军鲁炅正因军中缺粮短用,兵士颇多怨争而来,闻听急道:“李将军驻地近漕运渡口,为何不派兵巡防,抓捕肇事者?”
李忠臣白了他一眼,道:“鲁将军说得倒是轻巧。那班贼兵可是脑门上刻字的?彼等换穿各军甲胄,捉摸不定,又有暗语互通声气,一见我巡兵便消失无踪。其行动不分昼夜,时聚时散,如鬼影难以捕捉也。”
旁边李光弼紧锁眉头,眼睛只盯着帅案前端坐的那宦官监军,一言不发。郭子仪目光不离地理图,凝神沉思。
鱼朝恩心知肚明众将怨怼所向,也没料到今日之局面。然钦差之威不可减,且圣上委咱家观军容,就是要监查制约这班手握重兵的藩镇节使。想着心中便有恃无恐,一拍帅案厉声道:“尔等只知口出怨言,安知本观军容使用心!咱家早知安、史二贼同床各做梦,思明早蓄二心。此番见安氏伪朝已是命在旦夕,举兵南下则名为勤王援救,实乃伺机夺取伪皇位。咱家就是要学当年曹丞相攻打邺城,只待袁谭袁尚两兄弟火拼之机,一举拿下城池。若再有发怨言者,视同反叛!”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皆敢怒不敢言。
只见子仪从地理图前转过身来,嗽了一声,缓缓道:“鱼使者言及曹操取邺城,倒与某不谋而合。”
朝恩听得这朝廷勋爵,众人钦敬的老将竟然声气附和,心中窃喜,忙道:“咱家愿闻其详。”
子仪指着地理图上城北漳河道:“史载,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见邺城难以立下,便命兵士于城外掘濠堑,长四十余里,宽深各二丈。昨日某令工匠前去堪称察,得报虽经五百年水冲泥淤,那堑道仍可见。今可从各军抽集十万健壮兵士,日夜清理淤塞。估约两日后便可垒坝引漳河水灌城,逼降安贼。而后挥师再战史贼,料无处逃遁也。”
众将听罢喜形于色,皆言可。朝恩故作矜持,片刻方道:“令公之言颇和咱家之意。今以朔方出两万壮卒,余各节使按本营兵员须出五千至一万,即刻动工。”
两日后,古堑疏通,漳河之水也被垒坝拦截,滔滔滚滚涌入濠堑,由地下水路灌进城去,至井水如泉喷涌横出。不到半日,水深数尺,人皆栖于树上屋顶,哭喊无助。水淹城三日方退,却不见一人出降。
消息传到魏州,史思明正暗自称奇,忽见亲随将领曹平进来,报有人从邺城潜出,前来求见史王,忙请了进来。一见此人身高七尺,躯干粗长,却已饿得眼凹腮瘪,骨立形消,不觉愣住。
只听得那人开口,声音也还响亮,道:“某将乃大燕相州刺史薛嵩,携燕皇密旨前来求援大圣周王!”
思明闻听再三大量,方认出眼前果是已故安禄山麾下部将,唐初名将薛仁贵之玄孙薛嵩。知他臂力超群,善骑射,自幼长于幽燕而多豪气。只因愤恨家族一再被朝廷排挤,自身无晋取之途而屈居人下。后随禄山起事,因骁勇善战得授将官。不想今日见他如此狼狈,忙命军士端饭来与他吃了,方问邺城景象。
薛嵩长叹一声道:“自唐军围城至今已有数月,粮食早已短缺。又遭水淹,仓廪泡烂,粮价晨昏数涨。我来之时已是有价无粮,只鼠千钱,百姓易子而食,兵士洗马粪集黑豆,抠墙泥得谷麦为食,军民倒毙无数矣。”
思明道:“俺已得知城中艰困,却无人出降,为何?”
薛嵩道:“皇上告诫全城军民,唐廷已杀降臣多人。又重用宦官,至忠臣良将死于显宦之陷害者众。今城外即一宦竖监军,不容围城节使建言,动辄申斥威吓,视同奴仆。九大唐将尚且摄于其淫威,恐其手眼通天一纸奏疏呈上去,失官事小,只怕还有杀身之祸。何况我等朝廷死对头,出城即被枭首邀功。左右是个死,不如拼死求生,故无人肯降。”
思明又问:“皇上派你前来,有何话讲?”
薛嵩忙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一信,双手捧上道:“史王请观此信。”
思明拆去封缄,展开来看,抬头竟见“禅位书”三个朱笔大字,心头不由得撞动。他窥伺燕国皇位已久,只碍于诸将多禄山部下,不敢贸然夺位。眼见此信,忙读下去:“庆绪闻,五刑以不孝为先。侄自承嗣先帝皇位,与唐廷作战屡战屡败,已困顿于邺城一隅,实无颜以对圣灵。思明叔父与先帝情同手足,更兼德高望重,堪负担帝业。今若出兵救得邺城军民出水火,侄情愿禅位于叔父,伏阶称臣,令先帝之灵得安于地下。万望勿推辞为幸。顿首,顿首。大燕皇帝安庆绪。”
薛嵩见思明将信交给曹平,附耳几句,平即持信出去。嵩拱手道:“燕皇思史王如小儿之思乳母也。还请从速发兵相救。”
思明先不答话,只是打量薛嵩。见他虽是一副饥象,却脱形不脱气度,豪迈磊落,直言爽语,便心中喜欢,道:“救邺城尚需与众将商议,薛将军何不就此留在俺营中为将,强似回去挨饿。”
嵩抱拳谢道:“承蒙史王错爱,尚知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皇上于难中遣某到此求援,临行嘱托再三,此时已是望眼欲穿。某愿将即刻带回,以安圣心。”
思明听罢点头称赞。此时几员心腹将领随曹平进来,笑声连连,众口不一道:“帝王将相,天意轮回。此番燕皇禅位,合该俺家史王面南称帝也!”
思明从曹平手中接过安庆绪那封“禅位书”,知众人已传阅,心中得意,嘴里却道:“君子从不乘人之危。今俺安性侄儿蒙难,怎可此时受封禅。汝等只可商议救援之策,休说其它。”又将信原封递给薛嵩,拍其肩道:“汝乃忠贞之人,本王不强留。回城将此信交还俺侄儿,就说称臣不必,叔侄相称甚好。今日二月二十八,俺也使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庆绪约定,三月初五俺亲率五万精锐,同你城中之兵里应外合,捣毁唐营,以解邺城之危。”言罢,命人装了大袋肉干胡饼,尽薛嵩携于马背带去。
送走安营来使,史思明即与众将计议,定下“先出小股袭扰唐营,乘其不备大举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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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唐军河边大帐连日有驻扎邺城东北及东南的两节使来报,史逆不时遣上百人精骑突袭,于营外横冲直闯,高声叫骂,待守军点起兵来去迎,随即逃去,不胜其烦,不知是何居心。
鱼朝恩闻听,付之一笑,对子仪道:“依咱家看来,邺城之东正是魏州史贼营盘,他派兵在那一带袭扰,便是欲将我大军引至魏州交战,以解城中之围。我偏不动,直待困毙安逆,再一举歼灭史贼!”
子仪沉吟道:“贼心莫测,须命各方节使警戒不懈。”朝恩不置可否。
三月初五凌晨,扎营东南的许叔冀与季广琛接报,又有史军来袭。二将略为商议,传令置之不理。不想一炷香后,只听得一阵如雷金鼓,马蹄裂地而来。许季二将急起披甲出帐,只见营外正有千军万马如黄河决堤而至。营中将士大惊,上马不及。却只见大军一路冲杀过去,并不停留,直朝西驰驱。
二将惊疑,不知所措。季广琛犹豫道:“那西面是王思礼部,西北李光弼部,你我是否引兵相助?”
许叔冀思忖片刻,道:“他二人各领四、五万兵马,你我兵员相加不及其一,何须救之。且未领观军容使之命,赶去相救,胜无你我寸功,败则有擅自动兵之罪。依某之见,只要史军不来袭我,只宜静观其变。”季广琛唯唯称是,两人按兵不动,只报河边大帐。
此时西面王思礼已接急报,史军无数兵马突然由东掩杀而来。思礼急披挂上马,正要率军迎战,却又得报那如潮兵马以奔北面李光弼营寨而去。思礼掂量再三,不敢妄动,急报河边大帐。
那北面李光弼此时已在营寨外严阵以待。他约在一炷香之前才接到张佑密报,史思明已率五万精锐来打唐营,主攻河东军。于是一面飞报子仪,一面下令全军即刻披甲上马。刚排起阵仗,就见远处滚滚黄尘中无数黄旌蓝旗翻卷,中军狂舞一面“史”字帅旗,就知确是史思明亲自杀来。于是传令部将,贼军锐气正盛,万不可自乱阵脚。
思明率军其势汹汹杀到,却惊见河东军已是人人全装掼甲,横枪立马,早有准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虽知他李光弼素有治军严明,雷厉风行之威名,但岂能未卜先知?然此时已不及细想,只得挥令旗直指光弼阵前。一时两军金鼓喧天,杀声震地,人马相接,刀矛交错,只杀得挟尘卷土,天日无光。两边大将立在中军,遥相怒视。战有一个时辰,思明见双方皆伤亡不轻,而唐军奋勇不减,胜负难分。又频频眺望邺城,不见约定的安军杀出来,心中勃然大怒,喊道:“竖子失信也!”只听身旁周挚道:“只恐他援军赶到,自家反要吃亏。”思明于是鸣金收兵,急向后撤退。
光弼未得大营命令,又恐有诈,不敢离营追击,只将本部死伤抬回营内救治,不提。
思明率军奔回魏州,怒气未消,立召众将来见,诘问是谁走漏风声,让李光弼有备迎战。众皆愕然。
周挚道:“我等皆于发兵前半个时辰方知主攻去向,军士们更无从先知。想来须是凑巧光弼正在操练,见我杀来,直接上阵,应不足为虑。倒是一路不见其他节使起兵救援,连老将郭子仪也不见动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看来彼等确实惧上追责问罪,自保实力,利我再战也。”
田承嗣道:“某得实报,那九大节度使合军实不足三十万,各军自一万道五万不等,李光弼亦不过四万余。既然彼等互不相顾,我军五万精骑足可将其各个击溃。”
令狐彰沉吟道:“然我军今日孤军作战,却不见邺城出援,故我颇多损员。日后再战,唐军将领未必次次袖手旁观,且不可侥幸。”
思明点头道:“薛嵩走时约定今日安军出城与我夹击唐军,到时未见一兵一卒,莫不是他未曾将信带到?”
令狐彰摇头道:“某看庆绪必怀渔翁之心。”
思明闻听发狠道:“待本王收拾了李光弼,再进邺城寻那无义儿郎算账!”
众人正在议论,就有斥候来报安庆绪自城中传出口信,今日只因城东北唐军李忠臣部突然发起攻击,为防堵其破城而入,将兵力全集中于东城,误了与史王之约,现李部已退,愿明日与王合军再战,云云。
与此同时,唐军郭子仪大帐里观军容使鱼朝恩被雷霆暴怒的李光弼震惊。只因此员大将一向简言寡语,藏威不露,此刻却切齿瞋目,痛责应召而至的众节使眼看友军遭袭而作壁上观,令河东军伤亡惨重。众将一齐辩说,或言未得鱼使者号令,不敢擅动;或言事起突然,消息不通,不及整军。唯子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鱼朝恩听着只觉自身已成众矢之的,颇感心虚,面上故作镇定道:“史贼奸诈凶悍,鬼出狼行。咱家未下令出击,实为观其动向,合兵法‘知己知彼’也。汝等进帐之前,咱家已同令公议定对策,请他道来。”
子仪指地理图道:“我九军营地部署实为口袋之阵。东南许、季两部正向魏州,是为‘袋口’;西北与南光弼、思礼、鲁炅及荔非元礼四部即成‘袋底’。史贼如再来,必仍先经东南,此时许、季将‘袋口’大张,容其进入而不攻击,只遣飞马报知那‘袋底’四军及鱼使者。待贼后军皆入口袋,听金鼓将袋口扎紧,七军围剿,击贼如袋中打狼,无处逃遁也。”
众将闻之皆喜形于色,磨拳撸袖,怒气全消。只听许叔冀问道:“若是邺城安逆同出,从背后与史贼合击我军,又当如何?”
子仪道:“某已传令城北李忠臣枕戈待旦,一闻城中异动,便去攻城,使安逆首尾难相兼顾,自不敢轻举妄动也。”
众皆诚服,却听有人大声问:“末将愿闻令公与朔方参战否?”
鱼朝恩本就心虚,将此一问听作旁敲侧击,影射于己,便立起三角眼循声望去。见是李光弼部将李抱玉,便想起此人原名安重璋,本是马夫出身,只因善养马,精骑射,又颇识兵法,被光弼赏识得了校尉(六品)之职,充作亲随,后历战升迁只中郎将(四品)。值安禄山起叛,他上奏从此羞于姓安,得赐姓李,更名抱玉。
朝恩知其非世家门荫出仕,更无顾忌,厉声斥道:“尔区区一末位之将,敢问军机乎?本观军容使只看在众领军面上,且说与尔知。咱家不令郭公参战,是为固守河边大营,麾指全军,并保安阳河大桥及日前运到之粮草军需不被偷袭。历来多少战事只为仓廪遭袭焚毁不战而惨败。尔不读兵史耶?再者,不计朔方、平卢,我参战各部共约十五万余,尚不敌史贼五万乎?”言罢,仍余怒不消。
子仪只对众人道:“某料史贼今日未讨得便宜,近日还将再来。诸君须枕戈坐甲,闻我金鼓急起!”
众将领命回营。
次日午时刚至,唐军各营将士正在中食,忽接东南许叔冀飞报,史思明又率大军杀来。一时传遍各营,人皆吐哺操戈,上马严阵以待。
思明如昨冲行无阻驰过唐军东南营寨,心中得意,直扑西面河东军。驰不多远,惊见前方接连竖起“荔非”、“鲁”、“王”、“李”四面大纛。回头又见“许”、“季”两旗引着上万步骑从后包抄而来。再望邺城方向,寥无动静,一时心头大怒,命后军李归仁领曳落河掉头迎战许季,自己则亲率精锐冲到前军,纵马挺枪直指光弼阵营。
只听得安阳河边金鼓紧擂,声震数十里。唐军“口袋阵”随之步步紧缩,渐将史军围在其中。那五万精锐多是北方契丹、同罗久经杀场之剽悍骑兵,兼有几千曳落河勇士凶狠喜战,视死如归,见状毫无惧色,只管在阵中横劈竖砍,左挑右刺,将那些征召不久的中原新卒成片戮倒。不到半个时辰,唐军许季两部已被李归仁之曳落河杀得七零八落,节节后退,急飞报河边大帐。
子仪接报大惊,心知若是一军败溃,必很快动摇全军,后果难堪。于是不顾鱼朝恩嚇阻,自率朔方军冲向交战阵地。
哪知尚未进入战场,只见西北天边突然隆起一团黑褐巨怪,形状狰狞,疾速翻卷幻化,如鬼如魔。混战两军尽皆惊呆,动弹不得。顷刻间狂风大作,折树扬沙,尘土骤起。天地霎时晦暗,日如血红,昏霾塞目,人相顾不辨。继而风势更猛,八面席卷,人马立足不能,相错践踏。子仪心惊,莫不是罕见风霾来袭?但时已入春,而霾多起于秋冬……。正惊疑间,忽听阵前有人狂喊:“天怒也,速撤军!”
一时只见唐、史两军飞快脱离。一边四散溃逃,多狂奔向安阳河岸;另一边急朝魏州撤离。
足有半个时辰,天方渐次开朗。子仪见兵士多已逃逸,只得撤回大营。却寻鱼朝恩不着,也不见萧华之部,恐史军复又杀来,急领残军过桥撑筏至南岸。行前留下仆固玚守桥,嘱待各军全部过河后,便放火烧桥,以阻史军渡河进犯洛阳。
入夜,子仪在安阳河南岸先接着鲁炅及其残部。见他伏在马背,面色惨愕,左肩战袍扯烂,现出皮开肉绽,子仪忙命人将他扶下马来,召军中医士为其清创包扎,入帐歇息。之后又来了荔非及许、季三军残兵败将。只见人人惊魂未定,甲胄不全,子仪速分排营地,将抢运过河的部分粮食分与众将,聊慰饥腹。
最后过河的两军分别是李光弼及王思礼带领,虽皆灰头土脸,黄尘裹身,却队形整肃,兵员也未见大减,令先来诸将羡惭。
此时只见河北岸冲起火光,很快烈焰耀亮暮色。不多时就见仆固玚率人马回归本营。
子仪待众将稍事歇息,便召集商议善后,道:“某撤回大营时已不见鱼使者及萧华,料已奔回长安奏报圣上。适才又接报洛阳留守崔园及河南尹苏震已闻风而逃。某欲先行奏请战败之罪,之后领军退守洛阳,以待敕令。诸君但欲何为?”
鲁炅带伤泣道:“我淮西军损兵惨重,无颜面君,也先行请罪,退回本镇带罪候旨。”
许叔冀与季广琛同声道:“我等也上表请罪,回本镇候旨。”
荔非元礼道:“某所领乃已逝李嗣业将军麾下,不知何去何从。”
子仪略为思忖,道:“荔非将军原属河东,可领嗣业之北庭将士暂随光弼,以待圣旨。”
光弼道:“某将于回太原途中上表请罪。但不知城东北李抱玉可晓大军已撤?”
子仪道:“某已在狂霾过后送信与他,料已在返回平卢途中。”
次日凌晨,参与围剿邺城之九路节使无功颓丧,各自返回藩镇听命。因粮草皆失,衣甲难以敝体,一路饥寒交迫,便多有打家劫舍,明抢暗偷者,百姓呼号无助。
几日后,子仪才进驻洛阳城外谷水河畔,就闻报鲁炅刚回到辖镇,竟挥剑自杀。惊问其故,原来不知何人奏报朝廷,其部卒不听军令,肆意抢劫杀人,殃民最甚,百姓切齿痛恨,指其恶过于逆贼。皇上览奏大怒,降旨追责。炅畏罪,又闻子仪驻保洛阳,光弼秋毫无犯回到太原,心中大惭,于是引刀自裁。子仪痛惜此忠臣良将,思及曾死守南阳年余,昼夜苦战,食尽煮牛皮筋角,终阻叛军南犯江汉,保得朝廷一方漕运,以供王师。却因兵乱含垢而死,怎不令人唏嘘。
不久,子仪接敕书,曰:“邺城之败,乃天时不利,令公何罪之有。今授东都畿、山南东道及河南诸道先行营元帅,辖守洛阳。”
正巧仆固怀恩自长安归营,带来近期邸报,方知皇上对此次参战节使皆不问责,只削去弃东都而逃的留守崔园之封爵官阶,贬河南尹苏震为郡王府幕僚,去官阶。
子仪深感皇上仁厚,对怀恩道:“圣上明察,不因一次兵败见罪大将,使我等免受高仙芝、封常清之刑责,得为社稷再尽绵力,实大幸也。”
怀恩摇头道:“郭公儒雅君子,岂知小人龌龊居心。”
子仪忙问:“怀恩此话怎讲?”
怀恩道:“某离京之时受宰相李岘之邀前去拜访。他私对某言,郭公常以君子之腹以待小人,但小人不可不防。某问何者小人,李相言道,便是那最先逃回京中的观军容使鱼朝恩。他将邺城战败全委罪于郭公不听其号令,擅自参战。幸好圣上未信其言。然古人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何况君臣乎。故要某将此话说与郭公。”
子仪凝眉不语,暂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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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日史思明率军一路心如鼓捣,惊魂难定奔回魏州,便接斥候报:“邺城安庆绪得知唐、史两军皆被狂霾嚇退,立开城门让全城军民仆抢唐军沿河弃置的仓廪库房,得粮谷数万担,甲胄兵器无数,并战马万匹。后紧闭城门,不准进出。又增兵防守,以拒史王。”
思明闻听怒道:“小儿反复无义也!前者还说献城禅位,今得微利便翻脸,且看俺如何取这弹丸之城!”
两日后,思明率几万兵马在邺城外筑起营寨,既不与城里通报,也不作攻城之举,只每日在营中置酒肉与兵士们共饮取乐。
忽一日城门略开,钻出两个人人来直奔史营,被守兵拿住送来大帐。思明正与几个士卒席地饮酒乱唱,见有人进来,斜睨一眼,佯醉不加理睬。直到其中一人鞠躬到膝,口中言道:“史王远道率军救我大燕,如同再生父母。下官高尚暨张通儒携燕皇之命前来宣慰。”
思明故作猛醒,起身抓住高、张一人一只手,放声大哭道:“俺史某千里勤王,竟不得见亲吾皇一面,可见俺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说着,愈发涕泗纵横。
高尚知其惯喜附庸风雅,此时引出这先秦名句,实感不伦不类,心中好笑,口里却说:“史王一腔忠心豪豪气,高尚等早看在眼里。几天来也多次劝燕皇应学古人三番禅位。却因城中粮草兵马已足,被他坚拒,还叱尚存有二心。今此再冒死劝谏,方准尚与通儒同来。尚追随先帝多年,实看不起今上作为。愿助史王入城早登皇位。”
史某却见伪燕宰相张通儒立在一旁闷声不响,便问:“张相也是此等心意?”
通儒叹口气道:“天不可二日,国不可二君。今上虽乏睿智但无暴虐害民之举。前番薛嵩见史王之后返回,盛赞王仁义宽厚,不愿受禅,令某敬仰。史王既与先帝情同手足,何不学那先贤周公辅佐侄儿成王摄政,留千古人臣美名?”
高尚冷笑道:“那周成王年虽幼却知励精图治,又聪颖贤明,方有后来几十年社稷安稳,百姓和睦之‘成康之治’。再看今上,屡战屡败,加之走失安太清及高皇后,早丧斗志,不理朝事,终日浑浑噩噩。而史王之势如日中天,将猛兵勇,雄心图霸,堪登大燕帝位也!”
思明微笑道:“本王欲与庆绪侄儿一叙叔侄之情。孤身入城,众将不许。然俺若带兵将同行,又恐遭人疑为逼宫。怎生请得燕皇出城相见?”
高尚道:“这有何难。尚愿为史王作说客,携燕皇来大帐相见。”
思明闻听大喜,重赏二人黄白金及珍宝,亲自送出营门。
然一连等了三日,未见安庆绪来赴约。思明遣一机敏心腹牙将扮作送菜人混入城去,找到高尚府中探问。
牙将回来报:“燕皇仍是迟疑,不敢来见大王。又道前番书信明白禅位之意,史王已作推辞,何必面见。高尚一再痛陈利害,道是史上庸皇尚知三让其位,贤者方受。燕皇无奈,又书一信带回。”
思明拆信观看,见又是“禅位书”,邀史王整军入城,当众奉上皇帝玉玺金册,并亲自为王披戴冕旒黄袍,云云。
思明读毕冷笑,暗想你知与我兵力相差无几,又新截得许多军资,却哄我入城,岂非欲夺我兵权?于是又将书信与将士们传阅。大营内立时山呼万岁,此起彼伏,
待禅位书传回,他已写成一信:“贤侄何必如此。俺已立为大圣周王领幽燕十几州郡。侄便以河朔诸郡为国祚所在,与俺为唇齿相依之邻邦,守望相助。又可与唐廷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岂不快哉!故禅位书万不敢受。念及城中才遭水淹,百姓忧困,俺不忍看大军入城再加惊扰。还望贤侄出城相见。”他将此信与原信一同封缄,命牙将再次入城,交给高尚。
复信很快带回:“小侄愿与叔父歃血为盟,两国等立。若叔父应允,侄明日带御酒前来盟誓。”
思明立即复信允诺,明日午时列阵相迎。
次日一早,思明命在中军大帐两旁置数顶军帐,围成天井,只留一个入口,将帅案摆在当中。又命数十擐甲执刀之健壮亲兵分藏于帐中,约以摔杯为号,闻声冲出。
才交午时,便有守兵来报,邺城门洞大开,燕皇领朝官及五百精兵并几十名抬酒挑肉的小卒逶迤而来。思明整顿铠甲,携史朝义及周挚、令狐彰等大将出营门相迎。
安庆绪一行走近,齐滚鞍下马,欲行跪拜之礼。思明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庆绪之手,忙说免礼,请进大帐叙谈。又命朝义将那三百精兵及挑担小卒领去后营犒赏。庆绪见朝义不容分说便将亲随精兵带走,心中立即起疑。回头看四位同来皇弟,皆面色惨白,袍服颤抖。欲要退回,手却已被思明牢牢攥住,不得已只能随他入营。
一起伪君臣进得天井来,见数顶营帐围挡密不透风,入口处有重兵把守,出入不得,皆胆颤股栗。唯高尚面带得意之色。此时思明一把甩开伪燕皇之手,大步走到帅案前,怒目而视。庆绪见状已把持不住,“噗通”跪倒在地。安氏诸弟与群臣纷纷随之跪下。
只见庆绪膝行至思明脚下,连连磕拜道:“侄臣德寡才疏,治军无方,以至连丧东、西两京,又陷唐军重围之中。幸得叔父大圣周王尚念先皇兄弟情谊,远来救危,拔小侄于水火,起死复生。此似海恩泽,小侄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请容回去城中取来国玺金册,奉献大王。”
思明鹞眼园睁,猛拍在帅案上,怒道:“胜败兵家常事,失却两京又何足挂齿!俺所恨者,尔身为人子人臣,竟敢弑父杀君,苍天难容!俺今日在此要替先帝追讨不臣逆子,以警天下,岂为尔冕旒黄袍所动!”说罢,将案上酒杯猛然掷地,几十名壮卒甲士冲出营帐,,将一众跪地人等团团围住。思明命将庆绪及其四兄弟先绑了,不听哀告皆以白绫缢死,然后枭首。又命拿下高尚、孙孝哲及崔乾佑等。尚先还沾沾自喜,以为此番说得燕皇入套,必是居功甚伟,少不得封侯拜相,尽享荣华。万想不到竟被绑了,大哭喊冤。思明冷笑道:“尔卖主求荣,留有何用!”一时三人斩首。
思明又命将其余人等扶起,缓言道:“本王只杀不忠不义之贼。汝等并无大过,俺不杀反授官职。待进城后一一封赏!”言罢命兵士将数具尸身排放成列,拆除四围营帐,令将士们近前观看。众皆大惊。各营亲信怀刀巡视,以防动乱。
只见思明疾首挥泪道:“俺一向看着与先皇情分,对庆绪百般顾惜。此番出兵南下,皆知单为救他于唐军重围。邺城解围前后他曾三让帝位,俺皆不准,说只作兄弟邻邦,约今日歃血为盟。万想不到适才只为俺责他一句有眼无珠,用非其人,至先帝死于非命,他竟然恼羞成怒,与几个兄弟死党对俺拔剑相向。若非卫士冲出,俺已被砍成肉酱矣!”说着放声嚎啕。几员心腹率先怒吼:“剁烂这起逆子奸臣!”“砍碎喂野狗!”
思明见群情激愤,将袍袖抹了涕泪,故作悲悯道:“庆绪等虽恶,毕竟是先帝骨肉。俺不忍见其曝尸荒野,必以王侯之仪安葬。”言罢,命军士将几具尸体以白绫覆盖,抬去城郊择地下葬。然后率军入城,安抚城中燕军及庆绪遗族。
两天整顿收编,原安庆绪麾下麾下诸将如张通儒、薛嵩等皆授官职,兵士分编各营,所获唐廷军资战马尽归史军。又开府库分赏燕军士卒。一时人人眉开眼笑,感念大圣周王恩德,愿效死命。
思明见人心已定,召心腹部将秘议,欲渡黄河夺取洛阳。诸将闻听,多有顾虑。
李归仁道:“将士南下征战已数月,多思及故土妻小,恐有厌战之心,不效全力,则洛城难以攻取。”
令狐彰道:“某得报郭子仪已退守洛阳,并遣能将路嗣恭驻守洛北重镇怀州。故洛阳非不能取,实乃不易也。”
周挚沉吟道:“以某之见,众人所言皆甚有理。然攻取李家朝廷之龙脉所在,东都洛阳,即是公然与其分庭抗礼,必出师有名,令四方呼应。故须先称帝,以王师伐中原则名正言顺。但此邺城残破惨淡,早失汉时气象,非立霸业之初始。唯范阳乃我发家所在,帝王潜居。故大王宜先回师范阳,称帝立朝,也使将士得以养息,有利再战。”
思明闻听大喜,道:“待俺称帝,必封你为宰相。”
周挚拱手称谢,又道:“纵观天下事势,如用兵得当,河朔等黄河以北之地渐可归属大王,复得战初之局面。若更取怀州,洛阳及中原不远矣。”
思明拍其肩,大笑道:“俺得挚如曹操之得郭嘉也,只勿如其短命方好!”转脸却见朝义呆坐不语,不觉心生恼怒,厉声道:“众人与为父运筹帷幄,獾奴为何只管目怔口呆,全无见地,教将士们怎得服你?倒是豺奴锋芒所向,杀伐果决,实堪承继乃父之业。汝不愧乎?”
朝义闻之有如当头棒喝,急以目视平日亲近之部将骆悦,颇有求援之态。悦会意,忙道:“禀大王,少将军其实城府在胸。适才还与末将议及邺城虽衰败,却是黄河以北至连中原之要冲,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若回师范阳,应留强将镇守之。”
思明听了,面色略缓,盯着自家长子道:“如此方好。就着你领一万精锐,与骆悦在此守城。若有失误,休怪为父无情。”
朝义忙叩谢。思明再与诸将复议。
次日,史思明率大军北上返回范阳。临行遣薛嵩率其部并三千曳落河悍兵南下攻取怀州。
史朝义于邺城北门恭送父亲。望着“史”字帅旗翩翻远去,只觉前程未卜,心头也是翻江倒海。
时至四月初,范阳传来重大音讯:史王已登基称帝,自授大燕应天皇帝,国号大燕,年号顺天;册立妻辛氏为皇后,长子朝义封怀王,周挚授宰相,令狐彰、李归仁及田承嗣为上将军;改范阳军为燕军。
朝义同时又得密友蔡文景将军私信,告知有传言大燕皇帝存废长立幼之意,欲册立朝清为太子。接信后,他便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催命鸩酒与暗杀刺客哪个先到。心惊肉跳之时,或与骆悦对弈,或独饮闷酒,嘘叹垂泪。
如此光景早被一人暗暗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便是朝义帐下小目吏,安玉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