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纤手折鹏翼
公元759年4、5、6月
话说安玉丹初到范阳时见到史思明父子,虽无好感,也无恶意。后来思明归唐,她更信“贼亦有道”。哪知未及半年,见其复叛,且用兵所指,皆欲置李光弼于死地,孰可容忍!她几次暗中通报史贼行动,见果然有助心心念念之人避祸而取胜,于是快心满志,默然守护。她不索功迹,不求答谢,只如慈母护子一般纯情,因而自有一番甘苦淋漓。又因得知此番史军于邺城偷袭唐军,重伤光弼及义父郭公之旅,心头更添恨意,又抱憾自己除了传信给张佑,并无再多作为。当她渐次看出史朝义对其父深怀恐惧怨恨的眼神,心中蓦然一亮:当年安庆绪岂非因父亲偏爱小弟,欲废长立幼而心生愤恨,默许李猪儿弑杀其父?若得一场旧戏重演,助光弼与义父翦除劲敌……于是她扼腕抵掌,静待时机。
只是她没想到,史家父子未能伤及郭公本人,唐廷奸佞却向他射出阴箭。
且说郭子仪率万余朔方残军退守洛阳,扎营城外谷水河边,接着四下昭告,逃散兵士如若自主返营,一律照吃粮饷,不受军法刑责。不过几日,奔回本营之旧部近万。见子仪如见父兄,口中高喊:“郭老爹,我等还回来吃皇粮!”或喜笑颜开,或泣诉伤苦。子仪皆好言相慰,给与饮食疗伤。不提。
一总约两万兵士正重新编营,忽报先前派守怀州的路嗣恭率军归来。子仪惊问其故。原来史思明派骁将薛嵩猛攻怀州,其兵力倍于朔方守军,又有几千曳落河攻势凌厉,锐不可当。嗣恭看死守无益,徒损兵员,便弃城率部而归。
子仪急召诸将商议,道:“史思明派兵攻占怀州,意在更取洛阳。诸君有何良策以对?”
一时众说纷纭。多有言及我军已失大部兵马,营中士卒尚惊魂未定,深惧史贼虎狼之师,恐洛阳难以坚守,不如西退至潼关门户陕郡,或北面蒲州,尚有险可依。
子仪听了不语。此时有部将张用济大声道:“我等若弃洛阳而退守陕、蒲,便已近长安京畿,必长史贼气焰。且又是不战而退,易遭那班妒贤嫉能之奸人构陷,进谗言使圣上见罪于我等。且蒲陕两地连年饥荒,去年又与关中(陕西中部)各处同遭大旱,几近颗粒无收,怎能负担大军进驻。依某之意,不如分兵驻守洛京之北河阳(河南孟县),凭其城南之大河天堑以保东都。若史叛果然来攻,我据险以守,败退也有话可说。”
子仪闻听颇感讶异,想此部将平日性情暴躁,鲁莽行事,今日却能作面面之观,实为难得。又听众将皆言其善,于是命部将王元振率五百轻骑先行占据河阳,张用济随后率五千步骑赶去,招民伕加固城防。遂上奏朝廷:“请用御史大夫兼河南节度使来瑱,坐镇潼关及陕郡,以保京畿东顾无忧。”
几日后,京中来报,皇帝已授那位“善谋而勇”,曾令叛军胆寒,称之为“来嚼铁”的将门虎子来瑱为陕郡刺史。子仪如释重负,更加紧洛阳城防。
一日忽得太子李豫书信,上写:“因关中多地大旱,圣上欲祈天降雨,诏令大赦天下,凡死刑从流,流刑以下皆赦免回乡。令公挂怀之李白也在获赦之列,日前已于流徙夜郎(贵州桐梓)之途中白帝城(四川奉节)接获赦令,欣然顺流长江而返。”信中附有李白接旨后狂喜而作,被后世传为千古绝唱之《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子仪读了,深感诗人之所感,不觉热泪盈眶,叹道:“真惊山川而泣鬼神也!”
正感叹时,忽报京中有圣旨到。子仪忙出军帐恭迎。听得奉旨中使展旨宣读:“制曰”,子仪便知此圣旨并非中书省代拟,乃是皇上亲笔,立即跪地恭听。那使者往下念道:“天下兵权,制在外持戒律,内翊皇图。代国公中书令郭子仪久勤王事,载竭忠谠,翦凶除孽,赫然先驱,披荆棘而有功,历艰险而无易。古今往来,功莫斯大。然公已年逾花甲,筹划指麾心力难继。朕体恤功勋,召还京师,并赐京中亲仁坊府宅一处,以迎代国夫人及子孙辈,安享天伦之乐。原朔方兵符交新任兵马副元帅魏国公太尉李光弼代掌,余官爵如故。接旨之时即随中使返京。钦哉。”
子仪听了大惊,呆跪半晌,自语道:“史思明贼军将至,欲复夺东都。此祸逆不除,臣岂敢偷安!”
中使宦官一旁冷冷道:“令公休得迟疑,军事自有太尉李光弼担当。他已接任朔方节度使,却力辞兵马元帅不受,坚请以亲王为帅,他愿副之。今圣上已封二皇子赵王李系为兵马元帅。亲王与国公合璧连珠,倒不敌区区史贼耶?还请郭公速速接旨,与咱家同返京城。”
子仪惊醒,双手接过圣旨,对中使道:“某与诸部将尚有交代,还请使者于营中稍歇。”
那宦官不耐烦道:“圣上制令,接旨即刻返京,怎可延误。且太尉李光弼已在来此途中,令公只带随行必需,便与咱家上路。”
话音才落,不知是谁传出消息,只见朔方众将并士卒蜂拥而至,围住中军大帐口口声声高喊:“郭老爹不能走,我等只听老爹指令!”“京中尽是奸恶之人,老爹勿中圈套!”“小子们只怕再见不到老爹回营!”
此时仆固怀恩与浑瑊、仆固玚及郭晞三位青年将军一起走进帐来,皆面带惶惑焦虑,默默围住主帅。子仪心中明白,众人所忧不无道理。此次邺城损兵折将太过惨重,罪责不轻,然必得有人担责,故此一去前程难卜,便对爱将怀恩道:“我回京面圣,自有道理。君须着意制约部将,安抚士卒,以待李太尉。”又对青年将军们道:“强寇将至,汝等不可懈怠。”
怀恩近前对子仪轻声道:“郭公进京须谨防那宦竖鱼朝恩。或可与宰相李岘讨主意……”
话未说完,就见一身形牛高马大之军士手提佩刀,大步进帐,口中嚷道:“谁敢捉俺郭老爹进京受刑,先问俺这口刀可答应!”说着,眼睛便瞄住那传旨宦官走过去。只见他举刀要砍,已被怀恩一步抢上,抽出圆月弯刀劈面砍去,那人喷出一腔热血,应声倒地。怀恩对着帐外大吼道:“哪个敢来造次,这厮便是榜样!”
再看那中使吓得躲着子仪身后,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子仪见营中已起骚动,忙对郭晞道:“速去备马!”又亲手扶持宦官走出大帐,示意怀恩与另外两将护卫,朝营门走去。
众将士依然流连不舍,竟有一老兵攀住大帅袍襟不肯松手,又见郭晞牵两匹马已到营门口,只跪地抢呼:“老爹勿去也!”
那宦官见此情景,也不禁动容。子仪将他先扶上马,转过身对扯住袍襟的老兵和颜道:“请君松手,本帅只送中使一程便回。”那人流泪紧拽不放,如睹父兄步临深渊,定要挽回。子仪无奈,抽出佩剑割去袍襟,跃身上马,与使者疾驰而去,竟连一样随身用具也未带得。
正如读者诸君所猜,大将仆固怀恩所虑,一切皆由那观军容使鱼朝恩谗言毁谤所至。
自那日望见邺城上空狂霾怒起,混沙碎石铺天盖地而来,战场一片鬼哭狼嚎,唬得朝恩与禁军扈从相顾失色,争先逃过安阳桥,丢魂丧魄一路狂奔回到长安。却不敢立即面君,只散些谣言,便在皇城神策军营中躲了两日。等心下渐为平静,想到如此兵败大事,岂能躲过朝廷追责。
除非寻个无懈可击的原由。
这也并不令朝恩十分为难。那等突如其来的狂霾,神仙也是无咒可念。只说“天时不与,鬼魅作祟,非人力可挽回,无关监军之责”,便可气壮理直,朝中那班安享太平之官僚谁能反驳。只有一人是他心中耿介忌惮。那便是此次参战诸将心目中真正主帅,郭子仪。
思想此人乃沙场宿将,帝国勋臣,一向谨言慎行,不矜不伐。便是对他所坚持之“拖延战法”也未公然抗阻,却也不曾点头。后因屈从他这钦差观军容使之权威,不能及时救援友军而至全军伤亡惨重,必然满心怨愤,只待班师回朝之日,便要向皇上一吐真情。更有那七位参战节使可充见证,随声附和。那时他鱼朝恩纵有千般口舌,怎敌众口铄金?如此休说保住禁军统领之位,只怕最轻刑责也是流徙荒蛮厉瘴之地,永不得回京,落个生不如死。
想到此,他一阵毛骨悚然,切齿暗道:“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于是盘算再三,必得先入为主,罗织子仪罪名,凭空扳害。只是不敢直面皇上及百官诘问,情急中想起命中贵人,他的“识马伯乐”张皇后。
待将一番说辞编得天衣无缝,他便梳洗熏香,着战袍,蹬锦靴,照镜已是楚楚鲜明,即悄然入中宫求见皇后。
哪知不巧,张后正在盛怒之下拿宫人们撒气,无人敢为他通禀,只得立于宫阶下静候。此时恰有一平素颇为相投的内官走出来,他忙拉到一旁探问。
原来前几日由宰相吕湮牵头,数名朝廷大员联名奏请,加封皇后“辅圣”尊号,以彰其辅佐圣上殚精竭虑,劳心伤神之功。皇上览奏,原已首肯,只差交中书、门下两省拟诏,却不知是谁传到太上皇那里。上皇早已听闻这张姓外甥女很不安分,几番欲夺他最喜爱的长孙,李豫之太子位,改立其嫡子李佋为储。幸而后来太子册定,他才没有深究。如今竟又串通朝中重臣,欲以“辅圣”之名干涉朝政,其张狂野心不输先中宗皇后韦氏也。于是即遣御妹玉真公主去见那糊涂皇儿,痛陈利害。皇帝自然不敢当面驳斥亲姑母,何况是上皇之意,只得敷衍一番。翌日退朝后,便将未参与联名的宰相李揆留下征询。揆答道:“自古至今,皇后并无尊号。只有本朝中宗之韦皇后,唆使其兄串通朝官,得封尊号‘顺天翊圣皇后’,并由此擅拟制书敕命,勾结武氏一族,惑乱朝政。后韦氏竟毒害中宗,欲学则天称帝,以至李唐王朝险丧其手。所幸上皇果断起兵,亲率羽林军除之,方得扭转乾坤。圣上不可不畏前车之覆辙也!”皇帝听了如梦方醒,汗流至踵,痛道:“庸人几误我!”已于昨日罢去吕湮宰相之职,又贬黜那班联名上书之大臣,并下诏不准再提皇后加封尊号之事。有人立即报知张后,故惹得凤颜大怒。
鱼朝恩听罢,三角眼转了几转,心中暗喜,谢过那内官,便立意等到皇后肯见。正是:
物以类聚人群分,自作聪明急攀跟;
世上若无纲常乱,哪来历代风雨腥。
朝恩直等了三个时辰,滴水未进,饥肠辘辘,方见一宫人出来,唤他觐见。
张后斜倚锦榻,见他进来,刚才略为平复的怒气又蹿升起来,一时柳眉倒竖,声威凌人道:“本后信尔之言,悉力举荐为观军容使,统领邺城之战。尔却将数倍于贼军之王师大败亏轮,铩羽而归,使圣上‘毕其功于一役’之宏略毁于一旦,令本后无颜。如此深重罪责,不去前朝待旨,来我中宫有何话说?”
朝恩快步驱前,于张后锦榻下单膝跪地,高声道:“臣此来,只为再谢天后知遇之恩,并入朝请罪受死之前,一吐心曲!”
张后听得“天后”二字,不由得心中怒气先就消了大半。本朝立国以来,唯有自称“天皇”的高宗皇帝那位则天皇后敢称“天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久便如意称帝登基,这二字岂非绝好兆头?今上皇老儿力阻加封“辅圣”,来日偏要学武皇作个女圣人,照样称孤道寡,能奈我何!本后倒没看错,脚下跪着这禁军三军统领是个心腹之人,观其战袍鲜亮,气宇不凡,日后果有皇权之争,倒真用得着哩。想到此,便缓和了口气道:“起来说话。”
朝恩心领神会,遂立起身,站得笔直,似衔冤负屈道:“臣此来,非求天后与臣脱罪,臣实无罪也!”偷眼看张后并无不悦,更大胆道:“此番兵败,一是因朔方郭子仪仗其位高权重,不听臣号令,至众节使争相效法,各自为战,焉能不败;二是因天降狂霾,挫臣指麾,非臣之人力所能挽救也。今吐实情于天后,虽死无憾。若殁后有知,必结草衔环以酬天后大恩!”言罢,竟泪沾袍袖。
张后向来娇横跋扈,兼有一副蛇蝎心肠,也毕竟是个女人。听他巧舌如簧甜言美语,十分受用,口中却作莫不关情道:“如此堂而皇哉之说辞,何不向圣上陈述?”
朝恩作状义愤填膺道:“圣上听信宰相李岘之言,已免责参战诸将,敕令仍各领原藩镇兵马。然如此大败,必得有人担责问罪,只恐臣便是圣上心中替罪之人,不久将引颈就戮矣。臣非惧死,乃惧死后有朝臣牵强附会,中伤天后。”
这末一句,顿时勾起张后“辅圣”尊号胎死腹中的一腔怨怒,咬紧银牙道:“又是李岘李揆之流,本后偏不信彼等能久蒙圣听!”
朝恩又趁势涕下,道:“臣枉死并不足惜,虽悲恋圣朝,更悲朝堂再无忠义之人,只任凭李岘、郭子仪等强臣悍将挟持天子,则天后与兴王日后堪忧也。”
此言一出,有如投石惊破水中天,张后再也坐不住,嘴里念道:“这还了得,不严惩败兵之将,何以立皇威,警诸军!”言罢再不睬朝恩,只吩咐宫人速备笔墨纸笺。
那宦官将军于是知趣告退。出得宫来,他心中那畏罪阴霾便随风而散,却不知早有人报到李辅国那里。
不到一个时辰,紫宸宫中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上,李辅国为皇帝展开一幅水纹花笺。李亨一眼认出上面是皇后纤丽手笔,忙聚睛细看:“臣妻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今外臣擅权,内官怨叹。臣妻忧邺城兵败不究,何以正军律,安邦国?历来明君皆不优柔姑息,令权门兼并,朝纲弛紊。惟愿陛下鉴纳。”
李亨看罢眉头紧锁。皇后近来一再涉议朝政,着实令他不快。只因深念夫妻患难恩爱,不忍加责,却也庆幸杜绝了册立“辅圣”之议。
然此番兵败令他“毕其功于一役”之梦碎,怎不怒火中烧。只是权衡再三,终纳李岘建言,为稳军心以利再战,免责一干参战节度使。他也无意降罪鱼朝恩,到底是钦差之人。倒是辅国展信之时,似无意中提及这宦官监军竟去中宫谢罪求救,甚觉可气可笑。细细再读皇后信谏,便知鱼朝恩欲借她之笔迁罪郭子仪。内官与封疆大吏争斗,正是帝王御臣之术。然朝廷支柱乃朔方勋旧,李亨既不愿降罪宦官,更不肯伤及贤将,还要顾及爱妻颜面。于是权衡再三,亲笔制书中书令郭子仪,缓言命其交出兵权,回京闲赋。又敕令赵王李系为兵马元帅,太尉李光弼为副帅兼朔方节度使,令各方皆无话可说。
只是李亨没料到,自己中宫皇后那双柔荑纤手写得几行小字,便将“会当击水三千里”之鲲鹏大将等闲折翼,陷大唐帝国于持久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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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仪因邺城之败褫夺兵权的消息,于四月底传到灵武郭府,合家震惊。后又传来皇上赐京中巨宅与他合家团聚,人心渐安。唯郭夫人王瑞芝始终镇定自若,处之弥泰,只遣二管家郭义先头赴京,襄助夫君。
五月初,帝遣一宦官内使前往灵武,迎代国夫人及合府迁往京城。一行百十来口,车马几十辆,并无许多辎重。郭家媳妇稚侠以婆母之名,同朔方大营眷属逐户道别。临上路时,前来送行者比肩接踵,万分不舍。
郭夫人车上跟了两个孙辈。九岁的郭刚跳脚要与奶奶坐在一处,其母郭晞之妻只得由他。十一岁的郭冬荣自父亲郭旰战死潼关,便少言寡语,其母又一直难释悲怀,身心俱弱,也由祖母照拂。只因头回进京,两小童欣喜不已,一路不住向同行内使打听帝都情景。
那日已近长安,小郭刚又问:“我家新宅,果真比老家的大吗?”
内使笑道:“圣上体恤功臣,赐你阿爷的府邸占京城最金贵地角,亲仁坊四分有一。”
郭刚不解,又问:“那有多大?”
内使作势比划道:“比你灵武老家大十倍有余!”
郭刚一时瞋目结舌,难以想象。冬荣问:“为啥是金贵地角?”
内使道:“那亲仁坊毗邻皇城,一坊之隔即是皇家学府国子监,又近商贸繁华之东市;其间有四大坊及十六小坊,居宅皆为公卿大臣,名门望族,岂非既金且贵之地?”
郭刚又问:“我家原住的是哪个名人?”
内使道:“先是高宗时燕国公于志宁府邸。后经几代先皇转赐,至开元时,为黄门侍郎李暠所居。当年有名流梁锽观访后,作诗‘堂高凭上望,宅广乘车行’,岂不壮哉。”他正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忽见一旁郭夫人微笑不语,方醒悟所面不过是个总角小童,忙又笑道:“只是如今已空置多时,还须慢慢修葺。”
一行人终于五月中旬抵达长安。虽是战后不久,未及全复,但那四衢八街人车川流不息,高楼塔庙,雕梁画栋,软红数丈,早令众人目不暇接,咂舌不已。一时已到亲仁坊西北角那处大坊,远远看见郭义迎候在府门外。他见车马已近,几步上前,先将疲惫不堪的两个小姐弟抱下车,再轻声对郭夫人道:“郎主正会仆固将军之特遣郎将,嘱仆下领大娘子们入府歇息。”
夫人于是向内使道乏致谢,由他自回宫缴旨。不提。
再说怀恩所遣,乃郭公当年恩准开释之人,陈扬。他因智取蒲州有功,由主帅奏报朝廷,已从校尉升作郎将。今次却带来子仪最为担心,且最怕听闻的消息:朔方将士抗拒河东节使李光弼接掌本部兵权,为首者已被杀,便是左厢兵马使河阳守将张用济。
子仪惊问缘由,陈扬道:“自令公奔离大营,将士们痛哭失声,如离娘弃儿。又皆闻李太尉治军严苛,稍有违令,便身首异处,无不骇憎。想来太尉也是恐我朔方抗拒不服,竟于深夜率五百河东精骑闯人我大营,立下军令,重整营地,修固寨墙,更新旌旗。虽一时军容焕然,到底人心不服,多有愤愤之议……”
子仪急插言道:“我临走叮嘱怀恩稳定军心,他怎可无所作为?”
陈扬道:“将军已然尽力。驻守河阳的张用济将军接李太尉羽檄,命速返洛阳大营。张将军恐遭不测,与部将秘议:‘我朔方非叛军也,李光弼趁夜而入,何见疑甚深耶!今以羽檄召我等归营,必无善意。与其束手就擒,不如率我精骑突入大营,强驱之,以迎郭公回归。’其部将附议,遂命兵士披甲持戈,上马出发。
仆固将军得报疾驰河阳,于半路截住用济,厉责道:‘君以兵请郭公,朝廷必疑此乃郭公授意而为,是破其家也。令公百口之家,何时负于君耶!’用济愧悔,散去随从将士,只单人匹马去见太尉。却在半路被截住,转召去洛阳以东汜水进谒。
原来李太尉听说用济带重兵来见,恐洛阳大营里朔方人多势众,难以掌控,便令其转至汜水相见,自领上千精兵先行等候。不想用济单骑到来,李光弼只问了一句:‘为何接檄文晚到?’便命将其斩首,又令部将辛京杲接管其部。”
子仪听到此,长叹一声道:“也是用济罪有应得。”
陈扬接道:“这辛京杲与其弟辛京昙追随李太尉多年。两兄弟在嘉山之战与史叛拼死搏杀,勇不可挡。主帅光弼奏请朝廷,同获升迁,随成心腹。见用济被杀,辛京昙道:‘朔方大将仆固怀恩自持满门功勋,桀骜不驯,难以辖制,大帅不可留之。’
一旁老将郝廷玉忙止道:‘不可!怀恩率直个性,每战必舍身躬先,深得圣上信任,士卒拥戴。某不欲见太尉为千夫所指也。’
李太尉闻听沉思良久,命仆固将军单独来见。将军至,太尉让座攀谈。忽有卫兵急报,来了铁勒并浑族(两者皆属仆固族)数百铁骑硬闯营门,高喊有紧急军情,要面见仆固将军。太尉闻报大惊失色,急令仆固出见。原来将军已得报张用济被杀,便密令本族亲兵随后赶来,若不见将军,只管强行冲入寻人。
此时他从容行至营门,对一众彪悍部卒佯责道:‘语汝勿来,何得违命,不惜项上头颅乎?’太尉见两边兵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忙做劝解对将军道:‘士卒随将,亦复何罪。’又让铁勒兵士入营共饮,不应。只得命杀羊置酒于营外相待。后将军由族兵护拥回大营,受命仍统朔方本部将士。”
子仪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怀恩尚有何言?”
陈扬道:“将军命末将进京之时忧心忡忡,嘱道:‘请告郭公,某对光弼尚可隐忍不发,却不知将士们能屈心几时。请公教诲。’”
子仪沉思片刻,抚其肩道:“汝不宜在京久留,请速回以告怀恩好生忍耐。某即将此情奏报圣上,不日必得圣裁。”
陈扬才走,子仪将洛阳军中情势一刻不误奏报朝廷,并谏言为稳军心,以防战时“兵不服将,军令不行”,可授仆固怀恩朔方军节度副使,以辅佐光弼,令万众一心,共敌史叛,保两京无虞。
皇帝览奏立准,下敕令:授怀恩朔方节度副使,实掌朔方兵马。光弼兼任河东、朔方两军节度使,主掌河东本部兵马。临战二人必得戮力同心,如臂指使,不负朕意。云云。
子仪闻之,如释重负,方与夫人叙话。时百口之家已作安顿,瑞芝道:“下月初十便是夫君六十一寿辰。为妻思想去岁君登花甲整寿,子孙辈也曾商议,要为阿爹甲子华诞大办寿筵,祝祷长春不老。却因郎君征战在外,未能做成。可喜今次圣恩隆眷,郎君难得居家闲赋,又念及六十一是为六十实寿,故为妻欲为仪郎办华诞筵庆。你我夫妻巧是同岁,愿松柏同春,不知仪郎意下如何?”
子仪连连点头道:“多亏贤妻有心,拙夫几乎忘却了。子孙们许久不见,正好合家齐聚。”说着凝神细思,半晌自语道:“何不邀怀恩、光弼同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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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此时大明宫紫宸殿内,唐皇李亨摒去宫人,欲得片刻独处,将烦乱心境清一清。近日几起家国要事皆难决断,过后只觉心力不济。先是罢却“辅圣”之议,惹得皇后梨花带雨,多日不悦。后释子仪兵权,撤观军容使,复设兵马元帅,分权制衡朔方与河东两支劲旅。每决一事,步步惊心。眼看尘埃落定,平地又起风波。
先是宗室宰相李岘与忠心老奴李辅国嫌隙日深。岘几番奏报辅国擅权,私命门下省,凡圣上所颁制敕,必经他画押签署,方可发州郡施行。若宰相与百官有急奏,必先由他阅后,再奏知皇帝。更有甚者,他常于银台门(翰林院)私览国政,事无巨细,多由其以圣旨之名,口宣制敕,翰林学士随行拟书,交由执行,再奏报皇上知晓,无人敢有异议。又加“察事”(密探)数十人,专探朝廷内外秘情,私加审讯。遇有私托关说之重刑犯人,大理寺尚未审毕,辅国先赶至银台门,命立即下书释放。还命审案三司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以至各府县衙门,每遇刑案,必先报与他知,候其指示方可刑察。其势之盛,内官见之不敢直呼其名,皆称“五郎”。朝中大臣如宰相李揆遇之,行弟子礼,口呼“五父”。如此专权乱政,直追前朝奸相李林甫,天下岂不再乱。
李亨闻听不悦。心想那李林甫曾是朕作太子时,备受其淫威作践之人,如今提起依然毛骨悚然,怒火填胸,恨不能掘其坟,曝其骨,鞭尸以解心头之恨。然辅国伴朕多年,悉心护主。尤其自国乱以来,拼死相随,一路扶持,灵武登基,竭力拥戴,厥功至伟,怎可与朕的死仇相提并论。于是一面赞李相秉公忠直,一面只撤去辅国所置“察事”。那宠宦倒会体察圣意,忙在朝堂上当众请辞禁军专掌及殿中监等显职。李亨当然不准,只顺势下诏:“先因军国大事繁忙,故时令内官宣朕口谕。自今一律并停,如非正宣,并不得行。中外诸务,各归所司。……一切刑案皆由御史台并京兆府审理。若遇处置不公,允诉状上奏。”云云。
李亨以为李岘从此与辅国介怀已解,会消停一时。不想近日又来奏告其构陷御史中丞崔伯阳,使其遭到贬黜。此奏着实激怒李亨,那李岘岂非质疑皇权公正,直犯天颜,孰可容忍!盛怒之下,便以“李岘与崔伯阳等人结党”为由,将其贬为蜀州刺史,即日离京。昨日有散骑常侍韩择木(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之叔父)入朝应对,亨提及此事道:“李岘欲专权,不容内官,已贬离京师。朕尚觉用法太宽。卿以为如何?”
择木沉吟答道:“岘直言不讳,应非专权。陛下宽容之,更彰圣德矣。”
亨闻听略感欣慰,不料无端又添烦恼。便是皇后刚才亲赴紫宸殿,面带玄秘对皇夫道:“臣妻曾闻辅国谏言,上皇居兴庆宫,日与外人交往,常有旧臣潜入宫中,向上皇问候致意。长此以往,难免有人不心生妄念。然陛下听之任之。臣妻今得密报,实为匪夷所思。故来奏报。”言只到此,却卖弄不往下说。
李亨向知父皇因建宁冤死,太子遭嫉,对皇后十分憎恶。张后更不遑多让,常对父皇出言不逊,以示厌恨。看来今日也不会对其口吐莲花,只得道:“爱妻有话请讲。”
张后道:“陛下可记得那位被上皇宠极一时的梅妃?”
亨闻听一愣,不知皇后为何提起已逝太妃。想当初他还是不得意太子时,只听传闻,父皇因宠妃武惠去世悲伤落寞,近宦高力士请旨去闽粤(福建莆田)遴选民间佳丽,得一芳名江采萍者,出身世代医官之家的女子,带回宫来。上皇见她容貌清丽,温柔婉约,在一众浓妆盛艳之中,尤显得淡妆素裹,好似牡丹丛中一支梅花,顿觉神清气爽,如沐春风。待走进细看时,竟闻得幽幽冷香,令人飘飘欲仙。细问方知其自幼痴爱梅花,其父为她在房前屋后种植梅树数十株,日积月久便熏染一身天然梅花香气。上皇爱极,如获至宝,即赐封为妃,号“梅妃”。
李亨在父皇家宴上曾亲睹那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生辉”之绝世风采。不想专宠数年,却被十八弟寿王李瑁之王妃杨玉环一夕夺宠,还被求赐死,不得,便强送东都温泉上阳宫幽禁。
不久,安史骤起逆乱,先克洛阳。梅妃无人顾及,遑论随驾入蜀,便失了去向。前年上皇出蜀返回长安,因杨妃已殒,思念梅妃,曾几次要儿皇遣人去洛阳寻她,回报皆言妃惧叛军凌辱,城破之时以白绫裹身投井而亡。后又有人报,于东都温泉边梅树下发现一具女尸,貌似梅妃,左乳下有深及肋骨之刀痕。上皇得知大恸,命以妃礼安葬,并亲写祭文悼之。
李亨以为这江采萍死得其所,后事完满,却不知皇后今日为何兴冲冲为她而来,搅扰清静,只得敷衍问道:“那是父皇之亡妃,皇后提她作甚?”
张后柳眉高挑,杏眼园睁,语带诡秘道:“梅妃未亡,现在上皇所居南内兴庆宫中!”
李亨闻听大惊,不觉厉声问:“皇后从哪里听来这等惑众妖言?”
张后怫然生怒,道:“李辅国之亲信察事早将此事报与他,只是瞒着陛下一人,怎说是妖言!”
李亨撑着倦体,追问详情。
原来就在月前,太子李豫府中一宾客忽然说及,有传言东都温泉梅树下的那具女尸实非江采萍真身,而是一貌似之宫女替身,只为断绝反贼安禄山之欲念。真梅妃却随一白衣女郎潜入深山,藏身于一座名为小蓬莱修真之道观里。
李豫知皇爷爷思妃心切,便在前去问安时将此事告知。太上皇大喜过望,命皇孙问实那宾客,并许诺若果真寻得梅妃,赐无官得官,在官则升两级,加赏钱万贯。
于是那宾客即携妃子近日写真肖像以进。上皇观之,喜极而泣道:“真梅妃无异也!”急命太子遣宝马香车,内官宫人去那深山道观将妃迎入兴庆宫。上皇见妃,揽入怀中道:“向来与梅卿生疏了。今劫后余生,当重叙旧好,再不离弃。”寻得梅妃的太子宾客果然得官获赏,李豫本人更得皇爷爷信宠。
张后讲到此处又不往下说,只拿眼睛看着皇夫。
李亨已久未去南内问安父皇,一时不敢相信,狐疑问道:“此事当真?”
张后道:“也有亲眼得见者传言,那女子容貌酷似梅妃,但依其生辰应已年近五旬,而此女年貌不过三十许,太过年轻。只是皇姑母玉真公主与上皇贴身宫女如仙媛皆言,妃出自世代医家,驻颜有术,也曾亲调石斛珍珠养颜膏赠人,宫中美其名称‘斛珠夫人’,故而年近半百而美貌不衰。上皇已是老眼昏花,只当是真妃无疑。近有坊间传唱‘杨花已逐东风散,梅萼偏能留晚香’,便是讽喻此事。”
李亨仍是疑惑,半响方道:“此事父皇喜欢便好,于朕何干?”
张后不免焦躁道:“陛下乃千古明君,雄才大略又洞察毫微,必知祸生于肘腋,须防患于未然。上皇即能寻得旧时宠妃,勿论真假,以此推去,不难重聚保皇老臣。据察事们报,同住兴庆宫的玉真公主,常借‘离乱后,故知重逢’为由,召许多前朝勋贵入宫长叙。那日有一剑南奏事官只是路经宫楼前,叩拜后即欲离去,宫人如仙媛窥见,竟下楼相邀,请入宫中饮宴。如此笼络行径,时而有之。龙非池中之物,可见上皇仍不甘冷落,正蓄锐养威,急欲归位复政。臣妾妻日夜忧思,如见玄武兵变之刀光血影矣!”
张后这般危言耸听,李亨却窥见她心照不宣的深忧:李豫替上皇寻得晚年慰藉,越发得其欢心,必拼全力以护爱孙之太子位。而皇后欲另立嫡长子李佋,便是无望。然此时他已是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只得问:“依皇后之意,朕当若何?”
张后见问,嫣然一笑,胸有成竹道:“这并不难。兴庆宫位于皇城之东南,自成一体,难以监察。然只须借陛下探望父皇不便为名,将上皇移进毗邻大明宫的西内太极宫来,使其离群索居,不与外臣相通,陛下便可高枕无忧矣。”
李亨心知肚明,她将父皇移至近旁只为容易摆布,他又何尝不作此想。曾遭父亲皇权多年摧残,咫尺皇位可望不可及。便是父皇那道《令太子即位诏》看似冠冕堂皇,却隐隐透出对他灵武登基不甘不愿。皇后所忧旧朝复辟,绝非空穴来风,而将父皇移进西内即可坐守监视,又得“反哺跪乳”之青史留名。于是对张后道:“皇后贤明。朕将权衡此议,不必忧心。”
目送张后遂心快意由宫人簇拥走向殿门,李亨正欲闭目将息,只见她又转过身,袅袅婷婷走回来道:“臣妻还有一事要报与陛下知道。据太子府中内官说,华阳近闻宁国公主因英武可汗崩逝,被他国牙官及都督逼着依回鹘之俗殉葬,小妮子竟然惊痛不已,每日只是掩面垂泪,不思饮食。臣妻已命专长郁症的王御医前去调治。倒不知妮子如此心重。”
李亨难掩倦容道:“朕已得知,也遣内官去太子府劝谕。日前得报宁国不从回鹘习俗,争道:‘我中国法,婿死,即持丧,朝夕哭临,三年行服。今回鹘娶妇,须慕中国礼。若今依本国法,何须万里结婚。’那都督等仍是不肯,僵持不下。仆固将军得知,急致信其婿移地健,即新登基之登里可汗,愿将其次女琳琅以陪嫁媵妾之名,代宁国殉葬。然其长女海花,即可汗正妻光亲可敦不忍妹子鲜花夭折,固请夫婿纳琳琅为次妻,以代殉葬,终得其首肯。又以宁国无子,准刺面而归。朕昨日已册封移地健为英义可汗,同册仆固琳琅为小宁国公主,许嫁可汗。朕已命汉中王李瑀带册书入回鹘宣读,伴宁国以归。朕将在明凤门(即丹凤门)亲迎。”
张后闻听若有所思,点头离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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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几日后,京城亲仁坊相府内为祝郭子仪六十一华诞张灯结彩,刀俎之声彻夜不觉绝。
寿诞当天一早,宫中御膳房送来红羊枝杖(烤全羊),光明虾炙(烤大虾},并有巨胜奴(面粉加酥油拌蜂蜜撒芝麻,类似麻花)等多样宫廷点心,是为皇上赐中书令(位同宰相)之贺礼。子仪率合家跪接,谢恩。
开筵之前,先是李光弼匆匆自洛阳赶来。郭夫人王瑞芝亲自将这位侄女婿迎至内宅,细问其继母卢氏安康,再问其妻王氏病体痊愈否。又吩咐取来早已备下的参茸枸杞等唐本草中常用名药,嘱其带回,并至问候。光弼称谢,见床榻之上牙笏(唐代一品至五品官员,朝笏俱为象牙笏,五品之下用木笏)齐齐排满,便知令公诸子及婿共十余人皆来贺寿。他也见过,真是个个举止娴雅,人才出众,不禁暗自感叹。他有前妻所遗三子。长子李义忠官至太仆卿(总管国之马政),两年前病逝。次子李象,受皇恩接任兄长之职,亦为太仆卿。三子尚幼,后妻王氏照看,已在开蒙识字。他生性恬静寡欲,不爱女色,从未纳妾,故而子嗣稀落,此时倒很有些艳羡郭公之子孙昌盛。
郭夫人好似看穿光弼所想,微笑道:“我家夫君常言,不愿合族全仗一人门荫,迟早要开枝散叶到五湖四海去。”
光弼听了,想起诗家吕巌(传说中吕洞宾)绝句“斗笠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心中怅然,何时可解甲胄,远离官场险恶,去江湖访那道骨仙风……
此时门房又报仆固将军到。管家郭义忙出迎,请至书房。子仪早在那里等候,见他进来,迎上去执其手道:“某深谢丰国公力阻张用济兵谏,否则今日之筵不成矣。”仆固谦谢。子仪又道:“公之一门碧血丹心,今古罕见。大义如君者,定然不以个人恩怨为念。又北方史贼悍兵强将,虎视眈眈于中原。公非与光弼连袂以对,不能破其狼子野心。一时至筵席之上,望与魏国公光弼杯释前嫌。”仆固唯唯连声。
一时筵开数席,京中勋贵多来赴宴。太子李豫因爱女华阳仍是精神恍惚,与独孤妃守着,未能应邀,特遣内官送来一株二尺高南海红珊瑚为寿礼。子仪一边一个,紧握光弼与怀恩之手,比肩而坐。觥筹交错之间,二人交谈甚欢,积怨冰释。筵席过半,仆固与光弼相继告辞。子仪知他们牵念东都大营,也不相留,送至府门外。眼望帝国两位擎天柱梁并辔驰去,不觉略舒一口气。
散席时已是入夜,只有王强林和郭暧还无意就走。子仪知两人今夜皆不当值,不必早归皇城禁军营地。且相府与皇城只有一街之隔,有事即可得知,便领他俩进了书房。
二人坐下,沉默良久,王强林先开口道:“令公可知,那鱼朝恩在宫中将邺城之败尽皆诿过于参战诸将,尤其是郭公。圣上又罢公之兵权,某实恐将军威名有损。”
郭暧也忿忿道:“此战领军者众,为何单释父亲兵权?”
子仪淡然一笑,道:“诺大败战,终须有人担责。某爵位最高,掌兵最多,罚不责众,舍我其谁。”
强林摇头道:“某在宫中只见宦竖弄权,实在不忿。近日又听说李辅国接着凤翔一马坊押官的老婆喊冤,言其夫因抢劫罪被县尉所杀,乃是公报私仇。他因也是出身马厩小儿,兔死狐悲怒而追责。然经各级官员查无冤屈。他竟恼羞成怒,设局使不遵其意的监察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及大理寺卿一众官员尽遭贬黜。又累及宰相李岘,降职偏远。如今朝中皆畏惧而仰其鼻息也。”
郭暧又道:“我看鱼朝恩、李辅国等宦竖有何功勋,只一味挟宠擅权,搅扰朝政,以显其熏天权势耳。然帝国蒙难之时,这等阉人只是卵翼于皇帝,哪个曾带兵勤王,躬先士卒?如今天下甫定,便如此气焰嚣张,好似豆大马蝇专叮骏马。岂不知二京乃我父兄及叔伯克复也!”
子仪嘿然不语。半晌道:“今上历尽磨难,心下甚恐藩镇统军尾大不掉,再学禄山思明逆乱,故以内官束遏。然我只赤心忠君,宠辱不惊,宦者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