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飞头蛮
飞头蛮是中国古书中出现的一种妖怪,与日本人熟悉的妖怪辘轳首相近。不过,两者的概念未必完全相同。辘轳首这种奇异现象是深夜其人熟睡之间,脖子不断伸长,从屏风、房梁后伸头窥探或是偷舔灯笼油。飞头蛮则如字面所示,头颅从本人身体脱离,茫茫夜色中不知飞向何处。其人酣然入睡,毫无察觉,待到天亮时候头颅才会返回,重新连接在身体上。换言之,飞头是只在夜间发生的现象,头颅就像离魂病那样在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与肉体分离。
尽管我在前文写道“其人酣然入睡,毫无察觉”,但是严格意义上,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如果睡眠这种行为受到大脑支配的话,失去了头颅的躯体理应无法保持睡眠。不过嘛,飞头蛮本身就是超自然现象,也不必对此寻根究底。
飞头蛮的“蛮”即蛮族的“蛮”。夜间飞头并非是个人的病理表现,至少在中国,这是一种群体性现象。《山海经》之类的古代地理志中,可见到长有三颗头颅的边民、只有一条腿的部族等等。畸形人族群一般都久居一地,与此类似,飞头蛮也是定居在某地的一个部族。据《博物志》与《搜神记》记载,这一部族居住在中国的南方边境地区。传说这里的人们都是飞头蛮,到了晚上,头颅到处乱飞。倘若不知内情的外地人夜里误入此地,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吧,因为村子里家家户户中躺着的尽是些没有头的人。
有关飞头蛮的记载在日本江户时代的随笔中俯拾皆是。不仅是随笔,经过故事性加工后出现在小说中的情况亦不在少数。这类故事大多是老生常谈:某家的妻子、女儿或者是女佣的头颅在熟睡时飞离身体、不知去向,天蒙蒙亮时方才嬉笑着回到自己的卧房,偶然借宿的客人目睹此状吓得大惊失色。顺带一提,这种情况自然属于个人的病理表现,与中国边境发生的群体性现象截然不同。
最近,我拜读了太刀川清的《近世怪异小说研究》。书中收录了《诸国百物语》《百物语评判》《一夜船》等江户明和之前的怪异小说集,其中就有几个以辘轳首或飞头蛮为题材的故事。但是依我所见,这些故事异曲同工,谈不上有何意趣。想想也能理解,入夜后头颅脱离躯体,不知飞往何处,这般荒诞不经又浅薄无味的题材,想要以此为框架创作出让人兴味盎然的故事本就不切实际。
可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荒木田丽女[36]于安永七年刊行的短篇集《怪世谈》却令我耳目一新。载于《怪世谈》第五卷的短篇小说《飞头蛮》对我而言,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有趣作品。令我深感敬佩的是,丽女如庖丁一般,凭借其精妙的刀功,在浅薄单调的素材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切入点。她的作品常常被认为是改编创作,但即使如此这篇作品也毫不逊色。
对于荒木田丽女,我只知道她为自己的改编作品《原野上的清水》与本居宣长[37]论战,谩骂对方是“似是而非的乡下书生”,傲慢才女的形象跃然而出。然而,若保持一段历史距离来审视,才女的傲慢未尝不是一种奇特的魅力。不过这种事也无甚要紧。接下来我想用自己的语言转述丽女的短篇小说《飞头蛮》。虽说如此,丽女的古文造诣之高早有定评,非我力所能及,因此难免会有擅自曲解之处。这部小说采用了歌物语[38]的形式,但我嫌和歌部分太费工夫,因此略去不谈,仅保留故事,以飨诸君。
*
从京都前来出任陆奥[39]太守的是位宅心仁厚之人。在他的治理下,百姓莫不心悦诚服。那时,太守私邸新来了一个女佣。她虽是当地的女子,但曾入宫侍候过一年,全然不像乡间女子。女子容颜姣好,即便在京都也格外惹人注目。太守家的下人中有几个年轻好色之徒,他们三番五次引诱这女子,可不论是谁都被她婉言拒绝。这个伶俐的女子既待人亲近,又不给人留下半分可趁之机。因此,夫人也对她颇为宠爱,多有关照。甚至连太守每次见到她时,也会生出心旌摇曳之感,时常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试探她,但从未收到称心如意的答复。
一晚,太守再也压抑不住想要见她的欲望,便趁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溜出卧房。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睡在廊檐。太守的心因兴奋而狂跳,他贴着墙壁一步步走向廊檐。看到女子的熟睡身姿时,他尚未察觉到异样。他轻轻地抚摸着被褥,女子无声无息,熟睡得仿佛已经死去一般。透过纱帐的微弱灯火看过去,女子温润的肌肤引人生起情欲。但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女子似乎没有头。满腹狐疑的他撩开纱帐一看,这是怎么回事?女子竟真的没有头颅。
太守的情欲骤然冷却下来。慌忙间他准备把府上的人都叫醒,可转念一想,这么一来自己的行径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下。更何况,她这副凄惨的死状也可能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卧房,但是心绪久久难以平息,无法入睡。他的心头笼罩着重重疑惑。是谁犯下的罪行?无疑,犯人必定藏身在宅邸某处。也许是遭到冷漠对待的男子因爱生恨,抑或是相好的情夫得知女人变心后杀害了她。他左思右想,不觉间天色已亮。
清晨时分,众人似乎都已起床,但是并没有骚动发生。太守匆忙起身,却见女子一如往常在厨房忙活。好生奇怪,太守想。他屏息凝神地盯着女子的脸,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太守摸不着头脑,茫然地想道:莫非昨夜的事情都是梦中所见?一个人担负秘密实在难以承受,太守多么想把一切向别人和盘托出。然而,终究心中有愧,他不敢下决心与妻子商量。今夜去看清她的真面目吧,太守在心中默念道。当晚,他再次悄悄来到檐廊,看到的仍是相同的光景,女子没有头颅。这么说,她果然是妖怪?可惜了她生得如此美艳。真是咄咄怪事。
正当此时,太守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像是被什么吓得发怵,甚至把母乳都吐了出来。夫人和侍女们都手忙脚乱,还有人撒米驱邪什么的,宅邸上下忙成一团。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把那个人也叫醒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佣去叫“那个人”,不一会儿老女佣一脸惊恐地跑回来。太守装作才知情的模样,与大家一起去了现场。廊檐上躺着那个没有头的女人。究竟是谁干下的勾当?这绝不是寻常的杀人案。侧门早已锁上,每个挂钩也牢牢搭好,哪里都没有潜入的可乘之机。众人议论纷纷,想将此事告知女子的家人,太守却说“再等等”。不久,天色破晓,钟声遥遥可闻。
不知从何处而来,她的头颅宛如鸟在天空中飘浮,双耳犹如翅膀一样鼓动。在场的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甚至有人昏厥过去。只有太守不为所动,紧握太刀警惕地注视着。那颗头向静静躺着的身体飞去,落在了枕头上。片刻后,女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坐起身。待她注意到身边围满了人,不禁流露出害羞的神色,不仅不让人害怕,反而颇有几分娇媚。太守给众人递眼色示意“什么都别说”,便转身离开了。
之后,太守翻阅唐土的典籍得知,这种现象自古以来就时有发生。这回,太守带上一两个男子偷偷接近熟睡的女子。俯身一看,女子果然还是没有头颅。他们用衣物遮掩住躯体的肩膀处。等待不几时后,天亮而归的头颅不知如何是好,跌跌撞撞,好像在经受难言的痛苦。她会就这样死去吗?他们试着把覆盖的衣物缓缓掀开,头颅才与躯干合二为一。侍从们无一不对这幅离奇的光景深感惊异。
经此事后,夫人与女眷们对她只感到深深的恐惧,这座宅邸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即使太守平日对她抱有爱慕之意,在知道她夜间化身妖怪的特性后,也觉得府上留她不得。因此,她被赶出了太守宅邸,由于她本人并不知情,此事显得尤为可悲。她或许还猜想是因为夫人知晓了太守对她献殷勤一事才疏远了她。其实,女子在京都时也曾经数次被主家毫无缘由地辞退,无论去哪也干不长久,无可奈何下才回到故乡,在陆奥太守府上做帮佣。她一直为自己被视作一个可怜又愚蠢的女人感到羞耻。
她离开陆奥太守府邸之后在老家待了许久,听说之后又到出羽太守的府上做佣人,不久后就死了。后来,根据人们的道听途说,她是妖怪一事再次被人识破。当头颅与躯体分离的时候,有人把水盆放在枕头上,回来的头颅失去了归处,她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就是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
*
Y君是我的堂弟,刚从希腊归来。此刻他正仰面躺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翻阅着荒木田丽女的《怪世谈》,不时端起希腊葡萄酒小酌。
比我年轻二十岁的Y君还是学生,主要致力于18世纪法国比较文学研究。他一直广泛收集国内外的文献,经常给我以新的灵感,是我不可多得的友人。不仅如此,他很擅长发现不合常理的视角,总是给予我解开错综复杂问题的线索。我仿佛循着Y君用逻辑吹响的笛声,将零落的骨头拼凑在一起,让一具成形的骷髅翩然跳起死亡之舞[40]。然而,跳舞的骷髅有时也会轰然跌倒在地,Y君的逻辑推理不见得每次都能奏效。
我在Y君面前大略地念了一遍《飞头蛮》的故事。他边听边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抿了一口希腊葡萄酒,一开口就说出这样的话:
“堂兄对丽女的这一短篇有多偏爱,我已经了解了。确实像兄长你的作风。因为,与其说这是辘轳首的故事,不如说是无头女人的故事。说实话,兄长恐怕也被这种魅力诱惑了吧?”
“喂喂,别开玩笑啦。你说话的腔调像是在对我进行精神分析似的。”
“兄长的精神分析留待日后,先来说说这个短篇。不管怎么说,故事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场景无疑是与无头女的性交。”
“但是陆奥太守并没有与她发生肉体关系,只不过是偷偷接近熟睡中的女子,而且是个只剩躯干的女子。”
“不错,书中确实没有写到性交的情节,这件事也的确未曾发生,但是此处却在强烈暗示与无头女的性交。其实,这就是角色反转的犹滴[41]与何乐弗尼的神话。”
“什么?你又说这么出人意料的话。”
“不,并非如此。因为如果将犹滴与何乐弗尼故事中的被害替换为自发行为,不就变成飞头蛮的故事了吗?前者是失去头的男人,后者是没有头的女人。当然,化身飞头蛮的女人不像何乐弗尼是被人砍掉脑袋。尽管如此,太守见到无头女人后仍心怀愧疚,我认为这是他潜意识中存在的斩首情结所导致的。”
“斩首情结?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兄长当然是第一次听说,因为这是我刚才生造的术语。简而言之,它不过是阉割情结在他者身上的投影,或者说是阉割情结的对立面。我们有必要记住,在想象力的世界里,主语与宾语经常彼此交换角色。因此,被斩首之人与斩首之人其实是同一人。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何乐弗尼与太守站在完全相同的立场上。”
“唔,总觉得又被你的花言巧语唬住了。”
“虽然圣经中没有明确记载,不言而喻的是,犹滴和何乐弗尼的主题散发着一种极具色情意味的诱惑。寡妇犹滴与醉酒的敌军统帅何乐弗尼共处一室,在他达到欢愉的顶峰、陷入昏睡时,犹滴看准时机割下他的脑袋。而且,被砍下的敌将首级分明象征了被阉割的阳具。无论是斩首之人变成被斩首之人,还是被斩首之人变成斩首之人,即使两者略有不同,我认为,丽女笔下的飞头蛮故事呈现的是同一种心理学机制。”
“这么说的话,何乐弗尼等同于太守,犹滴等同于飞头蛮女子。的确,你的想法似乎也有道理。化身飞头蛮的女人让男人既感到恐惧又为之痴迷,这一点上与犹滴很相近。”
“是的,太守即是恐惧着阉割情结的怯懦之人何乐弗尼。在尚未猎获女人时,他的眼前就时时浮现出被切掉的阳具的幻影。这幻影仿佛映照在镜子中,投影成作为对手的女人的躯体。这即是无头女人的意象。”
“丽女身为女性,终究是无法想象出与无头女性交的男性角色。如果我是作者的话,故事会有所不同。首先我会让太守与女人一晌贪欢,待完事之后再让他发觉女人没有头。故事这么写会更有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拥抱了没有头的女人,之后才猛然察觉的太守会是多么惊惶狼狈。怎么样?”
我兴致十足地渴求他的认同,但Y君意味深长地笑道:
“这样一来,故事已经自然而然地变成兄长的精神分析了。虽然也不坏,不过嘛,今天就此打住。不如边闲谈边饮酒,兄长意下如何?这种希腊葡萄酒意外地醇美呐。”
“确实,有萨洛尼卡湾夏风的味道。”
虽说今年是多年不遇的冷夏,在我位于北镰仓的家中庭院里,经年不变的夏蝉合唱依然喧嚣。仲夏的黄昏,无事可做的我们借饮酒消磨时光,再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让人陶醉在自甘堕落的满足感中。从刚才开始,在我和Y君之间,就只有亲密的沉默不语。世间有一种人,无法忍受沉默,想方设法也要找出话题。不过我和Y君却与这种性情背道相驰。因此我们的谈话一旦中断,沉默就悄然而至。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Y君打破了此刻为止的沉默。
“兄长您知道吗?飞头蛮最早是由中国传来,在南方的安南附近,居住着被称作飞头蛮的部落……”
“这件事在前面已经写过,同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在读者面前说两遍为好。”
“啊,是这样啊,失礼了。”
沉默再度来临。
又过了一会儿,Y君指着客厅角落的小桌上摆放的大理石像,不断地眨着眼睛:
“哎呀,这是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近来入手的收藏吗?”
“那个啊,是与你一样从希腊归来的朋友赠送的礼物。只是便宜的仿制品而已,原型据说是普拉克西特列斯[42]的少女像,非常著名。”
“只有头部吗?”
“本来应该是等身大的全身像,听说在开俄斯岛出土时只剩下头部。你做何感想?”
“不错呀,性感的嘴唇,戏剧人物似的头发。在脑海中驰骋思绪幻想少女的全身像,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先前我曾经为我最爱的昔兰尼的维纳斯[43]撰文说,面对如此富有魅力的躯体,我们难以想象与之相称的容颜。比起从脸想象肉体,对我而言,从肉体想象脸更加困难。”
“所言极是。没有脸的肉体只是一具匿名的肉体,飞头蛮女子的躯体正是如此。在兄长看来,没有什么能比这种肉体更加色情了吧?”
“你又开始了。飞头蛮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最后,Y君带来的三瓶希腊葡萄酒彻底喝完后,他踉跄地踏上归途。当他正要离开时:
“那尊大理石像或许是兄长的飞头蛮呐。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留下谜一般的话语后,Y君面带笑意离开了。那种笑容应该没有深意,只是他一贯的做派罢了。
*
是夜。
我小睡半晌就起来了,大概已经凌晨两点。沉浸在傍晚的醉意中,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份明天截止的短篇稿件还未动笔。
家人早已入睡,只有我一人还坐在书斋中。我低头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可闻的也只有此声。北镰仓的夜是寂静的。
忽然间,我察觉到一股奇妙的气息。抬头一看,房中虽不见人影,但我却总觉得有谁在那里。然而只消环顾一周,狭小的书斋一目了然,空无一人。
有过深夜独处经历的人想必都偶尔产生过这种念头。
我的书斋紧邻客厅,两个房间之间垂挂着一幅酒红色的天鹅绒帘子,平时一直束起来,只有工作时才会放下。我还是有些介怀,为了确认,我起身从帘子的缝隙中窥探昏暗的邻室。没有人,只有大理石少女头像静静伫立在房间角落的小桌上。
我回到书桌前,再次握笔在草稿纸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又感到与方才相同的气息。有人在那里,一定有谁在那里,我的直觉本能地叫喊着。坐在椅子上,我感觉身体因恐惧而发热。
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隔开了邻室的帘子。帘子仿佛在微微摇动。不,帘子确实在摇动着,后面的人影隐约可见。那人呼吸的时候,胸和腹部会时而鼓出,时而凹陷,尤其是胸部明显突起。毫无疑问,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女性。
不经意间,我瞥见几乎垂到地板的帘子下摆后面,有一对雪白的纤足。那是大理石的脚,贝壳似的指甲微微泛出蔷薇色。她涂了指甲油,我想。
我心中的恐惧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断膨胀的期待。女人的脚在帘子下稍有轻微的动作,我就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向帘子的对面跑去,将那有实感的女人的身体连同帘子一起揽在怀中。
然后我把帘子从她身上掀掉,犹如脱下一件长外套。她的肩膀以上空空如也,肩膀中间的部分宛如被剜掉一般。在灯光下,凄惨的模样被照得清清楚楚。这个大理石作的希腊少女没有头颅。
尽管如此,我仍满心欢喜,邀请无头少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牵着她的手并肩而坐。
这时,我们正对面的小桌上,大理石少女的头颅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猛然看过去,只见没有瞳孔的大理石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感到一阵甜美的颤栗。
于是我站起身,双手郑重地捧起少女的头颅,来到坐在沙发上等待的无头少女身边,轻轻地把头安放在她的肩上。头颅与肩膀惊人地吻合。我愈加愉悦,向少女说道:
“你看,万事俱备了。”
至于后来我们在沙发上做了什么,很遗憾,我没有在此向读者公布的勇气。临近天亮时,我们还紧紧相拥,在沙发上稍微打了个盹儿。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少女已经不在我的身旁了。
只是,我的草稿纸被她用了一张。少女留给我的信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令我惊叹的是,信上面写的是三十一文字[44]。
鹿角振兮荡荡,铎铃摇兮澹澹。
泽湄斯影,使我心羡。[45]
疏于歌道的我实在难解风情,没有对这首和歌评头论足的资格。虽然读过一遍仍然不解其意,但反复默念个两三遍后,愚钝如我也发现这是一首离合诗[46]。“泽湄斯影,使我心羡。”后半句的起首稍加扩展,不是显然能看出“龙”“泽”“彦”三字吗?按照同样的思路,前半句中也暗含了“涩”字[47]。我的名字被编入了这首和歌之中。
如堕五里雾中的我赶紧给Y君打了个电话。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Y君为好。不知为何,话筒中只传来Y君爽朗的笑声。
“这显然是一首恋歌。当她留在贵府的客厅期间,已经深陷对兄长的爱慕不能自拔。不过,希腊的少女居然精通和歌,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对此我也深表惊讶。我所见到的绝非梦境。证据是自从那一夜之后,我家客厅的小桌上,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大理石少女雕像忽然消失了。她究竟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