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渠江的三次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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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木匠初到大柏树湾

杨四姨(我外婆)从不打听丈夫如何逍遥,独自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无论是稻子还是罂粟都周而复始地不停运转着。季老幺则稳稳地过着中国亿万农民梦想中的富足生活。

杨四姨感到最无能为力的是三个女儿的脚。

二女玉莲(我的母亲)从小性格就执拗,几次包脚都被她坚决挣脱。加上川北红军曾几次临近大柏树湾,所到之处提倡妇女天足,对这一带民风多少有些影响。杨四姨想到自己小时侯包脚吃过的苦,心一软,也就放过了玉莲,只是暗自担心她日后嫁不出去。结果玉莲的脚就包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样子(同后来解放初流行的“解放脚”相似),沾她的光,玉桂(我大姨)虽说晚些,也终究“放了”。而玉桃(我幺姨)就干脆没有包脚。

在杨四姨的敦促下,季老幺还请一个黄葛树湾的梅先生偶尔来教玉桂和玉莲认几个字。这梅先生有三十多岁,为人迂腐本分,非礼勿视。季老幺于是很是放心。我的母亲因此有幸成了当时少有的识得几个大字的女孩。

也是因杨四姨的多次敦促,季老幺叫人请了两个木匠来家帮忙添置点家具,自己也就回到了大柏树湾住几天。

那木匠师傅人称“汪偏花[4]”,是方圆几百里的有名的手艺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徒弟袁小娃。

他们就在前院做活。季老幺坐在靠椅上,端上自家的高粱酒,前面搭了两个小木凳,摆了一小碟花生,半只猪耳朵,一个人在暖洋洋的太阳光里慢慢韵味享受。透过木匠的锯斧声,可以听到内院妻子整天不绝于耳的逗儿子的声音。

杨四姨的腹中藏有无数的民间儿歌。这下大概在为儿子洗澡,她在唱:

“打光胯(ka),

下南坝,

种庄稼……”

季老幺眯着眼睛想,该给老婆扯点好布做几件新衣服了。李纤荷的事多少有些让他感到对不起自己的结发妻子。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叫声,但马上又听到妻子逗儿子的咯咯笑声,以及隐隐约约传来的她颂唱的儿歌声:

“黄狗蹦蹦跳,黑狗喔喔喔,

咬的哪一个?隔壁王大哥,

啷么光咬你?衣服穿得破。

啷么不买新的?哪里来钱喏!

啷个恁个穷?屋头儿女多。

啷么不送给别个?舍得哪一个……”

季老幺想到美妻娇妾,心里都是乐陶陶地的甜。

他听到妻子来到了前院,忽然在大声喊道:“小木匠,熬牛胶到灶头边去熬啊,莫在这边木活屋子里,这里沾不得火星喏!”

接着是听到汪偏花的骂声:“个舅子娃儿!死脑筋!哪个喊你在这里熬胶?”

季老幺打了个哈欠,把酒放下了,眯上眼养神。

不一会,那边厨房,八岁多的玉莲按母亲吩咐,帮小木匠用三块石头在灶边搭了一个小柴灶,抓了把刨花,生了个小火,帮忙熬起了牛胶。

“你这火太大了。胶要老。”小木匠老练地说。

“你不晓得把罐子搁高点?死苯!”玉莲顶道。“加点水啊!”

小木匠乖乖地照办了,慢慢边熬边搅拌着。玉莲看着瘦小的袁小娃,禁不住问:“你几岁了,啷个出来做木匠?”

“十八。”小木匠想都不想就胡诌道。

“屁!”玉莲笑了,“哪里人?”

“营山。”小木匠转过脸看着玉莲,有点得意地笑着。

玉莲忽然看着胶罐惊呼道:“看!潽了!”

“哎哟,烫死了!”小木匠慌忙把牛胶沸腾溢出的罐子端起来,猛地放到了热灰上,吹着双手。玉莲幸灾乐祸地笑得前仰后合。

小木匠把胶端到隔壁的房中,将他师傅已经清好缝的板材一块快横着涂胶粘起来。

汪偏花刚好不在。玉莲便好奇地跟了过去看,一块块窄板怎么变成个见不到缝的大桌面的。

小木匠回过头看见了她,忽然大惊失色,对着她嚷道:“完了!师傅晓得要发脾气了!你是不是从马凳上跨过来的啊?”

“是啊!你这里拦道,不跨咋过来啊?这又咋个啦?”玉莲不在乎地说。

“你懂啥?女娃儿跨了马凳,家具就斗不拢啦!”袁小娃的样子可不像在开玩笑。

玉莲知道自己一定是犯了手艺人的忌,闯了祸,也害怕了。愣了一下,说:“你不讲,好不好?”

袁小娃不知道如果自己撒了谎会有什么后果,竟不敢出声。玉莲失望地车过头说:“你咋恁个胆小呢?你要怕,就说是我跨了马凳算了!”

也许是袁小娃的善良淳厚,也许是前世注定,袁小娃把风险一个人担下来了。后来见了师傅,他完全没有提这件犯了大忌的事。

几天后,木活顺利完成,并没有出现“斗不拢”的事。汪偏花顺利拿到工钱后道别,玉莲特地站到大门口,用感激的眼光目送小木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