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背篼坝
季老幺完成了家里的摆设,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到背篼坝。一进门听到佣人们齐口同声地喊他“老爷”,不像老家喊啥子的都有,使他感到十分受用。李纤荷让他享受万般温情。看到她和杨四姨一样,对他一片真情,性情温和,善于持家,他心里不知有多美了。特别叫他满意的是,第二天他赶到三汇,不仅看到那边一切正常,李汇娃尽职尽责,还证实了他正确的判断——萧矮子的鸡肠小肚其实根本不善经营。按他的想法调整打点后,码头的收入已明显提高。现在不但不要他从大柏树湾带钱出来用,反倒是可以一把把拿钱回家去了。
帮他做完这大事的季三叔可不像他一样心满意足。
季三叔完成了季老幺派他做的事,去卖掉了萧矮子乡下的几块田和地[5]。在回大柏树湾的路上却越想越不舒服:这笔生意他帮季老幺发了那么大一笔,哪晓得这侄子做人太精,自己简直没得到多少油水。想到李汇娃才十七八岁的小崽子,见过什么世面?居然在三汇管起了事!而自己则只是干些跑腿和出力的活。季老幺只是许愿为他办一房亲事,全然不多给他当叔叔的一点面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黑前他回到了季老幺的院子。杨四姨很尊敬地叫他三叔,叫人烧了大锅水让他洗澡,又专门炒了菜让他下酒。季三叔的心里略略受用了一些。
隔着森严的主仆两院,季三叔住在长工杜兆雷的邻间。他舒适地躺下后,心里那嫉妒感又折磨起他来。想自己在外闯荡多年,也曾有过发迹的机会,只是自己没有及时拿准,落到今天要看晚辈脸色的地步。他总结自己失败的经验,认为完全是当时自己的女人把霉运带给了他,要是自己有个杨四姨这样的能干漂亮的婆娘,也许自己的命运不会这样。
从他第一天看到侄媳妇起,他就做梦也想拥有这么一个女人,怎么看怎么美,可惜自己一贫如洗,只能想想罢了。四川农村嘲笑季三叔这样的人,常说他们只有想着心上的女人,靠悄悄“打手铳[6]”来满足自己,季三叔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充满贫穷和丑恶的混沌里出来,一切愿望对于他都是遥远而不实际的。他昏昏睡去,醒来时发现裤子湿漉漉地一片,心里发虚,次日一早,就连忙端了水拿了皂角偷偷洗裤子。
内院传来了杨四姨逗娃儿的声音:
“推磨,摇磨,推个粑粑喜不过。
推粑粑,请家家,家家不吃冷粑粑。
推馍馍,请婆婆,婆婆不吃干馍馍。
推豆腐,请舅母,舅母不吃老豆腐……”
他听着乡里打小就都熟悉的儿歌,晾好衣服,看见杨四姨提着一个包袱,牵着着儿子出来了。小成业大概已能走路,还不太稳。杨四姨一手拿着个包袱,一手用一根粗带子跨过孩子的胸前和两腋下当作保险带,将他微微提着往向这边走来,一边笑着念道:
“嘿咗!牙咗!我们上山砍柴火……”
杨四姨走近,便笑着说道:“三叔自己洗衣服干啥子?你侄叫我给三叔做了新棉衣棉裤,我刚刚赶完,三叔拿去试试!”说完将手上的包袱递了过去。
季三叔又感到一丝温暖,一眼看到杨四姨的手是白皙的,不像庄稼人那树皮般的老手,他差点忘了接包袱。好一阵,才定下神:堂嫂、长工和丫头都在家里,自己千万不可造次!他千谢万谢地接下衣服。赶紧进屋穿了,心里十分满意,毕竟侄儿对自己还是与对别人不同的,他内心涌起的不满暂时消去了一些。
杨四姨又说:“你侄叫我为你物色个家里的,叔叔自己可有中意的?”
季三叔摇了下头,心里想着怎么侄儿就该有桃花运,好的一个接一个,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杨四姨说:“我也托了媒人,为三叔留心,你侄子在三汇见的人多,怎么就光晓得赚钱,不帮你留个心?”
季三叔叹了口气,内心的情绪涌了上来,禁不住说出一句:“在三汇我算得上老几?轮不到我哟!”
杨四姨听出话中有话,不由试探道:“他哪还有比三叔更亲的人?”
季三叔想说又不敢,他狡猾地采用了打哑谜的办法,说:“侄媳妇我可是啥子都不晓得,啥子都没有说过啊!”
他特地把“啥子都没有说过”说得格外突出。杨四姨这下反到听出味来了,不禁心里犯了疑:不错,丈夫出去多、回来少了,回来床上也不像以前那么饿狼似的,那次做木活回家多住几天,还玩出了些以前从没有过的新花样,看这架势,怕是外头有了女人!想到这里,杨四姨不禁背心发凉。
她冷静想了一整天,季老幺没有回家来拿钱,反倒是送了钱回来,看来他还顾家,自己万不可乱了方寸。
她慢慢有了主意。
不久,她让三叔还是到季老幺那里去,却安了个机灵的小长工远远跟着他,就这样打探到了季老幺原来在背篼坝还有个住处。
这天,杨四姨起了个早,叫杜兆雷预备了毛驴跟上她,出湾子走了两个时辰后,就到了背篼坝。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一早季老幺也出发回大柏树湾去看她去了,季老幺走的是山路,刚好和她错过了。
她看到了丈夫的“野屋”,这是一幢常见的那种砖砌的带阁楼的“大三间”,外一个小院。
杨四姨叫杜兆雷去敲了门,开门的人问找谁,杨四姨说,你就叫季老幺出来就是了。那人说了声不在,就要关门。杨四姨说你要敢关门我就放一把火。那人吓住了。
这时从里头闪出了季三叔,一眼看见,慌得连忙吼了那人两句,对着楼上喊道:“太太,大太太来了。”
李纤荷此时如遇晴天霹雳,慌忙喊楼下的人请大太太在堂屋坐下,叫人倒茶。自己却心如火燎般,想怎么季老幺就刚好今天不在?还不准发生什么事呢!她哄自己母亲睡下后,就硬着头皮从阁楼孔靠着的竹梯下了楼来,低着头走上去喊了声:“太太你好![7]”
杨四姨冷冷地说:“抬起头来!”
李纤荷满脸羞红地把头抬起一些。
杨四姨看到李纤荷大约比自己小十二三岁,个子小巧,衣着朴素,但是眉眼十分可人,不太像风流女子。再抬眼一看室内摆设简单,干干净净,心想这女人还不像花钱的妖精。看她恭敬的态度,杨四姨这颗善良的心中的敌意减少了一半。但她仍然冷冰冰地说:“你说说,你咋个勾上我们家那个的?”
李纤荷说虽心里害怕,但是她也曾听说过杨四姨的善名,心里存着叫她开恩的希望,便请求杨四姨先叫下人出去。杨四姨心头有些火,想到季老幺的面子,也就同意了。
李纤荷关上堂屋门,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开始一五一十讲了全部经过。
杨四姨听着听着,不禁同情起李纤荷来: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人,几乎落如入虎口,遇上萧矮子那样的人,有机会把她糟蹋后,终究会把她卖掉。
在夫权制度的那个时代,我的外婆杨四姨更多地不是想到占有丈夫和出这口气,而是想找到能顺从丈夫的两全其美方法。季老幺是男人,那时代男人在外有个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反倒是有个人照顾,可省得他寻花问柳。她现在恼的只是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而且也不能就这么让自己完全没有了威严。
她不露声色地说:“照你说来,倒是你帮他挣了三汇的这份家产喏?”
李纤荷慌张地说:“太太怎么听成了这样?我当时被人终日逼迫,已走投无路,若不是有个半条命的老母亲,早有了寻死的念头。老爷出手救了我一命,李纤荷此生只求报答,哪里敢有非分想法,太太不信,可上楼打开我的箱柜,看纤荷是不是那贪心而不知好歹,见利忘义之人。”
杨四姨竭力使自己平静,说道;“你说的我先信了,我看你还年轻,你丈夫死活也没人知晓,万一他回来我们季家搞不定,那不还要吃官司?我看我们给你一笔钱,你各人过日子去吧!你是守、是嫁我们不管,今后一切不与我们季家相干。”
李纤荷一听完,眼泪就向雨一样地掉了下来。她忍不住一下跪到了杨四姨面前:“太太说的是有道理,但我就是要走,也绝没有要季家的钱的道理。只是太太叫我走,便是叫我死啊!纤荷只求太太放我条生路,让我给太太当个丫鬟,就服侍太太一辈子。我原配丈夫生性暴躁,我头上这疤就是他打的,他把家里几个钱败光,两年半音信全无,也不管我死活,就是回来,我也宁死不会再跟他了,求太太开恩!”
杨四姨极力不让自己心软。使劲板着脸说:“那我季家岂不是拐人妻子?这事万万不行。”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李纤荷跪着向前两步,双手抱住了杨四姨的腿,哭道:“太太,我李纤荷已经是季家的人……”杨四姨想掰开李纤荷的手,李纤荷不禁失声哭道:“太太开恩,我身上有季家的骨肉啊!”
杨四姨听得真切,一下摊坐在了靠椅上,她的心已完全软了下来,脸上的严峻也再保持不下去,禁不住也流下泪来。
她伸手扶了李纤荷一把说:“你身子不好,快去坐下来。”
李纤荷心里所有的痛苦、委屈、惶恐、无奈一下都迸发了出来,她忍不住伏在杨四姨的膝上痛哭起来。
(我善良的外婆啊!我听母亲讲述这段故事时,打心里感到她不是一般女人。)再说季老幺回到老家,从母亲那里得知妻子的去向后,顿时慌了手脚。他喝了口水,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了背篼坝。
进门后,却发现杨四姨和李纤荷正在一张桌上吃饭,杨四姨坐在上首,李纤荷恭恭敬敬坐在一侧。见他进来,李纤荷连忙站了起来。杨四姨只是恨恨瞪了他一眼。
季老幺大松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心满意足地过了两年顺心日子。李纤荷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季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