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生死浩劫
三汇的运输业的大头是三汇煤矿,自从大军阀杨森收管了煤矿后,又在附近办了铁厂和军械厂,三汇成了军需的要地。
季三叔被安排去帮忙分管煤炭储运业务,两年来也还顺利,还娶到了一个叫唐梅仙的寡妇为妻,果然又是季老幺帮他一手操办。
唐梅仙是南充那边人,与丈夫带着三岁的女儿到渠江县做生意,不料丈夫暴病而亡,自己便在三汇落脚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通过杨四姨托人打听和牵线做媒,嫁给了季三叔。唐梅仙是双大脚,又是寡妇,季三叔打心里不满意,但是心想总比光棍强,况且唐梅仙眉眼有几分姿色,也就“将就”。不过婚后四川女人的那种勤劳与体贴,让季三叔尝到了甜头,他这才安下心来。
一年后,唐梅仙为季三叔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季名川。
季三叔日子虽然不算富,也很过得去了。他的打扮的也像有点身份了,长袍代替了短褂,他常穿了这些行头、回大柏树湾得意地四处炫耀。
这年李汇娃媳妇也怀了孕,也去住到了他姐姐李纤荷那里。
此间长工杜兆雷也成了家,老婆是一个哑巴,大脚,身子壮,模样也周正,比杜兆雷小十几岁。
季老幺从不去关心什么国事动荡,他保守却稳妥地操办着自己的事业。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自己的满意生活就在这一年突然遭遇天塌!
有天天黑前他回到背篼坝,李纤荷服侍他洗了脚。和一切乡下财主一样,季老幺也很惜灯油,早早就和李纤荷上楼睡了。到半夜里他听到零星狗叫和响动坐起身时,一把刀已经横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借着星光看到又有人进了门。季老幺知道在劫难逃了,连忙说了两句袍哥的“切口”,却没有反应,反而听到一阵狰狞的笑声,几乎同时听到了楼下和院内的扭打声和哭喊声。拿刀的那人说:“不许动,老子今天不想要你的命,你娃还真过得安逸呐!”
季老幺听出了是萧矮子的声音,忙说:“萧大哥,有话好说。”
萧矮子哈哈一笑:“今天不要你娃说,只要你听:你把老子坑惨了,老子十几年血汗,就被你勾结这个婊子搞去了!老子这两年差点饿死,今天老子先跟你结个账。”
两个人一把将季老幺拖了下床,用粗麻绳绑了起来。萧矮子指着吓得发抖的李纤荷说:“你个臭婆娘过得好安逸,你先跟老子脱光了等到起!老子要喜欢就把你带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你伏侍得不好老子就把你交给我的弟兄、活活日死你!”
他回过头,对季老幺:“老子要你在字据上划个押,把三汇的产业现金先还给我,再回你乡里拿五百块钱来换你这婆娘,早来早回,晚了,我一天换一个人日这个婊子。”
季老幺说:“你松了绑,我给你划,帮你开保险箱。”他一边在估量萧矮子的人数,从上上下下就一个人在跑,身边也就两个人不离,估计他人不会很多。
萧矮子狞笑道:“你娃还算聪明,不过我要先安逸一下,盲娃[8],把他拖到外头去,我两个先日了这婆娘再换你进来过瘾,这小婆娘好嫩喏!”
那个盲娃把季老幺拖出去,往前面楼梯口拖。季老幺大喊了一声救命,盲娃便把一团布塞进了他的嘴。季老幺听到楼下传来丫头和李汇娃老婆的哭叫声,接着听到屋里李纤荷的挣扎哭骂声和萧矮子二人的狞笑声,心如刀绞。
忽然,他看到李纤荷的妈(她带着展业睡在边屋,那是利用季老幺房间的墙和山墙间的空挡形成的一间夹墙似的边屋,季老幺回来住时,老太婆就带孙子睡那里。由于图简单,连门都没有安一个。这样反而被“棒老二”忽略了,以为楼上只一间房。)拿着一把篾刀蹑手蹑脚地从边屋走了出来,老太婆轻轻走到盲娃身后,用全力往腰上猛地就是一刀。四川的女人看似柔弱,力量却是惊人的!盲娃完全没有防备,挨了一刀,不过并没有马上倒,还撑着回过头说:“你找死!”却不防季老幺这边照他挡里就是一脚,他弓了下去,季老幺又一脚,把他踢下了阁楼孔,摔到楼下地面上。
老太婆赶快把季老幺绳子割断,底下的棒老二正在轮奸李汇娃媳妇和丫头,听见有动静赶出来看时,季老幺已经快速抽掉了梯子,盖上了楼孔。他这阁楼当地称作“吊楼”,楼门就是一楼的天窗,上下靠的是一个活的竹靠梯。季老幺头天大意,晚上没有抽掉梯子。
季老幺仗着以前练过两招的胆量,回身一脚踢开了房门,与闻声赶忙爬起来穿了裤子冲出来的萧矮子闯了个正着,季老幺退了一步,左臂却被萧矮子先刺了一刀。他咬住牙,用力一刀戳去,萧矮子仰天就倒了。那一个正在奸污李纤荷的人慌忙反过身来,却被季老幺劈头一刀。那人撑了一下,季老幺第二刀又砍了下来,倒在血中,眼见活不成了。萧矮子右胸挨了刀,挣扎着爬了起来,见无路可逃,就推开吊窗跳下楼去,听到他摔得“砰”的一声。
季老幺看到李纤荷倒在床边,赤身露体,她已被蹂躏得要昏死过去,赶忙上前把塞在她嘴里的内裤扯掉。李纤荷这才醒过来。季老幺慌忙叫老太婆过来给她穿衣服。那边娃儿哭了起来,李纤荷来不及扣衣服扣,就边哭边跑了过去忽然浓烟滚滚,原来萧矮子没有摔死,只是断了腿,他的同伙没有梯子上楼,就在楼下放了火。
季老幺慌忙拿着梯子,跑到后面山墙方向,把那边的小气窗打开。他先从气窗把梯子放下去,下面是屋外的菜地。他叫李纤荷哄住展业不哭,抱着展业先钻了出去顺梯爬下去了,接着跑回去拖已被呛昏的太婆。此时火已经窜上了楼板。他一手夹着太婆也爬了下去。
季老幺想到李纤荷是小脚,几个人跑也跑不远,只好先藏在了不远的竹丛里,等待天亮。李纤荷的妈本来就有气喘病,被烟一呛,张大着嘴,出气比进气多,眼也瞪直,看来要不行了。
这时听到坝里的人在喊救火了,又有人在喊“棒老二来了”,四处的狗这下也叫成了一片。萧矮子和盲娃受的伤不轻,见这局面,便和其他几个棒老二只顾逃命去了。
一会,救火的人多了起来。等到火势下去,天已渐明,那小楼却已烧的差不多了。
季老幺背着老太婆,和李纤荷回到院里时,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没有多久就全断了气。李纤荷只哭得死去活来。季老幺看到,老帮工夫妻还算好,但住楼下的丫头和李汇娃的怀孕老婆都被糟蹋,李汇娃的老婆下身满是鲜血,眼见也不行了。他一边托人报官,一边托人去喊李汇娃和季三叔。
楼上那受伤的棒老二已经都烧成了碳,认不出人来了。
季家死了李纤荷的娘、李汇娃老婆和肚里的孩子,整整三条人命。
几天后,季老幺总算办完了所有的后事,辞了帮工夫妇,打发了那可怜的丫头,雇了一头毛驴把李纤荷带回了大柏树湾。
李纤荷进了内院,跪在婆婆和杨四姨面前,把展业递到杨四姨怀里,就大哭起来。她说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她几个活出来还多亏了她母亲,但自己母亲被烟呛死,她在这世上除了展业外,已没有了牵挂。杨四姨陪着哭了、劝了半天,叫人烧水给他们洗澡,叫婆婆把展业带到玉桂他们那里玩。
季老幺洗澡后,去喊李纤荷,却没见动静。他踢开房门没有见人,慌了手脚,跑到院里大叫了起来。全家人便到处找,却都找不到。季老幺发现通晒场的后门虚掩着,慌忙从那里追了出去,一直过了晒场,远远就看见李纤荷在吊一株桔树上。原来她怕给季家带来霉运,跑到外面找地方自尽了。
季老幺痛苦不已,抱着和他同生共死的女人痛哭。他没有想到自己为了贪求不义之财,才害得李纤荷一家这么惨,而是捶胸跌脚,发誓要找到萧矮子报仇。
几天后,季老幺叫李汇娃在三汇花大钱买了一支黑枪,这是一支左轮枪,外带一盒子弹。
不过并没有等到他出马,李汇娃却已径自带了自己两个把兄弟,在半夜找到了在六十里外一个偏僻小山村养伤的萧矮子。他干得很顺利,砍下了萧矮子的四肢和上下家伙,但是他放过了萧矮子的老娘老婆和两个女儿。一个月后,李汇娃又先后杀掉了奸污他老婆的那几个人中的两个,一个叫许天棒的被砍了一刀后侥幸落荒跑脱。据说萧矮子团伙中有两个后来也被当局抓到杀了。
事后,李汇娃他们三个跑出外地,说是去当兵,自此便没了音信。
尽管报仇目的已经达到,季老幺还是悟到,自己已经跘动了三汇的地头蛇,再留在此处得提心吊胆度日,随时恐怕祸从天降。恰好此时,三汇军需科贴出了一张告示,说为了“戡难救国”,要将几个货运码头和仓库实行“军管”。
此时,他又听说三汇有人在宣讲戒鸦片,还有个什么姓蒲的名医打算办戒烟所,看来他担心的事迟早都要来。虽说禁烟年年在说,但既然有人抽他就不愁卖,反倒是越禁越俏,只要不闯到点子就没关系。但眼下气运不好,不得不留点心眼了!他痛感到在三汇的气数已尽。于是,在忍痛让出仓库和码头的地盘后,又顺势辞退了包括季三叔在内的所有的人,停下了所有的业务,离开了三汇。
季三叔大约也晓得这其中利害,半月后,他也带着老婆和儿子回了大柏树湾。不过他那阵状远胜过发迹初期回乡的季老幺。他早已买下大柏树湾的三亩好地,还盖起了一间新瓦房。
他还专门请侄子到家做客。季老幺备了份礼、带杨四姨一起上门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季三叔是长辈。季老幺看到他不像自己的狼狈归来,反而摆出个衣锦还乡的味道,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转念想到三叔还是自己带出去的,在他面前倒不应该有什么丢脸的感觉。
大柏树湾本来就家家户户会做“咂酒”(又名呷酒),季三叔当然也就拿这出来。按渠县的规矩,在酒罐中倒入滚烫的白开水后,往里头插上一根细竹管,自己作为长辈先吸了一口,就马上给季老幺递了过去,开始吃菜下酒,谈天说地。当喝得七分干时,唐梅仙又来兑上些白开水,却并不再加酒,这也是渠县早成定俗的饮法。
席上的凉拌黄花菜倒是很合季老幺的口味,又脆、又嫩、又香、又甜。渠县的黄花自古以来就是名闻天下的,武则天时候就每年作为贡品运送到长安。季老幺吃着,心里却在想着什么。
喝来喝去,季三叔话里就露出原形了。他和杨四姨都听懂了。他三叔其实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尽管他在三汇为了找门路烧香拜佛不少,却收效甚微,有点权势或门路的都只把他看成是季老幺的跟班。所以他眼下指望的是他侄子仍然带着他出去闯荡,以继续助他一把,让他也能真正圆上致富之梦。
季三叔心里也明白,他的侄子其实没有多大本钱。但成功是要靠关系路子的。在渠江行船,没有路子,不懂道上的话,不是道上的人,那是寸步难行的。就算入了“袍哥”进了“江湖”,没有“黑白两道”通吃的本事,也是走不远的。而这些自己显然不如,学都学不会,想到这些,季三叔心里很是不平静。
杨四姨一言不发,不过这个席上,可能只有她把每个人心里想的什么看得最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