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战疫:陌生的故乡里,“老少候鸟”的聚散飘零(壹)
年少离乡:老家已成远方,父母渐变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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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又开始空荡下来,和往常的这个时候一样,声音的隐匿是从小年开始的,如果在街上,可以看到紧闭的店门,转角的包子铺也不再喷出成团的蒸汽,安静笼罩了这座城市。
肖强一家的返程从拂晓开始:这个四口之家住在小区的出口附近,所有自驾回家的车辆都要从楼下“咔哒哒”地经过,引擎轻鸣的声音让肖强把归期定在了23号早上,也就是除夕的前一天,理由是“清净,安全,不堵车”。这也是百余公里外的老家,老父亲的意思。
黎明到来的时候,预想的情形却超乎全家人的想象。大雨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打在雨棚上产生的噪音让人不免心生烦躁,但更让人担心的,则是可能出现的轮胎打滑、视野受阻等问题,这让强调安全的肖强有点为难。七点钟的时候,雨势稍有减弱,但阳光依旧没有踪影,只有冷厉的大风夹杂着小雨劈头盖脸打在挡风玻璃上,这和昨天天气预报上的艳阳天全然不同。“我们应该提早走的。”肖强苦笑着对后座整理年货的妻儿说。
两年前妻子从家政行业一线退下,看到本地家政的行业空白尚未完全填补的肖强,决定大胆创业,开办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两年过去,肖强的早出晚归和妻子在家政行业摸爬滚打的多年经验让创业有了盼头,手头上积累的客户资源越多,夫妻俩也就越忙,直到在今年临近春节的时候才送走了一年里的最后一波客户。
后座里的年货是昨天下午妻子从客户家巡查完家政阿姨的工作状态后在超市里买的。那会儿都没什么人了,大多回了老家,家里的孩子也很想念娭毑做的油豆腐,老父亲的电话也拨了三通,全家终于决定在今天启程回家。
出发前的临检工作进展缓慢却细致,光是搬运年货就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米面粮油,奶粉茶叶,这是这个家庭迈入小康之后的第一次自驾回家,肖强看着后备箱一点点被填充完毕,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虽然和其它大公司的老板探亲不能相比,但是却比往年略微窘迫的境况好了不止一点。
即便有更多的电话打进来,全部都是寻求家政工人的客户,肖强也没有继续做生意的意愿,他更关心的,是老家的父母,猜测那个熟悉的背影是不是正忙着制作油豆腐和腊肉。在往日,肖强中午只能在电话稍微停歇的间隙吃一碗素面,“清淡,方便”,所以他尤为想念喷香的油豆腐,金黄的色泽混合黑色的芝麻点缀,盛在敞口瓷碟里,再配上一勺辣椒酱,在肖强的少年时代里,这是过节才能吃上的“馋嘴”。豆腐的美好记忆来自物质匮乏的年代,比起眼下创业的艰辛和苦痛,让人有一种想要回到童年的冲动。
车辆经过小区门口,保安室的门打开,从里钻出看守的邓叔,两人寒暄过后,肖强开车到了大路上。临近除夕,城市的空旷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昔日热闹的灯红酒绿是长沙这座“娱乐之都”突进发展路上的妆容,现在精致抹去,还原的是流动人口短暂返乡的现实,数百万的进城人口给这座网红城市带来巨大的经济流量,途径的IFS国金中心和九龙仓,在往日以每天数以百万计交易额刷新着许多老长沙的认知。
淅沥的小雨被冬天的冷风一吹,顺着没有关严实的车窗飘进来。街上的冷清,让肖强感到陌生,这座生活了十五年的不夜城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反倒让存留其中的人们不适应。
十八岁来湘,进纺织厂打工,六年过后在提拔为车间主任的紧要关头,工厂毫无征兆地垮塌倒闭,和他年轻力壮的体格形成无声的对比。如果说有什么宝贵的收获,那便是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马路上的车辆很少,车速极快,妻子正在帮身边熟睡的孩子系好安全带,她从包里翻出一条围巾,有着厚厚的绒毛,小心地打个活结,尽量不打扰孩子的美梦。肖强不知道孩子是否能跟他一样梦见老家和他的爷爷奶奶,从他出生在离家三站路的地矿医院,爷爷奶奶知道喜得孙儿,就赶忙从老家赶过来,只为亲手抱抱肉嘟嘟的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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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水吗,口渴不?”妻子把水瓶递过来,肖强没接。
“马上上高速了,少喝点水,中途不停了。”
“哦……”然后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只有轮胎碾过柏油马路的沉闷响声。时不时的颠簸让车子一震一震的,肖强皱了皱眉,目光始终盯着越来越近的收费站。
在这段归家的日子里,网上讨论最多的是有关武汉的事情。开头大家谁都没有在意,先是从遥远的湖北武汉发源,湖南长沙的人们依旧办公,娱乐,似乎没有半分影响,直到这场疫情的苗头出现在千里之外,大家才意识到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预备回家的前几天,夫妻俩和孩子们天天关注着手机上的推送消息,公司在小年前就闭门歇业了,夫妻俩窝在家里,不算买年货的那次出门,坐上回家的车才是真正舒了口气。两人担心的是,长沙会不会也像武汉一样封路,好在官方说:“鉴于已经出现的一例疫情,督促市民一定要注意消毒。”并没有提到其他,但是临了到收费站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因为年关将近的缘故,只有两条车道亮着工作的指示灯。肖强把车速放慢,开进黄线等待的几分钟里,视线所及,只有相邻的车道排着四辆小车,除了闪烁的车灯和轻微的引擎声,再没有一点声音。
轮到肖强的车子的时候,收费站窗户的深色玻璃横移两尺,从中探出来收费员的半个身子,他们讲话闷声闷气,听起来有点费劲,因为戴着口罩。
“您……,安全……为了您,拿好路卡。”
“什么?”
肖强有点疑惑,下意识想要凑过去倾听,对方像是忌惮某种无形的东西,赶忙把身子回缩了一点,尴尬的肖强只好伸手接过收费员递过来的路卡和凭证。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冰冷又滑腻。很多人表示理解的同时,又更加增添了紧张的氛围。“大家都开始意识到这场灾难与每个人息息相关”,肖强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句话,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抽离出来的这句话,在这个特殊时刻无比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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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疫情所裹挟的恐慌和收费站一道,暂时抛在了背后。一路上少有车辆走这条路,这时候还不到早上的七点半,冬季天光大亮尚晚,两侧的村落还大多隐没在模糊的黯淡中,像是一幅未经雕琢的写意画,这是一年里城市最寂静,乡村最热闹的时候,湘楚的群山大多秃落,萧瑟迷离,其中却潜藏着来年的生机勃勃。
开了一段时间后,连日来所担心和忧虑的心结,随着吹进来的风消失不见了。
到了分叉的匝道,道路变得平缓,一块蓝底白字的指示牌立在分叉口,车子“呼”的一声,蹿入了左边的平坦小道。往后就是一直向前,不用犹豫,再有四十公里,就到了肖强长大的那座湘中小城。
也就是这个时候,才算出了长沙的地界,而这条分叉道路,是这几年新修的,让自驾回家的人们方便了许多。不过因为走的人少的缘故,养护车辆不常来,高速路边的铁丝网时有破损。一些小动物,诸如山上的野兔或者野鸡有时会选择从这里穿行而过,直奔对面的莽莽群山,次数多了,就容易让过往的夜车司机吓出一身冷汗。
肖强把车速下降十码,提醒后座的妻儿们打起精神,系好安全带,然后打开了车灯,硕大而颀长的光柱立马从前方穿越数米的雨雾照向更远的前方,所幸,一片平坦,天光也即将大亮。
从早上到晚上,小车不加速度,一直安稳行驶在三车道的中间一条道上。肖强行车喜欢走中间的车道是为了安全的缘故,源自老父亲的见识和经验。
老父亲年轻的时候在部队担任汽车司机,在一次战备物资运输的过程中,他和战友一前一后驾驶着军卡跋涉在高海拔的地带,结冰的路面滑又溜,老班长在头车上领路,忽然车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摆,而一侧就是万丈深渊。军卡开始失控,好在老班长在短短十秒里完成了五个战术动作,又凭着一个车道的距离作为缓冲,才勉强只是撞坏了防护栏。
事后大家检查得出防滑链崩断的结论,这以后老班长就督促年轻司机行车走中间车道。老父亲退伍后,也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儿子:“万事安全最重要。”
求稳,也是创业经历磨砺出来的结果,夫妻俩一步一个脚印,一位客户一位女工的牵线搭桥,坚持专人服务,省去了不少麻烦,这让客户的服务体验得到了满足,在小公司的生存寒冬,夫妻俩凭借着这一手方法坚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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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感觉是从过了湘潭开始的,那是众多车辆汇聚在一起造成的拥堵,三条车道全部被各式车辆塞得满满的。“没办法,走不通了。”肖强耸耸肩,有些无奈,小抿了一口水,一只手依旧片刻不离方向盘。
眼前是一色的银灰,黑色,白色,在一成不变的青灰群山间,喇叭和引擎声显得刺耳夺目。但是相比让人烦躁的噪音来说,陌生的故乡才是值得让人向往的地方。
因为疫情的缘故,大家都显得有点慌乱,不少车辆试图往前行驶,原本规整的车流变得走形。肖强发现前方左侧的蓝色轿车开始加塞,略为娇小的车身让它在车流中有了一些转圜的余地,在七拐八绕超过了两台车后,终于以一种奇怪的姿态,45度横在一车道和二车道之间,后面的车险些遭遇剐蹭,大家普遍对此不满,纷纷鸣起喇叭提醒。在赶车回家的路上,人人都想快点到家。
前方堵车的原因尚未明了,等待的过程中,长期遵守的秩序面临慢慢崩塌的境况。现在,全家人像看一场罗生门的大戏一样看着临近应急车道的黑色帕萨特熄火,车上下来一对情侣,男生熟练地把车牌卸下,然后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坦然地换上另一副车牌,然后像是解放了一样,从臃肿的车流里抽离出来,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通畅的应急车道上飞驰而过,只剩下目睹了这场闹剧的全家人面面相觑。
“我们天不亮就上高速了,没想到还是堵车了。”肖强小声说。
创业的时候,需要全家努力,堵车的时候,只能由父亲一个人驾驶汽车等待。在全车人都感到困倦的时候,车流动了起来,好像壅塞的地方被疏通了一样,高速公路一点点恢复原本的功能。
两侧的树木村落,肖强大多不感兴趣。白净的阳光从雨后初洗的天空播撒下来,唯一不变的,只是冬天呼呼的风声。极目远处山峦,几处露出蓝色和红色,那是琉璃屋顶的颜色。山际绵延不可尽,是冬天里难得一见的明媚时刻,似乎可以一扫连日以来的疫情阴霾和堵车郁闷。肖强只专心开车,倒是妻子稍稍摇下窗户,却意外看见了返乡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
那是一个男人,约莫40岁,从停在应急车道的车上下来,拖曳绳一头从敞开的后备箱延伸到轮毂上。多数时间里,男人只蹲在发生了故障的车旁抽烟,前后一段距离上,放置着警示牌。他偶尔面带焦急地对着手里的电话说些什么,却又因为玻璃的阻隔和一晃而过的速度而不能听清。坐在后座的妻子透过透明的玻璃,看见了对方车里坐着的孩子,男人无奈地来回走动,似乎是在平息郁闷,他把已然无用的工具重新收回后备箱,然后呆呆地坐在护栏一边,左手夹着的烟头,在冷冽的寒风中一闪一闪,即使是在天光大亮的白天也能隐约看见。
肖强听了妻子描述,猜出了这大概就是先前堵车的原因,原先仅有的一点抱怨和郁闷此刻也变成了对那个倒霉男人的祝福和祈祷。
开车是有风险的事情。抛锚是事故里最幸运的一种,很多人却没有这么幸运。肖强的一个发小,早先是一起上学的兄弟,十年前共同在长沙打拼。发小比自己拼命,也更快步入了小康,然而在一次开车应酬的时候,因为酒后驾车撞到一根桥墩的柱子上,只留下一个四岁女儿。而那时候,发小的妻子还在外地出差,肖强作为朋友帮忙处理了事故,通知了他的家人,并且为了度过悲痛,一直守候在遗孀身边。这件事给了年轻的肖强很深的触动,往后每次带家人开车外出,肖强的心里就时刻紧绷了一根弦。
沉痛记忆带来的教训,就像眼下土路上被轮胎碾压的辙痕纵横交错,野草籽难以发芽,袒露的沟壑醒目,让在城市生活的人能够久久不忘。
出了高速,就意味着离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