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战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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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战疫:陌生的故乡里,“老少候鸟”的聚散飘零(贰)

走出去和留下来:这里安放着老一辈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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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春节团聚,领居被提前回来的孩子们接到了镇上的酒店吃晚饭,而这时,肖湘江和妻子正把最后一块腊肉从灶台上取下。

排列的腊肉在竹竿上一字成行,从左到右足够两个老人并排站立,这么多的腊肉,是为了满足回家的孩子们对家乡菜的想念。“喜欢妈妈做的腊肉,就好这一口。”在石井乡,这是留守老人们等待春节的一部分而过年之前,情况不是这样的。在这座四线小城的街道上,见不到一个衣着时尚、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在冬天,倒是有穿着臃肿棉袄的老人们上来串门,然后伸出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的双手在火炉上取暖,那松弛皮肤的沟壑道道,只有在这时才能稍稍平整。

干瘦的肖湘江时常用一条布绳把破布围在身上,时不时把手伸进袖口取暖。他头发稀疏,口齿不如在部队时候的利索能干,只有身边和他一样年岁的老人们时不时跟他交流养生的秘诀和儿女的现状。

这也是他们的现状。

严格意义上来说,年节从腊八就开始了,但是小年夜的雪刚落完,才带来第一家孩子归家的消息。短暂的雪落过后,小雨下了一个多星期,这是一年里最阴冷的时候,灶台上熏烤的腊肉背面受着冷风吹,结出了一层细细的冰霜,用手一捏:“硬邦邦的,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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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岁的肖湘江和老伴相濡以沫走过半生。十多年前,他把儿子送上了开往省会的火车。“在厂里好好干,混出个样来。”面对儿孙远在异乡的现实,老人显得坦然,“习惯了。”

但是临近团圆的春节,他们还是像儿童一样高兴愉悦。肖湘江和肖强都喜欢吃油豆腐炒腊肉,在聂嘉秀看来,这是从贫穷年代遗留的口味偏好。肖湘江年轻的时候在斗笠山煤矿挖煤,一个月回来一次,才算改善生活,标志就是那天晚上的餐桌上有半盆泛着油光的油豆腐炒腊肉。

“豆子是娭毑在镇上找熟人磨坊店主加工的,灶台烟熏火燎就是为了让腊肉入味,肯定够味!”甚至都不需要介绍和简介,这个菜就已经最先被消灭。小时候的春节能够不限量吃上一顿油豆腐炒腊肉,就是所有石井乡孩子们的心愿了。

为此,年过七旬的肖湘江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在睡觉前小心地用油布把悬挂在灶台的腊肉包好,放在老鼠难以攀缘的地方。在关了灯的夜晚里,透过点点星光漏出来的轮廓,视线模糊但是香味清晰。

除了过年储备的腊肉,全家人的年菜食材都储存在开商铺时留下的冰箱里。三层,密密麻麻,堆积成小山,只有到春节的时候才会储备如此多的食材。平日里老人家都习惯下面条和煮粥,在偶尔会客的场合,还要临时从两公里外的大河坝菜市场买菜。“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太麻烦,也吃不了这么多。”面对儿孙们的嘱托,两位老人的口径出奇的一致。

节省还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家里的盆子从来只有一个,用途包括了洗澡,洗脚和洗脸,直到今年过年前,儿子跟他说买了一个电动洗脚盆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老旧得坑洼遍布的盆子已经陪他走过了五个年头。

在肖强的购物车中,肖强预先挑选了十几款款式不同的电动洗脚盆,然后在创业公司的间隙一个个比较挑选,他想要给老父亲最舒服的按摩体验。在肖强少年时期的记忆里,老父亲的脚皴裂,泛白而干瘦。夏天踩着拖鞋去镇上赶集,让别人以为是来了一位在田野里劳作的农民。

在等待孩子们归来的时候,肖湘江觉得自己不像往常那般无聊,“也算有盼头,虽然知道年轻人必须出去闯,但还是舍不得”。他最向往的是儿子能够进入当地国企涟钢当一名技术员,“坐办公室那种,稳定而顾家”,但是肖强有自己的想法,面对老父亲的半挽留半理解,作为儿子的肖强打定主意要在省城扎下根来,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儿子是独自一人留守车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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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故乡缺少吸引力的原因,在于打工回村的几拨年轻人,对年少的中学生产生巨大的冲击,这不啻于一枚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湖面,溅起持久回荡的波纹。在八十年代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大城市归来,拿着打火机给长辈们点烟,馥郁迷人的烟气撩拨起了少年们向往外面世界的心弦,却忽略了苦涩的无奈事实。

在六年后,肖强打工的纺织厂以毫无征兆的方式垮塌倒闭,而这时候正好在车间主任的选拔期间,所有努力顿时化为乌有。那年的春节,闯荡在外的年轻后生肖强站在厂区的大门口,感到一阵陌生的悲伤,六年过去,城市依旧不属于这个农村来的孩子。

往老家行驶的肖强说:“这里留下来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一个巴掌就能够数得过来,闯荡出去后,大多选择打工或者学徒,然后凭借手艺特长立足,往往不会回来。”

尽管留守老家的肖湘江认为,“人奔家乡马奔巢”,他年轻时候在福建前线当兵,对面就是敌军盘踞的宝岛,面对着呼啸的炮弹,那会儿,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不幸牺牲,只希望能落叶归根。

正月里,在祖屋的后山上,晚辈儿孙们越过鞭炮的硝烟味,奋力拨开丛生的杂草,通向祖坟的小径隐约可见,肖湘江把这里看做人生后花园,经常念叨着祖先的事迹。已过不惑的肖强再也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也开始认真倾听老父亲的话语。躺在里面的人和站在外面的人,都是故乡的长辈,作为中年的一代,肖强双手合十,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向祖先敬酒。在春节冬季的山间,冷风吹起燃尽的黄纸纸灰,灰烬纷飞里,肖湘江转过头去,用左手悄悄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祭祀烧化的纸扎写上了后辈子孙对仙逝祖先的想念,每一个字都诉说着近年的改变和未来的展望。放眼山下,更多的人举着魂幡和纸扎上山来。

也许在这座山上,还安睡着更多人的祖先。而在村庄里,还安放着更多老人的晚年。

在焰火连天的除夕夜,三世同堂的年夜饭桌上,始终有一双碗筷,那是属于祖先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