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与恶意
在真正的进化情境中验证这些观点的机会出人意料地降临了。机缘巧合,几年前,我和史蒂夫·索米在同一个关于早期发育的科学会议论坛上汇报工作。史蒂夫是灵长类动物学家及比较动物行为学家,主要研究猕猴种恒河猴属的行为发展。他原本在斯坦福大学的西摩·莱文门下学习,后来又投入威斯康星大学的哈利·哈洛门下。哈洛就是在幼猴身上进行了著名的铁丝代母实验的心理学家。史蒂夫早期研究过的课题包括发育如何发生、应激反应的个体差异如何产生、早期社会环境如何影响此类差异校准等,并提出过许多新颖又深刻的见解。
在那个科学会议上,我们各自的研究项目首次相遇。史蒂夫提出一些证据表明自然环境下,恒河猴幼猴的高反应性表型会在一个小群体中显露出来,而且当来自不同群体的幼猴共同成长且不受各自出生群体的影响时,高反应性个体比例会增高(见下图)。我也提出了一些高度相似的数据,表明高反应性在人群中的发生率大约是15%—20%,大约每五个儿童中有一个在早期压力性环境下传染病患病率与受伤率会显著高于其他人,但是若是身处支持性的、稳定的、利于成长的环境中,他们的患病率则会显著低于其他人。我和史蒂夫还发现,我们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见过面,还一起度过了一天,那个时候我们俩都是斯坦福大学的大一新生。自那以后,30年来,我们彼此竟然从没见过,也没说过话!
过去30年里,我们的研究有许多交叉,我们希望能够好好利用这次有如神助的重逢,便计划趁休假时去他的灵长类动物实验室研究一段时间。实验室隶属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位于马里兰州贝塞斯达西北部。休假的那一年里,我和史蒂夫恰巧碰上一个有趣的自然实验,颇受启发。灵长类动物中心是个占地约36亩的自然栖息地保护区,里面绿草如茵、树木成行,还配备着攀登架、各种玩具,以及一个巨大的池塘供动物游泳,池塘上还有个小岛和一座桥。这片保护区内住着一个恒河猴部落,大约有30—40只恒河猴。简单地说,夏天时这里是恒河猴们的夏令营营地,等到寒冬腊月便成了它们的滑冰场。保护区内还有一个小型煤渣砖建筑,猴子们可以在这里躲避雷暴雨雪。后来这个小建筑物寿终正寝,人们不得不再建一个新的。
恒河猴幼猴中有两种不同的行为和生理表型类型。右图中的两只幼猴,和其他80%—85%的同类一样,会积极地、侵略性地探索周边环境,对挑战和新奇事物充满活力。相比之下,其他15%—20%的幼猴就像左图所示,很早就显示出恐惧、回避新奇事物、面对挑战和压力生理反应较强等迹象。
在我造访实验室的前一年里,为了保证安全,部落里所有的猴子都暂时被关在原来那个煤渣砖建筑中,因为外面新的建筑正在动工。重建项目原本计划1—2个月完工,但是就和许多此类项目一样,动工期拉长到了6个月,其间所有猴子除了食物、木地板和一方铁皮屋顶外,几乎没有其他娱乐项目——池塘、树木、玩具,什么都没有,连跑步也没得跑!事实证明,这段禁闭期颇具压力,灵长类动物中心的兽医们定期给猴子们做检查,结果显示猴子之间暴力行为、外伤、意外疾病都有大幅增加。事实上,禁闭期内有三只猴子死亡,一只死于先前的神经退化性疾病加速恶化,一只死于产后出血,还有一只死于其他部落成员手下——在这场所谓的暴乱中,同伴们将目标对象殴打致死。
碰巧在禁闭期前,所有猴子面对压力的行为及生理反应都被划分为高低两类。回顾当时的数据,和人类儿童一样,大约五分之一的恒河猴幼崽面对挑战时反应较大,惧怕新环境,对威胁或挑衅的生理反应往往偏强——这不就是对兰花型幼猴的生动描述吗!而且我们还有每只猴子在为期6个月的禁闭期前、禁闭期间及之后的全部兽医记录。因此,我们可以回顾每个时期暴力性伤害的数量和严重程度。
我们发现在6个月的禁闭期间,暴力性伤害数量和严重性都增长了五倍。下图表明,几乎所有伤害发生率与严重程度的加速都源于对高反应性兰花型动物的攻击,类似人类霸凌(稍后我们会探究与兰花型儿童相关的霸凌行为)。禁闭期间,针对大部分低反应性猴子的伤害的发生率只有小幅增加,和针对高反应性猴子的相比不值一提。部落成员选择性地对高反应性猴子进行了暴力性攻击。
上图显示的是压力性禁闭期内恒河猴部落内的伤害发生率。禁闭期内,高反应性动物(兰花型猴子)暴力伤害率最高,但是在禁闭期前它们的暴力伤害率却是最低的,而低反应性动物(蒲公英型猴子)在禁闭期间以及之前的低压期伤害率都呈中间水平。
但是该图也有另一种解读方式。正如我们在高反应性人类儿童身上看到的那样,这些高反应性灵长类动物在高压力期间受伤率最高,而在禁闭期前后的低压力期间受伤率最低。不知怎的,这些如兰花般极度敏感的幼猴在安稳、低压力的自然栖息地能成功有效地避免受攻击,但在无法避免的高压力禁闭期,受伤率却出奇地高,而且大部分伤得很严重。我们兰花般的进化祖先,也就是这些对环境敏感的幼猴,和它们的人类后代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对新鲜事物与威胁极具直觉,反应异常强烈,而且财富和健康会遭遇大起大落。
从腼腆的小莫莉成功劝服自己不要玩那些闪闪发光的、被明令禁止的玩具,到史蒂夫·索米的高反应性恒河猴试图避免冲突,却最终避无可避,一个连贯的进化理论开始浮出水面,引人注目。自然选择保留下这一小部分群体,是为了赋予对生活环境的警惕性和敏感性。这些年轻的反常群体敏感度高、反应性强,易受影响,他们身上有一种二元倾向。当环境具有保护性时,其感受性成了决定性的优点;反之,其脆弱性就成了潜在的累赘。若是身处和平安宁的环境中,他们是身强体健的典范;若是恶意与敌意蔓延,他们就会变成替罪羊,就像威廉·戈尔丁笔下的小男孩西蒙那样遭到毁灭。
虽然这一解释渐渐变得生动形象、不可抗拒,但一切只是开始,关于兰花型和蒲公英型儿童,关于他们的起源与潜能,我们还有许许多多需要学习。随着后来的研究不断拓展,更加强有力的方法论不断得到运用,我们的早期成果还能站得住脚吗?还有其他可以衡量特殊敏感性的标志吗?在我的实验室之外还能探测到它吗?经过其他科学家们更广阔的研究、分析和思考,它又能取得怎样的进展?
【注释】
[1] 救世军(Salvation Army),是以基督教作为基本信仰的国际性宗教及慈善公益组织,以街头布道、慈善活动和社会服务著称。——译者注
[2] 布朗运动(Brownian motion),指悬浮在液体或气体中的微粒所做的永不停息的无规则运动。——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