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先锋谢高华:一个勇于担当的共产党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政府搞市场,是改革形势下的“鸡毛换糖”

夏末的天气还是有些热,亏得下午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热气敛去了不少。晚饭后人们三三两两,把桌椅板凳搬到狭窄的街道两侧,散乱地坐着纳凉。街道两旁的樟树,被下午的雨水打得滋润发亮。

谢高华独自一人,从县委大院的后门走出,沿工人路向西一拐,前面就是义乌汽车站了。义乌城不大,从县委大院到汽车站不过是大半支香烟的路。汽车站前那条国道两侧的房子稀稀落落的。谢高华抬头打量了一下已经不远的汽车站,站房已经关门,站前停有几辆拖拉机,有人匆匆卸下了几大袋货物,扛在肩上,很快消失在暮色里。谢高华弹了弹手里香烟的烟灰,会心微笑。

此时的湖清门市场没有一个摊主,只有几个出于好奇停步观望的路人。由水泥板搭就的四排简陋摊位已在马路一侧准备停当,零星可见个别摊位的下方扔着几只空箩筐、空麻袋,看来是明天装货用的。谢高华略弓着背,在一排排摊位间走了一圈,不时还抚摸一下水泥板摊位。工商局的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砖头墩子和水泥板都砌得特别结实!他又端详了一番这四排简陋摊位,是的,把市场设在国道边、车站旁,进货出货方便,不用再跑到城中心,这个选址肯定正确!他畅快地吐出一口烟雾。

然而他觉得这个市场的规模还是小了些。因为整个市场利用了这段本来就不太宽的马路,虽然加上了马路旁一处凹进去的空地,以及空地后那条盖上了石板的内城排污沟,但四排摊位还是有些局促,只能让最靠马路的这一排尽可能向两边延长些,尽可能搭出更多的摊位,但满打满算也只有100多个固定摊位。他停下步,把手撑在水泥板摊位上,眼光在一排排摊位上巡睃,思忖若是扩大市场规模,往哪个方向拓展是最合算、最方便的。他皱紧眉头,看着市场东西两侧的民房:是啊,若能在东西两侧各拆去一幢房子,往两头再延长些,至少还能再增加三分之一的摊位。

抬头看见摊位的上方,连起码的遮雨篷都没有,他心里不由得又在嘀咕:一直暴晒在大太阳下,摊主和顾客能受得了吗?如果像今天下午这样突然来一场雷阵雨,摊主和货物又该躲到哪里去?看来还得再让哪个部门出点钱,哪怕是盖一层油毛毡也行啊。他叹了一口气,有点怪自己上回没跟分管副县长和工商局负责人顺带说一句。不过,市场上方那块金属牌匾上“稠城镇小商品市场”的白底红字倒是够显眼了,从汽车站出来,或从国道上下来,一眼就能看见这块金属牌匾。好像有些太招人了哇,有点儿违背我“低调点再低调点”的交代了!谢高华忍不住笑了,为这块金属牌匾终于高高悬起在市场上方而笑,也为操办者中那几个人急不可耐的性子而笑。

夜色开始变得浓稠,谁都没有注意这个身穿白衬衫、身量不高、貌不惊人的瘦男人——他仔细地察看摊位,特别入心,看起来像是将在这里摆摊做生意的普通摊主。下午雷阵雨前后,又有几批摊主来这里看过场地了,打量属于自己的摊位,互相兴奋地咋呼了一通。晚饭后也有几个摊主来过,在自己的摊位上方搭架了几根竹竿,以便以后搁一条电灯线。有人还在摊位水泥板上用粉笔画线,表明这半块水泥板的归属。但此时这里颇显安静,像是某场战役前的休整,或是两次重大行动的间隙。谢高华站在那块金属牌匾下,已经把这市场上上下下看了个细致,却仍然不愿轻易举步离去。

是的,此时的他,以及在这里开设小商品市场的其他所有决策者,都没有想到,这段貌似平常的小马路,将产生义乌经济发展的奇迹。

天已经完全暗了,嘴里夹着的又一支烟也快抽完,他从摊位中间走出来。

明天,也就是1982年9月5日一大早,6点或者7点,甚至更早些,这市场就将正儿八经开张。但他不会再在这里出现,所有的县领导以及稠城镇的领导都不会来,也不举行任何仪式,悄悄开张启用就行。不要苛求什么表面的、虚头巴脑的形式了,最紧要的是实实在在地做事,不要惹出别的纠葛、别的麻烦来。他把烟头丢在市场后方那条内城排污沟里,看了看四周,然后沿原路悄然回去。

讨论小商品市场究竟要不要由政府来开办的县委常委专题会议,是在两个多月前,即6月23日上午召开的。其时,谢高华来义乌上任才一个多月。是的,他在上任前从来没有想到,县里的常委班子聚在一起,主要议题竟是讨论小商品市场的去留,而不是政治学习或者农业水利、工业企业、社会治安、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大议题。

谢高华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除了在外开会的县长范华福,常委班子成员都到了,尽管是昨天下午才通知的。会议室里满是烟雾,坐在简陋大会议桌前的十来个人,基本上都在抽烟。烟雾很是呛人,但抽惯了烟的谢高华不会忌惮这个。他在大会议桌一头的位子上坐下,示意常务副县长吴璀桃,把上两次县长办公会议的记录再给他一份。

首先是让列席会议的县财贸办公室主任韩涛汇报1—5月份全县财贸工作情况。汇报的内容有点多,总体情况是不错的,包括国营商店在内的经营企业大部分购销两旺,商品种类、储备也都跟上来了,粮米油这一块的供应量也在逐月增加。韩涛的汇报颇为细致,但归结起来就是一条:现在市场贸易越来越活跃,国营企业占了绝对的大头,下一步无疑将进一步加强。

韩涛汇报的时候,众人都在仔细听。但从大家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谁都在等着今天会议真正重要议题的推出,韩涛稍显啰唆的汇报,尤其是国营企业经营状况的展示和分析,只是暖场。

韩涛把市场管理列为今天汇报的财贸工作七个问题之一,并排在最后一个,明显是重头戏:

“从去年开始,特别是今年上半年,市场管理好像成了一个大问题。自从县里颁发了少量的临时营业执照后,活跃是够活跃的了,但明显有些乱,从未有过的乱。主要表现在‘三个多’:一是经营工业品、农用物资等的单位多。除了国营商店、供销社等单位之外,工交、二轻、社办企业等系统也抢着开店做买卖。二是无照经商摊位多。查了一下,全县至少有758个摊位没有执照。经商的人员中,待业青年只有49个,其余的全是农民。三是小百货摊位多,稠城有,大陈有,义东区最多,一共有459个,包括针头线脑的什么都卖。大部分摊位没执照不说,这些人竟然还搞批发,直接与国营批发企业抢生意……”

汇报到这里,韩涛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在座者有的听得直起了身,有的飞快地在工作笔记本上记着。

谢高华一边微笑着倾听,一边观察在座者脸上的神态。

接下来注定是一场热烈的讨论,乃至激烈的争论,这一点,谢高华早已预料到。说实话,今天他就是要让大家说个明白、争个透彻的,也让自己先好好听一听。韩涛汇报完,吴璀桃、虞秀洪、严智满、刘秉生、仲跻仁等常委一个接一个地发表意见,到了后来都在抢着说话,包括列席会议的陈金奶和韩涛。谢高华半欠身子坐着听。他抽烟不喜欢吸过滤嘴,总习惯先把过滤嘴掐掉后再抽,尤其是坐着开会时;此时,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又多了几个过滤嘴。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通,归结成两个争论焦点:一是要不要放开集贸市场,由政府开办,让小商品市场合法化,并进行规范管理?二是究竟允不允许农民进城经商,让他们抛开或暂时抛开土地,通过经商赚钱致富?

这无疑是两个最敏感也是最核心的话题,似乎触及了某些本质。

摆事实、做比较、说疑惑,援引政策、判断形势、估摸后果……围绕这两个焦点,大家各自亮出观点,很快形成了几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且有互不相让之意。静静地听着的谢高华感觉到,这些不同的观点和意见绝非这时才产生,每个常委的心里早已有了各自的想法。

第一种意见是不能放开市场,不能让农民进城经商。持这一意见的常委占据多数。“开办小商品市场可不是一件小事,涉及与国营商店、供销社的关系,究竟怎么分工?会不会出现市场一方压倒国营一方的情况?在上级没有要求我们这样做的情况下,我们不要做。”“进城经商的农民就是来赚钱的,赚的钱肯定会比种田多,那以后谁还会安安心心地种田?土地抛荒了,这个责任谁承担?”“由政府出面搞市场,就意味着允许甚至倡导农民弃农经商,以后我们怎么再号召以粮为纲?舍本求末的做法,到头来会弄得农业发展不了,商业也发展不好。”

稍显中立的观点是,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文件里已经说到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但这毕竟是原则性的政策表述,至今还没有见到明确的政策细则,现在就正式开办市场,让农民来经商,有点操之过急,再观望一下,了解一下,等时机成熟了再搞,岂不是更好?义乌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

但也有几位常委的意见是放开市场。“现在田里不是缺人,而是劳动力富余。义乌的土地不算多,如果都挤在田里,就养不活那么多人,至少没法让农民富起来。放开市场能给他们另一条出路。”“义乌人知道本地人多田少,所以几百年前,老祖宗就挑起货郎担走村串巷‘鸡毛换糖’,政府搞市场,允许少量的农民买卖小商品,这就是改革形势下的‘鸡毛换糖’!”“怕农民不种地?已经有人在搞耕地转包了,一个农民能种上五亩十亩,还会抛荒?”“眼下能彻底禁掉小商小贩吗?禁不了,还不如管起来,如果有个市场,收税、收管理费、查执照也都方便不少哩!”……

除了极个别的与会者没有吭声,在座者都畅所欲言了,谢高华感觉自己已基本摸清了大家的思想,便捻熄烟头,喝了口水准备说话。不料有一位常委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插话道:“福田公社,有一家个体户办的瓶盖厂,厂长已经雇了二三十个工人了。因为是流水线作业,不让雇人,这个厂就没法正常生产,但让他雇人,而且雇了这么多,那他已经是个资本家了,因为文件规定,个体户雇工不得超过七人。”

这位常委说完,众人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在座者都清楚,他所言非虚。

插话者看着谢高华,毫不掩饰地摆出他的疑虑:“我的意思是,这道闸门一开,小商品经营户中难免有要雇人的,如果允许他们搞零售、搞批发,雇七个人以上的肯定会很多。这样一来,不是让他们公开搞资本主义了吗?一个农民做买卖赚到了钱,更多的农民就会跟着来,那么,我们搞的究竟是公有制的社会主义还是私有制的资本主义?”

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尖锐,谢高华一时没有开腔,众人却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谢高华听出,众人现在的意见渐渐又倾向不放开或者暂缓放开市场了,觉得开办一家小商品市场或许简单,但引发的问题可能会很复杂,小小的义乌县犯不着这样干。而主张放开市场的那几位常委似乎有点势单力薄,尽管他们仍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来再这样讨论下去不会有一致的观点,何况涉及政策、形势,以及义乌本地实情、人们的思想和需求等等,不可能在这次会上说得完。谢高华把烟盒朝前推了推,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是的,该亮出自己的观点和意见了,而且要亮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我认为,要不要正式开办小商品市场,允不允许农民进城经商,从大的方向来看,当然得与当前的中央精神相一致。十一届四中全会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已经说了,家庭副业和农村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附属和补充,决不允许把它们当作资本主义经济来批判和取缔。还特别明确,要鼓励和扶持农民经营家庭副业,增加个人收入,活跃农村经济。今年的中央1号文件更是提倡农村改革,明确指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还说它‘不同于合作化以前的小私有的个体经济,而是社会主义农业经济的组成部分’。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尝试,就是走出一条新路,就是倡导新生事物。

“从小的方面来说,我们要看到义乌商业发展的新问题、新情况。义乌的交通条件好,义乌人的经商意识强。我一到义乌,最让我感兴趣的,不是别的,就是这里的人很会动脑筋,会做生意,历史上的‘敲糖帮’果然名不虚传,这个传统眼下还有人继承着,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在义乌搞小商品市场,让农民进城做些小买卖,由政府管理起来,这个就是尝试,方向和路子是没有错的,是符合中央文件精神的!至于那些不正当的东西,要慢慢扭,慢慢引导。县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不也改成工商局了吗?

“小商品买卖不是义乌的包袱,而是优势,不可多得、独一无二的优势!说得再干脆一点,小商品买卖,它对老百姓的生活有利,对工农业影响很大,还能起到积极支农的作用。一句话,义乌财贸,大有前途!”

谢高华的口气有些硬,透出难以掩饰的干脆和执拗。常委们都知道,谢高华研究上级文件很透彻,脑子转得快,脾气有些倔,来义乌当县委书记才一个多月,却已跑了好多个公社大队,平时还习惯于不打招呼地一个人“乱逛”,明显是在悄悄地做调研,所以他说的话不会没有来由。

“所以,要我说,眼下,应该把小商品市场办起来了。可以让稠城镇或者城阳区出面,背后其实就是县委县政府。先不要搞得太大,也没必要敲锣打鼓放鞭炮,你办得有起色了,受群众欢迎了,自然而然会扩大。如果你没办好,连从国营商店、供销社那儿挖一块都做不到,那就关门了事,成本也不会太大。不过,从县前街的那副热闹相来看,从稠城、廿三里的小摊小贩那种吃苦耐劳、热情周到的阵势来看,把这两个地方的摊贩逐步集中起来,在稠城开办一家小商品市场,肯定有生意、有前途!”谢高华越说越激动,声音抬高了不少,衬衫领口下的纽扣也被他扭开了一颗。

有个常委忍不住插了一句:“如果经商的农民比你预想的还要多,地真的没人种,那就麻烦啰!”

“你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谢高华马上反问道,“我要问一句,历史上义乌一直有人在摇着拨浪鼓搞‘鸡毛换糖’,人数还不少,有的小商贩还把货郎担挑到了周边的东阳、诸暨、浦江,甚至外省,那个时候义乌发生过地没人种、饿死人的情况吗?”

在座者大多不吭声。有几个盯着谢高华的瘦脸,思忖着微微颔首;有几个低头记着笔记,互相稍有对视。县委书记想在小商小贩身上做点文章,在座者已经感觉到了,但对开放小商品市场的态度如此坚决,还是出乎众人意料。

谢高华举起桌上的县长办公会议记录挥了挥,又很快放下:“有关市场管理问题,已经开过的两次县长办公会议,都有安排了,华福县长、璀桃常务副县长的意见我都同意,在这里我只强调两条:一是既然要适当放开市场,那就不要统得太死。投机倒把的当然要抓,搞市场哪里可以没规没矩,但不能把已经搞活的再搞死。二是刚才我主张开办市场,允许农民进城经商,绝不是放弃农业。前几天我在义东区廿三里,那里是‘敲糖帮’的发源地,想做买卖的农民特别多,但廿三里的农业也一直搞得不错。两者都不能偏废吧。”

这似乎是他结论性的话语了,众人都点头认可。

“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怕冒风险?我是县委一把手,出了问题我负责。如果开办小商品市场让我丢了‘乌纱帽’,那也值得,最坏打算就是回到老家重新种田!”

此言一出,全场肃静,没有一个人再说什么。

这肃静保持了一会儿,才有常委开始慢慢收拾笔记本,谢高华微微侧过身,对坐在后方凳子上的县委办副主任吴唐生、邵唯一和文秘人员交代:“你们几个辛苦一下,老吴为主,尽快搞个会议纪要,把我的态度写上去,然后送各位常委审阅,他们审阅的意见最后送给我,我会仔仔细细看的。……不过注意了,上报下达的文字稿还得有分寸,不要太张扬。我的意思是,搞小商品市场,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生孩子再取名字’,生下来才是顶顶要紧的。还有,不要说‘开办’,只能说‘开放’,意思是市场早就有了,只是扩大了一些规模……这个你们明白。”吴唐生不住地点头。

谢高华站起身,手上又多了一支点着了的烟。他微笑着对众人说:“我再说一句,我是地道的农民出身,最知道穷的滋味是怎么样的。人都要活命,穷得活不下去就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起来。我们不能剥夺他们这个权利,不能让他们哪怕穷死也不离开田里。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找出路,让他们走上越活越滋润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