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词人群体和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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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吴门词派的文化背景

吴门词派是一个具有鲜明区域特征的文学流派。它的形成,与其所处的特定的历史方位,即明代前期苏州的地缘政治及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具体来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苏州在明初是朱元璋重点打击的区域,这种创巨痛深的文化记忆,是造成吴地文人政治疏离心态的重要背景。

苏州是朱元璋的老对手张士诚十五年盘踞之地,旷日持久,屡攻不下,所以一旦天下底定,朱元璋迁怒于人,殃及池鱼,对苏州一带士人百姓采取了很多惩罚性措施。比如迁富室巨族到中都临濠,加重苏州及松江一带的赋税等等。《明史·食货志》载:“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粮。而司农卿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大抵苏最重,松、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1)又郑若曾《苏松浮赋议》中写道:“我太祖高皇帝乘乾御宇,定天下田赋,官田起科每亩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亩三升三合五勺……嗣因张士诚负固坚守,苏、松久攻不下,怒民附寇,遂没豪家,征租私簿,准作税额,一时增加,有一亩征粮至七斗以上者。于是苏州府共计二百八十余万石,松江府共计一百三十余万石,并着令苏、松人不得官户部。洪武七年,知民弗堪,诏苏、松、嘉、湖等府,田如每亩起科七斗五升者减半。”(2)按:郑若曾(1503—1570)为嘉靖时期苏州府属昆山人。此处言之凿凿,当可据信。一般民田每亩三升三合五勺,十升为一斗,则苏州一亩地征粮至七斗以上,相当于其他地方田赋的二十倍。朱元璋因张士诚而迁怒于苏、松一带百姓,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又吴门词派的外围人物吴宽,在其《匏翁家藏集》卷五十七《先世事略》中回忆说:“洪武之世,乡人多被谪徙,或死于刑,邻里殆空”,“道里萧然,生计鲜薄” 。(3)又同书卷五十八《莫处士传》中云:“吴自唐以来,号称繁雄,……皇明受命,政令一新,富民豪族,刬削殆尽。”(4)吴宽作为大明王朝的子民与官员,在这里用了皮里阳秋的写法,在“皇明受命,政令一新”的颂美之下,揭示了朱元璋对苏州百姓的歹毒举措。其他如明初苏州文人的惨痛遭际,就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了。以著名的“吴中四杰”来说,高启于洪武七年因为苏州知府魏观作《上梁文》而被腰斩;杨基入明后曾三受贬谪,最后一次谪为输作,洪武十一年卒于工所;徐贲于洪武十三年在河南布政使任上,坐王师过豫时犒劳不时,下狱而死;张羽于洪武十八年坐事谪岭南,中途召还,知不能免,投江自尽。当然,明初文人横遭迫害致死者极多,且各地人都有,但苏州、松江一带文人被祸者尤多,应该说不是偶然的。

以上史实,虽然发生在明初洪武年间,但对相去未及百年的吴门文人来说,已经构成了不可抹去的精神创伤。比沈周生年更晚的吴宽记得,沈周更可能从其祖父沈澄那里得闻其详。而时代更晚的文征明则是沈周的弟子,在追随其师学书学画的同时,这些年代并不久远的吴门掌故应是他们重要的谈资。所以,吴门文人对于科举仕途的淡漠表现,对于主流政治文化的疏离心态,与苏州士人百姓在明初的不受待见自然不无关系。

其二,明代前期苏州经济的复苏,与苏州文化消费市场的繁荣,为吴门文人中职业艺术家的生存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基础。

尽管经过元末割据战争的破坏,以及明初朱元璋的重点打击,苏州的社会经济一度跌入低谷,然而毕竟拥有良好的自然条件,人也格外聪明活络,故发展至天顺、成化年间,苏州一带重新成为国内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明人王琦《寓圃杂记》卷五“吴中近年之盛”条写道:

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5)

王琦生当成化、弘治时期,亲身经历了苏州由衰落走向繁华的过程。实际张士诚在此称王时,苏州的经济尚未遭到太大的破坏,朱元璋平吴之后才是苏州厄运之始。当时迁徙吴中富室到上、中、下三都,所谓中都即朱元璋老家临濠。这一段实际是说,明初数十年间是苏州一劫,直到正统、天顺年间才稍稍恢复,而至于弘治间达到繁华境地。很明显,沈周、吴宽一辈人,正经历了苏州由衰落到繁华的发展过程,而这一时段也正是吴门词派的形成期。

苏州地区的经济发展,同时为文化繁荣提供了物质基础,苏州在全国率先形成了较为成熟的文化消费市场。尽管沈周《南乡子·遣兴》词中有“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的说法,但据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等书记载,明代的书画市场是颇为活跃的。或许沈周的词句应该从反面来理解,写画题诗换钱乃是正常的交易,而不换钱才是个案行为,所以叫“痴仙”。因为名人字画价值不菲,所以又衍生出专门作伪的行当,即所谓“苏州片”,专指明清时苏州文物市场上的作伪之画。在吴门词人中,家境较为贫寒的唐寅,就完全是依靠出卖书画为生的。其广为传诵的《言志》诗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6)也只有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艺术家才能以“润格”为生业,才能改变以往依托豪门的江湖清客身份,成为职业书画家。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多才多艺的文人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既不必以仕代耕、卖卜教馆,还能有尊严地活着。当然,这都是以苏州地区经济文化的繁荣为前提的。假如在西北的穷乡僻壤间,祝允明、唐寅纵然多才,亦将无以为生。因为那里的百姓不可能拿出几两银子来买一幅字画。在他们看来,装点自家窑洞,让婆姨剪点窗花贴在门窗上就足够了。

其三,苏州自成一体的文化格局、浓郁的艺术氛围,为吴门词派的形成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人文环境。

苏州旧为水乡泽国,文化开发并不算早。检点唐代以前的文化名人,苏州人所占甚少。然而唐宋以来,其经济、文化骎骎然日进,至于明清两代,则词人辈出,在全国的文化版图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钱谦益《石田诗钞·序》论沈周有云:

其产则中吴,文物土风清嘉之地;其居则相城,有水有竹,菰芦虾菜之乡;其所事则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伦;其师友则伟望硕儒,东原、完庵、钦谟、原博、明古之属;其风流弘长,则文人名士,伯虎、昌国、征明之徒。有三吴、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览,有图书子史充栋溢杼以资其诵读,有金石彝鼎法书名画以博其见闻,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写其神情。烟云月露,莺花鱼鸟,揽结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间,声而为诗歌,绘而为图画,经营挥洒,匠心独妙。(7)

钱谦益的家乡常熟,属苏州府辖县,其所居虞山拂水山庄,与沈周所在的苏州城北之相城甚近,故以乡先贤视之。这一段话分析沈周成长成才的自然与文化环境,充满景仰追怀的感情色彩,对乡邦风土文物尤多自豪意味。牧斋为文,有时不免逞才使气,铺排夸张。如春花秋月、烟云月露,各地皆有,实不独吴中或相城所独擅;又所谓菰芦虾菜之属,亦属无谓。牧斋不过引譬连类,信手牵带,借节奏为声情,以资其鱼龙曼衍之文势耳。然而吴门所难得者,尤在于其人文环境。周忱(谥文襄)、王恕(谥端毅)为朝廷命官,先后巡抚江南,因为长期驻节苏州,故与当地闻人多有交往。至如杜琼(东原)、刘珏(完庵)、刘昌(钦谟)、吴宽(原博)、史鉴(明古),以及唐寅(伯虎)、徐祯卿(昌国)、文征仲(征明)等人,或为沈周父执辈,或为挚友,或为弟子,确实与沈周关系密切。因为同在吴门,彼此相去不远,吴门词派中人往往有着纵横交错的姻亲、师友关系。比如沈周和史鉴是儿女亲家,史鉴之子史永龄为沈周的女婿;祝允明的外祖父是书法家徐有贞,岳父为书法名家李应祯。至于师友关系就更为普遍。以文征明而言,沈周、史鉴为其师,祝允明、唐寅、王宠、都穆以及陈淳(道复)的父亲陈钥(以可)皆为其友,而陈淳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因为彼此交好,气味相投,苏州城又不大,所以常有文酒诗会。这种颇类文艺沙龙的聚会切磋,构成了吴门文人成长的小环境。文征明《题希哲手稿》中写道:

右应天乡倅祝君手稿一轴。诗赋杂文共六十三首,皆癸卯、甲辰夏作。于时君年甫二十四,同时有都君元敬者,与君并以古文名吴中。……又后数年,某又与唐君伯虎亦追逐其间,文酒唱酬,不间时日。于时皆年少气锐,俨然皆以古人自期。(8)

这是文征明回忆年轻时与祝允明、都穆、唐寅等彼此交流唱酬的情况。“癸卯”为明成化十九年(1483),又“后数年”则约当弘治元年(1488)前后,是年祝允明二十九岁,唐寅与文征明十九岁,都穆三十一岁。如果以他们的父执辈徐有贞、李应祯、沈周、吴宽等为吴门词派的前驱,那么这年轻的一代可以说是吴门词派的中坚了。

文征明有不少诗,长题如小序,从中往往可以看到吴门文人时相聚会的场景。如《冬日杨仪部宅燕集,会者朱性甫、朱尧民、祝希哲、邢丽文、陈道复及余六人,分韵得酒字》;又如《三月既望,同吴次明、蔡九达、陈道复、汤子重、王履约、履仁泛舟石湖,遂登治平,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为韵,分得“朗”字》。这种指字为韵的唱酬聚会实际如同结社,只不过他们没有给加上个“姑苏社”或“葑门社”的名号而已。

又如朱存理《题松下清言》中记云:“僦居松下,日录过客之谈,曰《松下清言》。松之下所过客,远自西郭至者曰杨君谦,曰都玄敬,曰祝希哲,曰史引之,曰吴次明,近自东西邻而至者曰尧民。……今吾与客之所谈者,又不过品砚、借书、鉴画之事而已。”(9)朱存理字性甫,就是广为流传的“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二句诗的作者,也是吴门文人群体中一位活跃而好事的人物。在沈周、祝允明、文征明等人的诗文集中,他的身影时常可见。以此片段与文征明的记载相印证,可以看出吴门文人的日常生活及兴趣所在,亦可见出吴门风雅的文化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