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論前漢賞賜

漢世金錢，準諸穀賈，實較後世爲貴。故其饋遺賞賜所用之數亦微。如前辯高帝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蕭何獨以五，爲三錢五錢是也。《景帝紀》：遺詔賜吏二千石黄金二斤，吏民户百錢。當下糶之賈三又三分石之一。此已爲厚惠。《武帝紀》：大始三年，“賜行所過户五千錢”。則必以供億勞費特甚耳。隨蘇武還者六人，以老歸家，不過人賜錢十萬。征大宛者，士卒賜僅直四萬錢。然則韓信王楚，召下鄉亭長賜百錢，亦不爲菲矣。而哀帝賜董賢家蒼頭奴婢，至人十萬，何其侈也。《丙吉傳》：“掖庭宫婢則，令民夫上書，自陳嘗有阿保之功。詔免則爲庶人，賜錢十萬。”《王嘉傳》：“嘉奉封事，言元帝嘗幸上林，後宫馮貴人從，臨獸圈，猛獸驚出；貴人前當之。元帝嘉美其義，賜錢五萬。”然則董賢家蒼頭奴婢之功，侔於微時之阿保，而倍於冒死以免其君者邪！

韓信予下鄉亭長錢百，而賜所從食漂母千金。此等厚意，固不可以尺度量，其報之，自亦不可以多寡計也。元帝賜馮貴人錢五萬耳。而《外戚傳》言：“趙飛燕譖許皇后、班婕妤挾媚道，咒詛後宫，詈及主上。考問婕妤。婕妤對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蒙福，爲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愬；如其無知，愬之何益？故不爲也。’上善其對，憐閔之，賜黄金百斤。”成帝之淫侈，固非元帝之恭儉，然亦豈有善妾媵一言，而賜以百金者？使其愛憐之如此，亦不終棄之長信宫矣。此殆班氏自誇之辭，非其實也。古人言語，好舉成數，而傳述故事者，又多好張大其辭，所謂百金千金，未必皆係實數。武帝欲褒卜式以諷示天下，不過賜金四十斤。見《食貨志》。本傳同。桑弘羊亦不過黄金再百。亦見《食貨志》。趙食其、常惠、遂成賜金百斤，見《衛青傳》。以有軍功。昭帝時，隽不疑賜錢百萬，則以發覺劉澤之叛耳。見本紀始元元年及本傳。蘇武著節老臣，賜錢不過百萬。見本紀始元六年及本傳。其後尹翁歸、朱邑子皆賜黄金百斤，以奉祭祀。黄霸亦賜黄金百斤。見本紀元康四年、神爵元年、四年及本傳。元康四年，又賜功臣適後黄金人二十斤。則以宣帝特重循良故也。召信臣循聲侔於霸，裁賜黄金四十斤。趙充國有平羌之功，及乞骸骨，賜黄金六十斤。陳湯建不世之勛，累遭挫折，亦僅賜黄金百斤。《元帝紀》竟寧元年及本傳。段會宗即誅烏孫番丘，賞與湯同。劉常爲大常，病免，賜金百斤。《百官公卿表》綏和四年。王延世以治河功、賜黄金再百。《溝洫志》。杜延年爲北地太守，璽書賜黄金二十斤，徵入爲御史大夫，賜黄金百斤。疏廣受青宫師傅，乞骸骨，加賜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薛廣德與於定國、史高俱乞骸骨，皆賜黄金六十斤。彭宣之免，賜黄金五十斤。貢禹爲御史大夫，數月卒，賜錢百萬。韋賢乞骸骨，賜黄金百斤。夏侯勝遷太子太傅，賜黄金百斤。卒官，太后賜錢二百萬。以師傅之恩故也。張敞徵拜膠東相，孫寶拜廣漢太守，皆以綏靖地方，皆賜黄金三十斤。蕭育望之子。以江中多盜賊，拜南郡太守，加賜黄金二十斤。馮奉世平羌，賜黄金六十斤。子野王，以王舅不宜備九卿，出爲上郡太守，加賜黄金百斤。張禹成帝師，與王鳳并領尚書，乞骸骨，不許，賜黄金百斤。及罷，又賜黄金百斤。孔霸，元帝師，徵爲給事中，加賜黄金二百斤。子光爲尚書，以周密謹慎，賜黄金百斤。史丹病乞骸骨，賜黄金五十斤。傅喜上將軍印綬，以光禄大夫養病，賜黄金百斤。嚴延年爲涿郡太守，三歲，遷河南太守，賜黄金三十斤。陳立徙天水太守，勸民農桑，爲天下最，賜黄金四十斤。《西南夷傳》。許嘉爲車騎將軍，輔政，策免，賜黄金二百斤。《外戚傳》。王商乞骸骨，賜錢百萬。《元后傳》。和親侯王歙使匈奴，購求得陳良、終帶，賜錢二百萬。《匈奴傳》。是知漢世，無論有勛勞，抑係親戚師友，賞賜罕逾百金者。王莽乞骸骨，哀帝賜黄金五百斤，已非常典矣。其以一時應對之善而受賜者：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賜金五十斤。虞丘壽王對汾陰得寶鼎，賜黄金十斤。東方朔諫起上林苑，賜黄金百斤。諫内董偃宣室，賜金三十斤。王閎數奏昌陵不可成，爲天下除大害。成帝借以侯淳于長，賜黄金百斤。《成帝紀》永始二年。郅都諫景帝毋自持兵救賈姬。上與太后亦不過各賜金百斤而已。乃《高帝紀》，田肯説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賜金五百斤。太公家令説太公，上朝，擁彗迎門卻行，上賜黄金五百斤。《荆燕吴傳》：劉澤用金二百斤爲田生壽。太后賜張卿千金，張卿又以其半奉田生。《鄒陽傳》：梁孝王賫以千金，令求方畧解罪於上。而《高帝紀》及《項籍傳》、《陳平傳》且謂帝出黄金四萬斤與平以間疏楚君臣。以口舌得金，何其易也，曷怪士之競騖於遊説哉！竊謂此等皆古人言語，好舉成數，遊士喜以多金相誇耀。傳説者又從而侈之，非其實也。其稍稍賜與，以致積多，自然不在此例。如《張禹傳》言：“天子數加賞賜，前後數千萬”是也。韓安國解梁王於上，太后更賜直千金，亦非一時事。《東方朔傳》言：“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於衆庶，童兒牧竪，莫不眩耀。而後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竊謂正非獨朔如此也。

《漢書·武帝紀》：“元狩六年，賜丞相以下至吏二千石百金。”宋祁曰：“新本無百字。”案無之者是也。自丞相至二千石不得無差等。

漢世賞賜，亦有甚多者，皆非常典也。高后崩，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文帝元年，賜大尉勃金五千斤，本傳同。丞相平、將軍嬰金二千斤，各千斤，見本傳。本紀云：“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各字但指邑言。朱虚侯章、襄平侯通金千斤，《高五王傳》云：“益封朱虚侯、東牟侯各二千户，黄金千斤。”案此亦當各五百斤也。典客揭金千斤。昭帝時，燕剌王旦賜錢三千萬，廣陵王錢二千萬，黄金二百斤。紀元鳳五年。本傳同。宣帝地節元年賜廣陵王黄金千斤。本傳云：“賜胥黄金前後五千斤。”諸侯王十五人，黄金各百斤。列侯在國八十七人，黄金各二十斤。蓋直人心摇動之時，厚賜以事要結也。其時霍光賞賜，前後黄金七千斤，錢六千萬，雜繒三萬匹。蔡義爲丞相，亦以定策功，加賜黄金二百斤。案平帝時，中山衛姬拜爲中山孝皇后，上書謝恩，因陳丁、傅舊惡。是時人心亦動摇殊甚；王莽秉政，豈不可厚賜以事要結？然莽裁以太后詔加賜中山王及太后黄金各百斤而已。制節謹度之君，究非不學無術者比也。

《外戚傳》：“武帝賜異母姊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一頃。”此以其起自貧賤，爲立産業，與尋常横賜，小有不同。宣帝賜舅無故、武，旬月間以巨萬計，亦然。昭帝時，外祖順成侯姊君姰賜錢才二百萬，視此則甚薄矣，可見霍光之專也。竇嬰，吴楚反時拜大將軍，賜金千斤。此亦非常典。又蘇武嘉兄，爲奉車都尉，從至棫陽宫，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蓋以死非其罪，故有此厚賜也。

嬖幸之賞賜，有不可以常格論者。文帝賞賜鄧通，巨萬者以十數。武帝寵韓嫣，賞賜擬鄧通。新垣平賞賜累千金。欒大妻衛長公主，賫金十萬斤。公孫詭初見梁孝王賜千金。皆嬖幸，非術士也。衛青以母昆弟貴，數日間賞賜累千金。此時之青，特外嬖耳。後雖爲大將軍，而史稱其以和柔自媚，蓋仍以嬖幸自居。定襄之役，功不多不益封，猶賜千金，亦以嬖幸視之，非以軍法論也。張放賞賜以千萬數，徵爲侍中光禄大夫，爲丞相翟方進所奏。成帝不得已，遣就國，賜錢五百萬。亦凡諸侯所無。然帝崩，放思慕哭泣，遂至於死。犬馬戀主之誠，賢於衛青之猥瑣，霍去病之驕縱者遠矣。霍光奏昌邑王罪狀，謂其使中御府令賜昌邑侍中君卿金千斤，取十妻，恐轉失之誣也。

《高帝紀》：“帝疾甚，吕后迎良醫，賜黄金五十斤，罷之。”《外戚傳》：傅太后誣馮太后，謂馮太后女弟習，寡弟婦君之謂醫徐遂成曰：“武帝時，醫修氏刺治武帝，得二千萬耳。今愈上，不得封侯，不如殺上，令中山王代，可得封。”案吕后所迎醫，高帝未嘗令治疾。修氏雖治武帝獲愈，賞賜亦不能至二千萬。此等傳説，疑亦不足信也。

漢時國家有事賞賜臣下者：惠帝即位，外郎不滿二歲，賜錢萬。謁者、執楯、執戟、武士、騶比外郎。賜給喪事者，二千石錢二萬，六百石以上萬，五百石二百石以下至佐史五千。視作斥土者，將軍四十金，二千石二十金，六百石以上六金，五百石以下至佐史二金。昭帝自建章宫徙未央宫，大置酒，賜郎從官帛及宗室子錢，人二十萬。元帝初元二年，立皇太子，賜列侯錢各二十萬，五大夫十萬。其加惠功臣後嗣者：元康四年，蒯成制侯周緤、赤泉嚴侯楊喜、猗氏敬侯陳遬、吴武嚴侯楊武、昌圉侯旅卿之後，各賜黄金十斤，復家。《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惟衛青之孫，賜錢五十萬。《外戚恩澤侯表》。

《漢書·陸賈傳》言：賈使南越，趙佗賜賈橐中裝直千金。它送六千金。賈有五男，乃出所使越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爲生産。蓋時重南方之物，故賈能以立産業。佗所贈者，在南中未必甚貴也。傳又言賈爲陳平畫吕氏數事，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爲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太尉亦報如之。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賈，爲食飲費。太尉是時，未必貪平金，平遺賈亦不能如此之厚，此皆策士傳説，不足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