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论学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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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之遷都與還都

查考我國的歷史,遷都之事多,而還都之事少;即或有之,亦和現在的還都,意義大不相同;所以我們這一次的還都,確可以説是空前的盛事。

唐虞以前,都邑已不可深考了。夏代都城,究在何處,亦還是問題,但《世本》説禹都陽城,又説桀都陽城,則夏代的都邑,似乎無多遷徙,但夏代有太康失國的一個動亂,其都城又不能全無變動,《左氏》襄公四年説: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夏民爲羿所因,夏之都城,必曾一度爲羿所據,而哀公元年,又説少康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則少康恢復夏業時,似乎把舊都也恢復過來,而仍還居於其地,這一個推測如確,少康便是歷史上可考的光榮還都的第一人了。殷代的都邑,遷徙最多,其中盤庚的涉河南治亳,《史記》上説他是回復成湯的舊居,這也可稱爲還都,盤庚也是殷代的賢君,如此,在三代以後,倒已有足資紀念的還都兩次了。但夏殷兩代,年代究竟太遠了,史料傳者太少,其時之真相如何,究竟不易評論。

因不能還都而蒙受極大的損失的,歷史上最早可考的,便要推東周。東周平王元年,爲西元前七七〇年,下距秦始皇盡滅六國的前二二一年,凡五百四十九年,其時間不可謂不長。西周之世,西畿應爲聲明文物之地,然直至戰國時,論秦者尚稱其雜戎狄之俗,在秦孝公變法自强以前,因此爲東方諸侯所排擯,不得與於會盟之列,可見西周之亡,西畿之地,遭受破壞的殘酷。當西畿未失之時,周朝合東西兩畿之地,猶足以當春秋時之齊、晉、秦、楚,此其所以在西周時,大體上,能够維持其爲共主的資格。到西畿既失之後,形勢就大不相同了。昔人論周之東遷,恒以爲莫大之失策,誠非無所見而云然。

三代以下,秦朝運祚短促,自不會有還都之事。前漢二百十年,亦始終未能移都。莽末大亂,後漢光武起,不光復舊物而建都洛陽。這就繼承漢的基業説,也可以説是未能還都。光武所以不都長安,大概因赤眉亂後,三輔之地,破壞得利害了,修復遷移,所費太巨之故。這未嘗非愛惜民力之意,然通前後而觀之,則光武的不能還都,中國在國勢上,實頗受到損失。中國在前代,建國的重心,實在黄河流域。當這時期,能向西、北兩方面拓展,則規模遠大,而國勢可以盛强,若退居河南,徒和當時富力的重心山東相聯絡,則未免易即於晏安,而國勢亦漸以陵替。這一點,近人錢賓四君考論得最爲深切著明,詳見其所著之《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本。兹因限於篇幅,不能備引,然原書殊有參考的價值,甚望得之者能够一讀。後漢末年,董卓亂政,爲東方州郡所討伐;卓乃迫脅獻帝,還都長安,此乃所以避兵鋒,作負隅之勢,並非能恢復前漢的規模,自然説不上還都。董卓敗後,李傕、郭汜攻陷長安,獻帝爲所劫持,更不自由,後乃設法逃歸洛陽。這亦是逃難而已,更説不上還都,既非能够還都,自然不能自立,所以不久,又被曹操劫遷到許昌去了。曹魏篡漢,還都洛陽,而西晉因之,迄亦未能再振。懷愍之難,洛陽、長安相繼淪陷,而中國在北方的政權遂中斷。

東晉元帝,以西元三一七年立國江東,自此至五八九年陳亡,凡約二百七十三年,迄未能光復舊物。其中惟桓温於三五六年擊破姚襄,曾一度恢復洛陽。當時温曾抗表請還都舊京。然此時河南破壞已甚,不易立足,遑論進取?自非有不世出之畧者,不易爲此非常之舉。當時東晉的朝廷,則何足以語此?而且桓温的請還都,亦非真有恢復中原之意,不過上流的勢力,全在其手中,如果還都,則中央的政權,亦必歸其掌握罷了。所以晉朝諸臣所籌畫者,倒是如何拒絶他的請求。桓温此時的實力,還未能迫脅晉朝北遷,還都之説,自然成爲空論。到三六五年,洛陽就又爲前燕所陷了。四一六年,劉裕破後秦,又恢復洛陽。其明年,并復長安,晉南北朝時中國之兵威,實以此時爲最振。但裕已年老,後方又有問題,駐節北方,經畧趙魏之議,終於不能實行。師還未幾,長安再陷。宋文帝時,屢次北伐,皆遭慘敗,馴至胡馬飲江,洛陽自亦無從保守了。這是有可以恢復的機會,因内部的矛盾而失之的。

宋、齊、梁、陳四朝,南方的形勢,迄較北方爲弱,然都城則從未動摇過。惟五四九年,臺城嘗爲侯景所陷,侯景此時,名義上雖係梁臣,實係北來的勢力,這亦不啻都城陷於敵手了。元帝立國江陵,賴王僧辯和陳武帝之力,得以恢復建康。此時理應即行還都。然而濡滯不決,遂使敵國生心,漢姦作倀。元帝之侄岳陽王詧,聯合西魏,乘江陵兵備空虚,將其攻陷。此時敵我兵力懸殊,元帝理應出走,即不能達到建康,暫避在今湖南境内,亦是無妨的,西魏未必再有兵力進取。乃又不能決計,而徒爲不足恃之守備,這不可謂非失策了。岳陽王自此立國江陵,在其境内稱帝,望北朝則稱臣,這是十足的一個僞組織了。王僧辯和陳武帝,立元帝之子敬帝於建康,南朝的統緒,賴以不墜,然又出了一個漢姦:梁武帝之子貞陽侯淵明,先以戰敗爲東魏所俘,此時東魏已爲齊所篡,又發兵送之來,王僧辯拒戰不勝,竟降之,把他迎接進來,奉之爲君,而廢敬帝爲太子。王僧辯是削平侯景的元勛,陳武帝的資望,還在他之下,乃固一戰不勝,甘心從逆,這和現在汪兆銘、陳公博等以黨國要人而甘心附敵,頗有些相像,而此時建康的政府,亦不能不謂爲僞組織了。幸得陳武帝密定大計,討殺王僧辯,廢黜淵明,重立敬帝,而南朝乃得恢復其獨立。然還有一班漢姦,勾結敵兵,大舉入犯,業經渡江打到建康了。此時的形勢,可謂極其危急。幸又得陳武帝奮其智勇,百姓齊心,將士效命,把他們一舉殲滅。這一次的戰役,和民國十六年國民政府保衛首都的龍潭戰役,頗爲相像。然龍潭戰役,究竟還是鬩墻之争,這一次則其所打擊的直接是異族,其關係實更爲重大了。所以陳武帝實在是一個民族偉人。

拓跋魏的根據地,本在平城。自孝文帝遷都洛陽,乃能大接受中國的文化。這本是鮮卑民族的一個大進步。但因其屬於北邊,措置不甚妥帖,又其南遷的政府,腐敗不堪,遂至引起北方武力的再度南下。洛陽累遭兵燹。孝文帝旋爲高歡所逼,棄之而入關,臨行時,望着黄河向臣下説道:此水東流,而朕西上,若獲還復舊都,卿等之力也。則其意未嘗不渴望着還都。然此時關中全在宇文氏之手,安有容其展佈的餘地?孝文一入關,即爲宇文泰所弑,往後諸君,自然更不必説起了。此時西方的重點,仍在長安,東方則在晉陽及鄴,洛陽初無關輕重。及隋唐三世,乃又以長安爲西都,洛陽爲東都,恢復到周、漢時代的舊觀。

隋朝運祚短促,不足論。到唐代,屬外的聲威,也恢復到漢朝的老樣子了。唐朝的盛運,大約自貞觀至開元,天寶以後,則長安全失其長駕遠馭的作用了。同一都邑,而盛衰前後不同,此中原因固多,然有一點,關係甚爲重要,而讀史者能注意到的頗少,今特爲指出之。案漢唐盛時,守衛皆非僅在邊境。漢朝對漠南北,屢次出兵,威棱遠憺,使其地的野蠻民族,無從養成氣力,固不必論。唐朝的出兵,雖不如漢朝的頻數,然平突厥、薛延陀後,亦設立兩都護府,以管理漠南北之地。此外漢朝設立西域都護,以維護天山南北兩條通路;唐朝設立西域四鎮,亦在西域地方,造成四個據點。此等綫的維護,點的佔據,固然不足語於民族同化。然拓殖的大業,管理夷狄而即在夷狄之地,防其跋扈,制止其互相吞併及勾結;把小變消弭了,大變自無從發生,此即古語所謂守在四夷。所以唐初邊境上的守兵,是極少的。到開元時,雖看似武功煊赫,然此等規模,業已失墜,於是爲了要控制四夷,保衛邊境,不得不設立節度使,藩鎮之權重,而内地守備空虚,就引起安史之亂,此後節鎮遍於内地,所憂者專在蕭墻之内了。長安的形勢,足以長駕遠馭,誠如錢賓四君所云,然亦須國家之政策,有以與之配合,斷非徒恃都邑之形勢而已足。此點,凡侈談都邑的形勢者,皆不可不注意及之。

唐朝安史亂時,玄宗奔蜀。其後僖宗又以黄巢之亂奔蜀。代宗以吐蕃入犯,曾一度幸陝州。德宗以朱泚背叛奔興元,李懷光叛,再奔奉天。僖宗自蜀還後,又爲叛臣所逼,奔寶鷄。昭宗亦曾數次播遷。後皆復還長安,然此等亦只是逃難,並非遷都,既非遷都,自然無所謂還都了。

當外敵憑陵之際,都城有宜於遷徙的,有不宜於遷徙的。敵人的力量,本屬有限,我一摇動,所損失者甚大。且在專制之世,國民向不問國事,抗敵的意志,縱或堅强,因没有組織,無路以自效於國家,反攻的整備,即非旦夕所可完成。因一個動摇,勢如崩山,淪陷之區,勢必加廣,倘使能够堅持一下,這種損失,都是可以免掉的。在此情形之下,自以堅守爲是,這是宋朝澶淵之役,明朝土木之役,寇萊公、于忠肅公之功所以不可没。若都城實不能守,而政府必堅守之以與之俱亡,則一朝淪陷,國政反失其中樞,退守反攻,更加無人策畫,糜爛之局,遂益無從收拾,則自以在適當時期,脱出爲是,此明思宗之煤山殉國,所以雖然壯烈,而論者仍譏爲失計。當明末,滿人雖席方興之勢,其實力實極有限。試看他乘南都之荒淫,諸將之不和,流寇之不成氣候,宜若可以席卷中原,然仍只能打到江南及陝西爲止,此後的進展,全然是一班漢姦替他效力,便可知明思宗當日,如其遷都南京,其局面,必不至如後來弘光帝之糟了。

中國歷代,所謂南北分裂,總是以長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對抗的,若南嶺以南,則根本未能爲輕重於天下。據此以與異族對抗的,當自宋之益王、衛王始,然其細已甚了。明唐王據福建,桂王據滇桂,聲勢始稍壯。太平天國起於廣西,討伐幾遍十八行省,事雖無成,其聲勢,又非桂王之比了。辛亥革命之成功,雖若係於武漢的起事,然其根原,實在來自南方的。此次抗戰,又以西南西北爲根據地,卒奏克捷之烈,而有今日光榮還都。這是世運的轉變,要合前後而觀之,然後才知其偉大。

大凡一個國家,總有其一個或若干個重要地點,此等重要地點,或爲財富之所萃,或爲兵力之所存,或爲文化之所寄。其中文化一端,尤爲重要。因爲這是民族的靈魂,雖無形而其力量實極偉大。羅馬帝國之所以衰亡,斷不能謂其和羅馬之喪失,没有關係。大食帝國文治武功之燦爛,至近世乃漸即衰微,其和報達之遭受蹂躪,亦決不能是没有關係的。不必文明的大國,即較落後的民族,亦是如此。五胡之中,鮮卑慕容氏,程度要算最高,然自侵入中原以後,其在遼西的許多根據地,一時喪失,即其極意經營的龍城,亦不能保持,則其亡也忽焉。拓跋魏的文化,要比慕容氏落後得多,然平城之一據點,保存較久,則其命運亦較長。契丹泱泱大風,一朝瓦解,亦因天祚帝荒於遊畋,置國家之重心臨潢一帶於不顧之故。歷代侵入中國的異族,知道要保存其根據地的,莫如女真,金世宗惓惓於上京舊俗,要想加以保持,尚未有何等設施。到清朝,就要封鎖東北,不許漢人移殖,然仍爲漢族偉大的移殖力所突破。若元朝,雖失其在中國之地,然蒙古地方,依舊保存,則至今日仍不失爲一大族。此可見每一民族根據地關係之重要。此等重要地點,幅員廣大,人口衆多,文化分佈平均之國,要多一些。所以洛陽、長安,在中國所發生的作用,不如羅馬、報達等在西方的重要。然其中仍有最重要的,如現在的首都南京即是。因爲在現在,全國財富和文化的重心,還在長江下游一帶,這一帶,我們必須保持,民族的精神,才覺健全,而亦易發揮其威力,所以這一次的還都,是有極偉大的意義的。

還都之事,歷史上雖非無有,然其意義,都是和現在不同的,所以這一次的還都,確是空前的盛事。所以能成此偉烈,則(一)由民族主義的昌盛。全國人民,抗敵的意志,一致堅强,所以任何地方,都成爲抗敵有力的根據地。首都雖然淪陷,不怕没有憑藉,以圖恢復。(二)亦由於當局領導的得法。以中國之大,斷不是任何一個國家,所能够毁滅的。有時國土淪陷而不能恢復,不是他人力量的强大,倒是自己意志薄弱。或則恢復之圖,長期停頓,如東晉、南朝之所爲。或則靦顔事敵,如南宋之所爲。一經洩氣,自然現有的力量,無從發揮,新增的力量,無從培養了。我們這一次所以克奏偉績,就在抗戰始終没有一日停頓過。所以敵人的力量,雖亦不可不謂之相當强大,終於給我們打倒了。此等政策的轉變,亦即歷史文化偉大的轉變,身當其境者不自覺,將來的史家,自能言之。

(原刊《啓示》第一卷第一期,一九四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