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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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録一 二十五史劄記·論金銀之用

中國用金銀爲幣,果始何時乎?曰用銀爲幣,始於金末,而成於明之中葉,金則迄未嘗爲幣也。自明廢紙幣以前,可稱爲幣者惟銅耳。何以言之?

《史記·平準書》云:“虞、夏之幣,金爲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此爲書傳言用金銀最古者。《平準書》本僞物,此數語在篇末,又係後人記識之語,混入正文。《漢書·食貨志》云:“凡貨,金錢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詳靡記云。”記識者何由知之?《漢志》又言:“太公爲周立九府圜法:黄金方寸,而重一斤。”《管子·國蓄》、《地數》、《揆度》、《輕重》皆言先王以“珠玉爲上幣,黄金爲中幣,刀布爲下幣。”所謂先王,蓋亦指周。《輕重乙》以爲癸度對周武王之言。則用黄金爲幣,當始於周也。《管子·山權數》言禹以歷山、湯以莊山之金鑄幣,未言何金,然下文係言銅。然此時所謂幣者,與後世之所謂幣,其意大異,不可不察。

凡物之得爲易中者,必有二因:一曰有用,一曰玩好。《漢志》釋食貨之義曰:“食謂農殖嘉穀可食之物,布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所謂食,即今所謂消費;所謂貨,即今所謂交易也。《志》又云:“貨寶於金,利於刀,流於泉,布於布,束於帛。”則所謂貨者,實兼指金、銅、龜、貝、布、帛言之。是時之金,果可行用民間爲易中之物乎?則不能無疑矣。

《漢志》載李悝盡地力之教,粟石三十。《史記·貨殖列傳》亦言:“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則三十實當時恒價。古權量當今四之一,則百二十錢得今粟一石,一錢得粟八合餘矣。此可供零星貿易之用乎?而況於黄金乎?然則古之金,果用諸何處?曰用諸遠方。《管子》曰:“玉起於禺氏,金起於汝、漢,珠起於赤野,東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通典》引作七八千里。水絶壤斷,舟車不能通。先王爲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託用於其重。”《國蓄》。《地數》、《揆度》、《輕重乙》略同。又曰:“湯七年旱,禹五年水,民之無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饘賣子者。”《山權數》。蓋古者交易未興,資生之物,國皆自給,有待於外者,厥惟荒歉之年。故《周官·司市》“國凶荒札喪,則市無徵而作布”。布者銅幣,所以通尋常之貿易。《揆度》所謂“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十里”;“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餘里”,“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者也。

至於相距七八千里之處,則銅又傷重賫,而不得不以黄金珠玉通其有無也。此黄金珠玉,豈持以與平民易哉?非以爲聘幣而乞糶於王公貴人,則以與所謂萬金之賈者市耳。至於民間,則錢之用且極少,而黄金珠玉無論也。李悝言粟石三十,乃用以計價耳,非必當時之糴糶者,皆以錢粟相易也。《管子·輕重丁》:桓公欲藉國之富商畜賈,管子請使賓胥無馳而南,隰朋馳而北,寧戚馳而東,鮑叔馳而西,視四方稱貸之間,受息之民幾何家。反報西方稱貸之家,多者千鍾,少者六七百鍾,其出之中也一鍾,其受息之萌九百餘家。南方稱貸之家多者千萬,少者六七百萬,其出之中伯五也,其受息之萌八百餘家。東方稱貸之家丁、惠、高、國,多者五千鍾,少者三十鍾,其出之中鍾五釜也,其受息之萌八九百家。北方稱貸之家多者千萬,少者六七百萬,其出之中伯二十也,受息之氓九百餘家。凡稱貸之家,出泉參千萬,出粟參數千萬鍾,受子息民參萬家。可見當時稱貸錢穀并用,及當時富家藏粟之多。其中丁、惠、高、國,乃大夫也。桓公又憂大夫并其財而不出,腐朽五穀而不散,可見大夫與富商畜賈,并爲多藏錢粟之家矣。大夫如此,國君可知。《山權數》:北郭有得龜者,管子請命之曰:“賜若服中大夫。東海之龜,託舍於若。”四年,伐孤竹。丁氏家粟,可食三軍之師行五月。召丁氏而命之曰:“吾今將有大事,請以寶爲質於子,以假子之邑粟。”當時以珠玉黄金等爲幣,皆用之。此等人非如後世帛幣用諸尋常貿易之間也。

然則貨幣之原始可知已矣。布帛泉刀,物之有用者也,所以與平民易也。泉爲錢之借字。錢本農器名,錢刀并以金爲之。械器粗拙之時,日用之物,人民并能自造,惟金所成之械器不然。《易·大傳》曰:神農“斲木爲耜,揉木爲耒”,黄帝、堯、舜“弦木爲弧,剡木爲矢”,則兵及農器,亦不用金。然究爲難造之物,非夫人所能爲,故爲人所貴,而可用爲易中也。珠玉黄金,可資玩好者也,所以與王公貴人易也。龜爲神物,貝屬玩好,龜少而難得,惟王公貴人有之,貝則較多,故民間亦用爲易中焉。故曰“古者貨貝而寶龜”。《説文》:寶者,保也。字或作,與俘相似。故莊六年“齊人來歸衛寶”。左氏譌爲俘貨者,非也,對居言之。《書》曰:“懋遷有無非居。”《史記·貨殖列傳》作“廢著”。《漢志》云:“貨寶於金。”可見黄金與龜,并皆寶藏,不用於市。周時之錢,則貝之後身也。錢之圜所以像貝,函方所以便貫穿。古者貝亦貫而用之,故《説文》云:“貫,錢貝之貫。”毌,“從一横貫”。,所以像寶貨之形也。漢武帝以白鹿皮爲幣,又造白金三品,以龍、馬、龜爲文,則古珠玉、黄金、寶龜之屬也。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後得行,正合古者用上幣中幣之法。白金欲強凡人用之,則終廢不行矣。王莽變法,黄金重一斤,直錢萬。朱提銀重八兩爲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銀一流直千。宣帝時,穀石四錢。然則挾它金一流者,將一舉買穀二百五十石乎?其不行宜矣。買穀十石,用錢四十,取攜毫無不便也。用銀尚不及三分之一兩。古權量當今四之一,尚不及一錢,如何分割乎?王莽造錯刀,以黄金錯其文,曰一刀,直五千。張晏曰:“刻之作字,以黄金填其文,上曰一,下曰刀。”漢時黄金,一斤直錢萬。錯刀所錯之黄金,固必不及半斤,亦以金價太貴,不便分割,故欲錯之於銅而用之也。

職是故古所謂子母相權者,非謂以金銀銅等不同之物相權,乃謂以銅所鑄之錢大小不同者相權。周景王將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降災戾,於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救民。民患輕,則爲之作重幣以行之,於是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而行之,亦不廢重。於是乎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今王廢輕而作重,民失其資,能無匱乎?”是其時金所以宜爲幣者,以其可分。什之伍之,其價亦必什之伍之。百取其一,千取其一,其價亦必爲百之一,千之一。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三品之金,其物固異,其價安能強齊?今世以金銀爲主幣,銀銅爲輔幣,其視輔幣,以爲主幣若干分之一耳,不復視爲本物。猶恐其物故有直,民或舍其爲輔幣之直,而論其故直也。故必劣其成色,限其用數以防之,若防川焉,而猶時有潰決。漢世錢之重,幾牟於今之銀圓,安得欲用金銀?既不欲用金銀,安得喻今主輔幣相輔而行之理?既不喻今主輔幣相輔而行之理,相異之金安得并用爲幣乎?《漢志》曰:“秦兼天下,幣爲二等:黄金以溢爲名,上幣;銅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爲器飾寶藏,不爲幣。”珠玉龜貝銀錫之屬不爲幣固矣。黄金雖號上幣,實亦非今之所謂幣也。今之所謂幣者,必周浹於日用市易之間,秦漢之黄金能之乎?則亦用爲器飾寶藏,特以有幣之名,故賜予時用之耳。得之者固與今之人得珠玉鑽石等同,非如今之人之得金銀也。或曰晁錯言“珠玉金銀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内而無饑寒之患”,則固極通用矣,安得云不足爲幣?曰此言其易藏,非謂其可以易物。可以易物者,凡物之所同。輕微易藏,則珠玉金銀之所獨也。凡物之有用而爲人所欲者,果能挾以周行,皆可以無饑寒之患,然則凡物皆可謂之幣邪?

顧亭林《日知録》以金哀宗正大間,鈔廢不行,民間但以銀市易,爲上下皆用銀之始。王西莊《十七史商榷》謂專用銀錢二幣,直至明中葉始定。以生計學理衡之,説皆不誤。趙甌北《陔餘叢考》駁王氏之説,殊爲不然。然甌北又謂當時用銀,猶今俗之用金,則説亦不誤,而又駁王氏者,昔人於泉幣與人民尋常用爲易中之物,分别未清也。亭林引《後漢書·光武紀》王莽末天下旱蝗,黄金一斤易粟一斛,爲當時民間未嘗無黄金之證,則殊不然。此特以金計價,非謂真持金一斤易粟一斛,即有其事其人幾何。今日荒歉之區,固亦有持黄金易粟者,可謂中國今日用金爲幣乎?

然則用銀爲幣,晚近以前果絶無其事,而用金爲幣,則更從來未有乎?曰是亦不然,特其有之皆在偏隅之地與外國交市之區,猶今日通商之地或用外國之幣,不可謂爲中國之錢幣耳。《五朝史志》云:梁初,“交廣以金銀爲貨”;後周時,“河西諸郡或用西域金銀之錢”。或者,不盡然之詞。《志》又云:陳時,“嶺南諸州多用鹽、米、布交易,不用錢”。蓋通用鹽、米、布;直巨,或須行遠,則濟以金銀。《日知録》引韓愈奏狀云:“五嶺買賣一以銀。”元稹奏狀言:“自嶺以南,以金銀爲貨幣。”張籍詩曰:“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宋史·仁宗紀》:“景祐二年,詔諸路歲輸緡錢,福建、二廣以銀。”則與偏隅之地交易,用金銀由來已久,且迄不絶。然終不能行之全國者,以其與銅異物,價不齊,相權固不便也。歷代錢法大壞,民至以物易物,數見不鮮。據《陔餘叢考》所考,其時金銀初未嘗乏,然民終不用爲幣。《舊唐書》:憲宗元和三年六月詔曰:“天下有銀之山,必有銅礦。銅者,可資於鼓鑄。銀者,無益於生人。其天下自五嶺以北見采銀坑,并宜禁斷。”則明言銀之不可爲幣矣。宋代交會跌價,香藥犀象并供稱提,而民仍不用金銀。金以銀爲鈔本,亦弗能信其鈔。其後民間以銀市易,則鈔既不用,錢又無有,迫於無如何耳。故知中國人之用銀,乃迫不得已爲之,而非其所欲也。

夫民之所以不用金銀爲幣者,何也?曰以其與銅異物,物異則價不齊,不能并用爲幣也。故在古代,患物之重,寧鑄大銅錢,與小錢相權。然生事日進,則資生之物有待於交易者日多;交易愈多,用幣愈廣;用幣既廣,泉幣之數,勢必隨之而增;泉幣日增,其價必落;幣價落而交易又多,勢必以重齎爲患。大錢之名直,與其實直不符,民所弗信也。符則大錢之重齎與小錢等矣。古之作大錢,非患小錢重齎,乃患錢幣數少耳。專用銅幣,至此將窮,安得不濟以金銀乎?曰斯時也,實當以紙幣濟銅錢之窮,不當以金銀也。《唐書·食貨志》載飛錢之始,由“商賈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家”,而“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文獻通考》載交子之始,由蜀人患鐵錢重,私爲券以便貿易,皆以爲錢之代表,而非遂以紙爲錢。其後宋造交、會、關子,金行鈔,或不畜本,或雖畜本而不足,或則所以代本者爲他物而非錢,故爲民所弗信耳。若其可以代錢,則唐於飛錢,宋於交子,并弗能禁。飛錢之行,京兆尹裴武請禁之。元和時,遂以“家有滯藏,物價寖輕”爲患。交子之行,富人十六户主之。後富人資稍衰,不能償所負,争訟數起。寇瑊嘗守蜀,請禁之。薛田爲轉運使,議廢交子,則貿易不便,請官爲置務,禁民私造,乃置交子務於益州。金章宗初立,或欲罷鈔法,有司亦言“商旅利於致遠,往往以錢買鈔,公私俱便之事,豈可罷去”。以鈔代錢,有輕齎之益,而無價格不齊之患,實非并用金銀所逮,惜乎人民已自發明此策,而爲理財者所亂也。故曰:“善者因之。”又曰:“代大匠斲,希不傷手。”

今日紛紛,莫如逕用銀爲幣,其直巨者,以鈔代之。若慮匯兑之際,外人操縱金銀之價,則定一比率,設法維持之可也。銀之輔幣,不必以銅,可别以一種合金爲之,爲一角、一分、一釐諸種。此猶以紙代銀,視爲十分圜、百分圜、千分圜之一,而不復視爲本物,特不用紙而用一種合金耳。所以不用紙者,以幣之直愈小,其爲用愈繁,紙易敝壞,多耗廢也。所以并不用銅者,以銅行用久,民或不視爲銀幣之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而仍論其銅之價,則圜法不立。用新造之合金,其物爲舊日所無,自無固有之價,民自視爲銀幣之化身矣。此亦暫時之事,若論郅治,則必如孔子所言:“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如今社會學家所言,有分配而無交易,乃可。即以小康論,亦必支付,雖用泉幣定數,則以實物,如今謂貨物本位者。整齊錢幣,特姑取濟目前而已。

用鈔之弊,昔人有言之者,亭林所謂“廢堅剛可久之貨,而行輭熟易敗之物”也。紙直最賤,賤則彌利僞造矣。其質易敗,又不可以貯藏也。新舊鈔異價之事,往往有之。鈔法行時,民多用鈔而藏實幣,鈔價由是賤,實幣由是貴,久則實幣與鈔異價,而鈔法壞矣。固由民信實幣,不信虚鈔,亦由紙質易敗,不可久藏也。曠觀歷代直小之幣,未有能用紙者。宋之交、會,本以代表見錢,金之行鈔,則爲銅少權制。元中統元年造鈔,始於十文,至元十一年,添造釐鈔爲一文、二文、三文,十五年而罷。明初設局鑄錢,後以無銅,乃更行鈔,然百文以下,皆用錢。至洪武二十七年,以民重錢輕鈔,乃令悉收錢歸官,依數换鈔,不許更用,則鈔法亦寖壞矣。鈔可以行錢,而不可以爲錢,固由虚不敵實,亦由輔幣之直愈小,愈便於用。金利分割,堅剛可久,紙不然也。故主幣可用紙,輔幣用紙易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