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别

丹州九祗山位于南境边界，由九座山峰相连，山脉一侧是绿洲，另一侧是无尽荒漠。

清瑶派上一代掌门，百年一遇的剑术和法术奇才莫怀行曾走火入魔，由清瑶派弟子亲自围剿，葬身九祗山。天下第一仙门的掌教堕落至此，竟然让这里成了魔修的聚集之地。

魔修也有修道的规矩，九个山头各自为政，互相不打扰。

刚刚打败了上一任，成为猴王的猴二，此时被倒挂在一颗巨树上，面前的那个男人自带寒气，一股强烈的压力让他血液逆流，血压直冲脑门。

猴二第一次觉得，原来倒挂也没这么轻松。

“我……我真的没见过什么球啊。”猴二战战兢兢求饶，对方瞥了他一眼，绑在身上的绳子又收紧了一分，他顿时觉得昨晚吃的东西也要吐出来了。

“蛇呢？”陆呈已经将木灵犀能想起来的消息都传来了，敖渊满脑子都是炖蛇羹。

“蛇……这山上都是猴子，哪来的蛇……”猴二说完，感觉那股寒意更盛了，他脑门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来，不久前这股寒意也出现过。

“啊蛇！”他挣扎着，“前阵子倒是有猴子说，隔壁山头去了一条蛇，那蛇见他们是一窝黄鼠狼就走了，嘴里说着要抓狐狸。”

敖渊皱了皱眉，猴二讨好道：“这几个山头都被占着，不可能掉了什么东西还不知道的。不过九祗山背面有一个问仙洞，听说是大妖留下的，里面妖气太重没人敢去……”

他话还没说完，周身妖气一轻，那人已经不见了。

留下猴二在风中摇晃。

九祗山背面是无尽荒漠，就连魔修也很少踏足。此时已经天色暗沉，敖渊看了看天边，一弯半月挂上梢头，整个大漠荒凉一片。

夜风掀起黄沙，周遭静谧地听不见任何杂音，一股强烈的妖气自地底喷薄而出。

敖渊脸色一变，黄沙扬起几丈高，地底突然钻出一只巨大的蜈蚣。

那蜈蚣足有五丈长，千万条锋利的爪子在晃动，身上还站着一个人。

“嘻嘻。”那人一笑，露出一排兽一样的牙齿，是个长相俊俏的少年，“好久不见呀。”

敖渊想起来，这人是千雀楼的旗语。

旗语一挥手，蜈蚣突然碾压般冲过来。敖渊冷笑一声，跃上空中单手做刀隔空一劈，蜈蚣顿时断了半截身子。

断成两截的蜈蚣扭了扭，变成了两只。敖渊皱了皱眉，觉得这蜈蚣很像木灵犀给他抓的虫子，又想到木灵犀还在玉泉山庄，顿时心头冒火，一掌挥去，两把火烧得蜈蚣噼里啪啦乱响。

“哎呀，这么快就打完了。”旗语拍了拍手，兴奋道，“你果然厉害。”

他说完，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地底塌陷，裂开无数条缝隙，和刚才一样的蜈蚣爬了出来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

旗语看到敖渊神色不屑，笑道：“别急，还有呢。”

一个强烈的压力从四周冒起，周围密密麻麻冒出数百个千雀楼的弟子，远处白影翻飞，清瑶派弟子在布阵，身穿蓝衣头戴风帽的苏眉站在中央，瑜庆阳单手持剑站在山壁上，敖渊眯起眼睛，看到他腰间挂着个闪着金光的球，似乎是个阵法。

“阿弥陀佛。”一声轻柔的诵号，闭着眼睛的和尚手持佛珠，从天而降，“施主，回头是岸。”

敖渊冷笑一声：“这个架势，恐怕回头就是死路一条吧。”

“别废话了。”苏眉冷道，“妖龙祸害人间，我等必将其诛之！”

瑜庆阳一挥剑，一股强大的剑光劈头袭来。清瑶派弟子空中布阵，千灯大师低头默默诵经，他每念完一遍，头顶的阵法就加固一分，敖渊顿时感觉龙气流逝更快了。

“不自量力！”他一掌拍飞千雀楼的弟子，闪身朝瞎眼和尚飞去。空中一棒下来，一个小沙弥挥着棍子当空砍下。

敖渊闪身一档，脚下数百条巨大的蜈蚣群魔乱舞。

阵法压下来，瑜庆阳剑气翻飞，被敖渊反手挡开。这间隙中一股煞气逼来，旗语手持双刀，一左一右呼啸而至。

“你的龙气快要消失殆尽了。”旗语嘿嘿一笑，“我们这么多人，不如你投降等我们坐分龙骨。”

敖渊单手从空中抽出一把剑，挡开了双刀的煞气，双刀立刻炸裂开来，化成无数黑色剑雨落下来。

“痴心妄想！”敖渊暴喝一声，周身散发出强烈的龙气，龙气如刀刃般，射向一众近身的千雀楼弟子。

他一掌挥出，旗语被逼退了好几步。紧接着苏眉一剑刺来，敖渊没有回头，直接将人钉在原地。风声烈烈，苏眉的风帽被吹落，那双眼睛竟然是两个巨大的血洞。

她瞬间恼羞成怒，剑气瞬间炸裂，一把软剑化为无数剑光，整个人变成了虚影。

敖渊冷笑一声，伸手一抓，直接在虚影中抓到了她的脖子，苏眉身形极快向后略去，脖子被抓出几道血痕。

“给我龙骨！”女人的声音变得凄利。

敖渊冷哼一声：“龙骨救不了你。”

瑜庆阳念了个法决，手中的剑突然暴涨数倍，变成一道巨大的剑影，如海市蜃楼般重重砸下，顿时掀起黄沙漫天。

敖渊眼中一窒，单手挡了一下，剑身没有像想象中碎掉，反而将他逼退了几步。

“哈哈！”瑜庆阳笑道，“龙已是强弩之末，给我一举拿下！”

突然背后一条蛇尾甩过，敖渊闪身一抓，蛇尾巴被拎起来，一个半人半蛇形的蛇女吱哇乱叫：“我打不过啊，我不打了！”

那蛇女右眼一道丑陋的疤，敖渊眉头一皱，将蛇女抓直眼前，突然眼中精光暴涨，双目变成金黄的竖瞳。

他一字一句道：“我找的就是你！”

蛇女一边尖叫一边吐着信子舔过来，被敖渊一把抓住舌头，生生拔了下来。

啊——

蛇女一声惨叫，敖渊甩着她的尾巴，击退了一众蜈蚣，这才得空道：“你主子是谁？”

蛇女抓着头发，嘴里狂吐血：“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她说着，尾巴突然变成一道利器朝敖渊袭来，敖渊冷哼一声，将她尾巴直接折断。

“他来了！他来了！”蛇女尖叫道。

敖渊心中一动，手上失去了耐心，掐着她的脖子突然用力一捏。

“砰——”蛇女的头被捏爆，碎肉掉了一地。

他转过身，双手一拍，掌间窜出一条火龙，将地上的蜈蚣烧成了祸害。他站在火海中心，回头看着与他厮杀的人们。

人的欲望在火光中愈发扭曲。

头顶密密麻麻的阵法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自从东海一战使他元气大伤，又被龙脉吸走了大部分龙气，瑜庆阳说的没错，他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闭着眼睛的和尚缓缓朝他走来，周围梵音阵阵，头顶阴云密布，遮盖了月光。

“阿弥陀佛。”

千灯大师双手合十，一双眼睛突然睁开，里面是无尽的虚无。

阵法缓缓启动，敖渊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突然将自身龙气化作刀刃射向四周。

噗——

结阵的弟子扑簌簌掉地，又有新的弟子补上去，周围是一片尸山火海，仿佛炼狱光景。

“施主，你罪孽深重，神佛难赎。”千灯大师空洞的眼睛盯着他。

敖渊冷笑一声：“我罪孽深重，还你们贪心妄想？”

千灯大师微微一笑：“谁胜了，谁就是神。”

千灯手中的佛珠突然分散开来，变成拳头大小围绕在他的周围。佛珠通体发光，让这和尚也变得圣洁无比。敖渊只觉得讽刺：“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大师修为不够吧。”

“六根清净的是凡人和尚。”千灯双手合十，佛珠突然如疾风般向敖渊袭来，“我已练出了不老之姿，他们拜佛不如拜我。”

敖渊闪身踢飞身侧的佛珠，那珠子仿佛千斤重，被踢到山壁上竟然击穿了一个大洞。

敖渊似笑非笑，“我可以先送你成鬼。”

十八颗佛珠带着强烈的灵气穿风而至，来不及躲闪的仙门弟子身体瞬间被开了个大洞。敖渊双手在空中虚划一下，一个龙纹的罩子将佛珠挡在外面。

他大喝一声，龙纹变成片状的利刃，将佛珠削成两半。

龙气比想象中流逝得更快，最后一个利刃只削了一半便停下来，那珠子直中腹部，敖渊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刀枪不入的龙躯感受到凡人的痛苦，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千灯突然闪到敖渊身前，一个巴掌大的匕首藏在他手中，通体透明，有一层黑气笼罩。

那是龙族的獠牙。

敖渊的左肩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先前被獠牙所重创的伤口无法愈合，龙气在源源不断消散。

“我不是神。”敖渊双目散发出强烈的光，“但你们也成不了神！”

一声龙吟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鼓裂。不少修为低下的弟子七窍流血，敖渊突然手化成兽状，抓住了那颗光头。

龙爪刺进肉里，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千灯无法念出完整的口诀，皱纹像蔓延的水从他的脖子爬上脸，那张年轻的面孔瞬间变得苍老无比。

“蝼蚁还想有不老之姿？”龙的咆哮使九祗山震动不已。

千灯吐出一大口鲜血，瑜庆阳在他背后发力，想要给他注入剑气。千灯缓缓抬起手上的獠牙之刃，插上敖渊的胸口。

“敖渊！”斜刺里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敖渊瞬间恢复神智，在獠牙插入胸口的刹那他被扑倒在地。

怀里的人瘦瘦小小，力气奇大。他低头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狗一样看着他，被擦伤的小脸带着红痕，要是有条尾巴，此时可能已经摇起来了。

“敖渊……”木灵犀瘪了瘪嘴，一脸委屈，“你怎么丢下我了，我被一条蛇欺负了……”

那双小狗一样的眼睛湿漉漉，憋红了硬是没有憋出眼泪。

“我知道，我帮你报仇了。”敖渊喘了口气站起来，木灵犀伤势还没好，整个人脸色苍白，他不禁皱眉道，“你怎么跑来的？”

“陆庄主说这边出事了，不让我来，我自己偷偷跑来的。”木灵犀看他嘴角的血丝，又看了看周围遍地焦黑的蜈蚣，和哀嚎的老弱病残，就连千灯和瑜庆阳都躺在地上喘气，顿时气道，“你们这帮人有完没完了！”

她话刚说完，敖渊突然眼中精光爆闪，空气中一道极快的杀气直冲而来，“叮”地一声，被木灵犀胸口的吊坠挡开。

“龙的逆鳞，嘻嘻……”

“果然厉害啊。”千灯的嘴里突然发出另一个声音，木灵犀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太阳穴突突地痛。

黄沙突然静下来，连风声也消失了。千灯苍老的面孔还在流血，此时一步一步走来。

不属于他的声音带着喑哑，脆弱地仿佛风一吹就断了。

“敖渊，不知道你把逆鳞送给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会成为一把匕首。”那声音发出古怪的笑声，敖渊脸色一变。

“敖隐……”

敖渊看了看地上那个同族的獠牙，那股诡异的气息不是龙，而是蛟。

“嘻嘻。”敖隐在千灯的面皮下笑得很诡异，“你还记得我呢。”

“所以是你开龙脉！诱惑凡人抢夺龙骨！”敖渊眼中精光爆闪。

“早知道你会这么生气。”敖隐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所以我还送了你一个礼物。”

他突然打了个响指，木灵犀顿时发出一声惨叫。那股钻心蚀骨的疼痛再次遍布全身，冷汗顿时湿透了全身。

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眼睛突然变得血红。

敖渊心下一紧，那边千灯头一歪，缓缓倒下：“我在她心口放了一滴血，已经流淌到她的全身了。若是不杀了你，她就会爆体而亡。”

“敖渊，我知道这帮废物杀不了你，多谢你给我送了一把好匕首……”

敖渊抓住发狂的木灵犀，无暇顾及敖隐消散的气息。木灵犀双目赤红，突然抓起地上的獠牙之刃朝他刺去。

他顿时脸色一变，被操控的木灵犀力气奇大，因为敖隐的血在驱使，整个人像只发狂的兽。

“敖渊，你舍得杀她吗……嘻嘻……”

敖渊抱住扭动的木灵犀，那张小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的身体里仿佛有数千跟针钻进骨头，每一滴血液都如同梦魇般告诉她要刺下去。

刺下去就没有痛苦了……

敖渊抬头看到天上乌云密布，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他想起那晚月上梢头，她眼光流转，对着他信誓旦旦：“我一定把小岛还给你。”

“到时候你好好在小岛过日子，我和不知去看你。”

时间再往前，逃离小岛的东海上，她面对千军万马，背对着他说：“我不能连累你了，你快走。”

十一年前的东海，被冲到礁石上的女童直愣愣看着他，那是巨龙漫长岁月里不经意的一抹温柔，让她铭记了一辈子。

月华如霜的东海岸，她一遍又一遍把捡来的东珠摆在岸边，看月亮升起又落下，那条直冲云霄的巨龙始终没有出现……

他活得时间太久了，久到心也和石头一样又硬又冷，那少女像一簇火苗闯进来，照亮了无尽的寒意和虚无。

敖渊叹了口气，龙骨龙气，凡人痴心，逆天改命，这些都随他去吧。

千百年太久，东海太寒冷。

他若能留有一丝气息化成一只鸡精也挺好的。

“敖渊……”怀里的人突然停止挣扎，木灵犀抬头看着他，眼眶含泪，泪水像东珠一样滚落下来。

敖渊心里一窒，少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想给你捕鱼吃呢，再也不给你吃虫子了。”

“小岛我是要不回来啦，等你找到我们掌柜的，把他的金算盘卖了再买一座吧。”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木灵犀皱了皱鼻子，声音里都是委屈，“我还想和你成亲呢……”

“看来是不行了，我把不知留给你，你们成亲吧。”

敖渊感觉手中一片温热，木灵犀藏着的另一只手握着獠牙，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敖渊，我想回家，回东海去……”

若是还能在东海见你，希望上古之龙可以在一线天光云影中，看到礁石上那小小的蝼蚁。

那是漆黑天地中，唯一的一道金色光芒啊……

温热的血沾满他的怀抱，禁锢了千百年的心脏剧烈跳动，龙吟穿透了云霄，雷声响彻天地，黑云压顶，大雨倾盆而下。

唯独没有落在那个小小人的身上。

荒漠与东海，生离与死别。

那不可说的一线生机终究是断了。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