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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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太宗平服西域

西突厥之领地,略见前《隋史》六节,在汉以来所谓“西域”之内,强盛时往往与我争霸而扼我之吭,故首叙西突厥。

(一)西突厥 西突厥自处罗归隋,后来别有统(Tona)叶护继起,勇而有谋,并铁勒,下波斯,控弦数十万,徙庭于千泉,遂霸西域。武德五年,遣使来请昏,时颉利势方张,高祖采远交近攻之策,许之,遇西方路梗而未果。贞观初,统叶护卒,国内大乱,分裂为两部。约贞观十三年顷,其部长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均室点密五世孙)先后来归。及唐师伐高昌(见下文),有阿史那贺鲁者屯兵可汗浮图城,惧而来降。因以其地为庭州[1]

(二)天山南路三国:

(甲)高昌 即汉之车师(又作姑师),东汉西城长史及戊己校尉并居于此。晋以其地为高昌郡。吕光及沮渠蒙逊皆因之。魏太武时,有阚爽者自为高昌太守,太平真君中(约四四二以后),爽为沮渠无讳(蒙逊子)所袭夺。无讳死,弟安周代立,文成和平元年(四六〇),又被茹茹所并。茹茹以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称王自此始。孝文太和五年(四八一),高车王逐杀阚氏之后人,以敦煌人张孟明为王,国人杀之,改立马儒。二十一年(四九七),马儒请于魏,举国内徙,群情不愿,相与杀儒而推其长史麹嘉主国政。嘉,金城榆中人也,其后亦尝表求内徙,魏廷却之(《北史》九七)。麹文泰,贞观四年(六三〇)曾来朝,然与西突厥通,西域使来中国者稍被阻绝。伊吾尝臣西突厥,至是内属,文泰与西突厥共击之,又合兵破焉耆五城,虏其人,焉耆诉诸唐,屡责不改。贞观十三年,命侯君集等讨之,翌年(六五四),文泰忧惧而卒,子智盛(后赐名智勇)出降。于其地置西州及安西都护府。

高昌,今吐鲁番一带,在西域诸国中,汉化最为深入。近年考古发掘,得麹氏朝墓砖百余,(黄文弼编《高昌专集》)其传世年号等乃渐可详考,兹据罗振玉《增订高昌麹氏年表》,撮录如次:

麹嘉,魏孝文帝太和廿一年(四九七)——孝明帝孝昌三年(五二七)?

麹光,魏孝庄帝永安元年(五二八)——废帝建明元年(五三〇)[2]

麹坚,魏普泰元年(五三一)改元章和(凡十八年)[3]——西魏文帝大统十四年(五四八)。

麹玄喜,西魏大统十五年(五四九)改元永平(凡二年)——大统十六年(五五〇),又(?)改元和平(凡四年)[4]西魏恭帝元年(五五四)。

麹宝茂,西魏恭帝二年(五五五)改元建昌(凡六年)——周明帝武成二年(五六〇)。

麹乾固,周武帝保定元年(五六一)改元延昌(凡四十一年)——隋文帝仁寿元年(六〇一)。

麹伯雅,隋文帝仁寿二年(六〇二)改元延和(凡十二年),又改元义和(凡六年)——唐高祖武德二年(六一九)。

麹文泰,唐高祖武德三年(六二〇)改元重光(凡四年),又改元延寿(凡十七年)——太宗贞观十四年(六四〇)。

麹氏有国,至智盛凡九代,一百四十四年而灭。(《唐会要》九五)

(乙)焉耆 高昌之役,焉耆王引兵助唐,故高昌破后,还其侵地。寻叛归西突厥,十八年,遣郭孝恪讨之,执其王,以其地为焉耆都督府。高宗时使前王归国。

(丙)龟兹 初臣西突厥,焉耆之叛唐,又发兵助之。廿二年,遣阿史那社尔等讨破之,执其王归,别立王弟主国政,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兼统焉耆、于阗、疏勒,谓之四镇[5]

唐初舶运未盛,我对西方,凡物品运输,官私往来,都以遵陆为主道;尤其高昌至龟兹绾毂丝路,是经济大动脉所在,不能不出全力以维持。十箭雄踞西北,领导高昌三国,梗我交通,唐用兵力对付,势非得已。(《新书》二二一下称,太宗谓安国使曰,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诸胡大悦;其重要可想。)质言之,唐太宗讨东突厥(西突厥未直接用兵),讨高昌三国,系为自卫而战,为经济争生存而战,近年来有些作者或不研讨事实,统置于侵略之列,(屡见于《历史教学》)而编纂者曾未提出讨论,岂必要唐朝束手待毙而后免于侵略之罪名耶?高昌八城皆有华人,(《北史》九七)北庭原属车师(即高昌),故平定之后,开置郡县。焉耆、龟兹之设镇,止驻兵以维交通,仍立国王主持政事,臣其人而不有其地,焉得以侵略目之?

羽田亨著《西域文明史概论》,谓大体上至唐代止,西域所住之汉人,皆以屯戍军及官吏为主,数目甚少,且不与土人杂居,故东西文明各维持其传统,无显著的融合。及唐经营西域,实际始有发展。惟是中国经营,又不彻底,都护、长史无民政关系,从属之最大目的,只在防止北方民族之占据,保护汉土与葱岭西诸国之交通,免贸易上发生障碍,初不夺取其地之统治权。西域最初对汉之文明,亦取排斥态度,如各国人因龟兹王摹仿汉天子仪节而有驴非驴、马非马之讥,是也[6]。此一连串的批评,纯从帝国主义侵略的观点出发,不能深切认识汉、唐民族所以成其伟大。据管窥所及,汉、唐对待兄弟民族之政策,其特点有四:1.不强迫同化,只顺其自然。2.不掠取俘虏分散为奴婢。3.不使杂处通婚。4.不排斥各族不同之宗教,任其自由信奉。(如隋炀不许启民易汉族冠服,唐太不把突厥迁往江南,都是最好的例子。)唯如是,故汉文化之铺开,比较迟缓,然终不至因暴躁冒进而换取异俗之深恨。蒙古时代有回鹘“亦都护”,余证为伊兰语翻译西汉“都护”一词之遗音,伊兰语开口好用i,加于“都护”之上,遂成idiqut,及回鹘西迁,又从伊兰人转贩得来[7]。汉化之深,经千余年而不坠,惜一般历史家之数典忘祖也!

往西南及远西,可附记者二事:

我国与印度向无直接战争,间接者惟王玄策之役。贞观十七年三月,卫尉寺丞李义表融州黄水县令王玄策奉命送婆罗门返国,十二月,至摩伽陁(Magadha)。十九年正月,至王舍()城,登耆阇崛()山,勒铭其地。二月,又奉敕立碑于摩诃菩提(Mahabhodhi)寺。此次往返,皆经泥婆罗(Nepal,近译尼泊尔,清人称为廓尔喀“Gorxa”)国。翌年,玄策复使摩伽陁,从骑三十人。未至,王尸罗逸多()已死,其臣阿罗那顺自立,发兵拒玄策,从骑皆没,遂剽诸国贡物。玄策奔吐蕃西鄙,召诸国兵,泥婆罗以七千骑、吐蕃弃宗弄赞赞普(Khri Srong—btson Sgam—po)以千二百人来会,玄策率之,破摩伽陁兵,禽阿罗那顺及其妻、子,虏男、女万二千人,杂畜三万。东天竺王尸鸠摩()送牛马三万犒军,迦没路(Ka-marupa,地在东印度)王献上地图。廿二年五月,阿罗那顺逮至阙下。其后显庆二年,玄策三次使天竺,送佛袈裟(kasaya),亦取道泥婆罗;此行曾西至罽宾(龙朔元)。所著有《中天竺行记》十卷,今不传。

贞观末尚有一外国来贡,迄今犹未决定其主名。《旧书》一九八《拂菻传》载:“贞观十七年(六四三),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璃、绿金、水精等物,太宗降玺书答慰,赐以绫绮焉。”(《旧书》夺“水”字,据《新书》补。)拂菻国王是某国之王,解者凡有四说:(一)东罗马王Heraclius之弟Theodorus,但其人已于六三八年被杀。(二)东罗马之大臣Valentine。(三)罗马教皇Theodorus,即位于六四二年十一月。(四)叙利亚总主教之号,即Patriarkis[8]。我往日亦曾提意大利王Rotari之一说[9],但第一音组Ro究不能对“波”。前文四说之中,我早说对音以Patriarkis(省去尾音)为最近[10]。今考《旧书》称:“拂菻国一名大秦”,而《景教碑》则云:“大秦国有上德曰阿罗本,……贞观九祀,至于长安”,景教固来自叙利亚,是此之“拂菻”得为叙利亚也。阿罗本之来,与波多力之贡,后先仅九年,谓其接踵而至,事亦甚类,当日有“拂菻国诸蕃”之称(见下七节),可知拂菻不定指东罗马;以称号为人名,又以大主教为王,亦旧日言语不通常有之误会。综合观之,此王名为叙利亚文之大主教,殆可无疑。

[1] 庭州今为乌鲁木齐东之护堡子故城,突厥语称曰Bbaliq,义为“五城”,元时译别失八里。

[2] 罗振玉谓敦煌石室高昌人书《维摩义记》卷二本,署甘露二年正月廿七日沙门静志写记,疑即麹光之纪元,相当于永安二年(五二九);但彼又言高昌写本《维摩义记》卷四残卷,后署建昌六年丙子(五五六)。此两写本如果同属一部,则写年未免相隔太远,今姑存疑。

[3] 罗表称章和“十六年己酉”(五页上),应是误笔,当正作丙寅。

[4] 罗引麹(宝)茂建昌元年所立《麹斌造寺碑》“愿昭武王已下五王之灵”语(嘉谥昭武),谓玄喜后有纪元和平之新君,方合五王之数同时又引,《旧书·高昌传》谓伯雅为嘉六世孙,则加入智盛,方得九世,与《造寺碑》不合云云,亦暂行存疑。

[5] 《旧书》一九八《龟兹传》讹焉耆为碎叶,蓝文徵《隋唐五代史》上编——一页及吴景敖《西陲史地研究》九页均沿之;须知西突厥之西部,贞观末尚未内属,唐不能就其地设镇也,可参《禹贡》一卷一一期大谷胜真《安西四镇之建置及其异同》。

[6] 郑译五二、五四、五六、五七及九二页。

[7]于阗曾发见汉文及佉卢瑟底()文(亦称驴唇书)合璧钱多枚,面刻汉字如“重念四铢炉钱”等,背刻佉卢文,Hoernle认为公元七三(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后由当地王室所发行。(《古代于阗》二〇四页)

[8]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一册一六二页。

[9] 《圣心》一期一五六—一五七页拙著《课余读书记》。

[10] 同上。最近齐思和认拂菻都指东罗马帝国,(《北大人文科学学报》一九五五年一期《中国和拜占廷帝国的关系》)似乎有商量余地,说见拙著《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大食以六三六(贞观十)年取叙利亚,固许有多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