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土星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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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Day 13

“老路,早上好,想好今天的游戏没有?”一大早通信器中就传来了多丽丝的声音。

路渐离摇了摇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思考了好一会儿,“我想重温一遍《孤岛求生》。”

“《孤岛求生》,没问题,这是一款四十多年前风靡一时的人类大战丧尸类游戏。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非潜意识加强模式的版本。”

“谢谢你,多丽丝。我之所以选择《孤岛求生》,是因为这款游戏从头到尾都是一路热血杀戮丧尸,全程快感爆棚,不需要动什么脑筋。”

眨眼间,路渐离进入了游戏视界中。他化身为一位身着迷彩服、头戴头盔的特种兵战士,在颠簸的海面上驾驶着一叶快艇,驶向一个小岛。他的任务是孤身潜入小岛中心的丛林深处。一天前,有一架军用直升机坠落在那里,他需要找到飞机残骸,确定是否还有人员幸存。

他登上了小岛,站在沙滩上,注视着远处薄雾笼罩下茂密而阴森的丛林。他能听见从丛林深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能嗅到海风中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他知道那些鬼影幢幢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只丧尸,正在饥肠辘辘地等待着自己。

路渐离用所有原始金币购买了一把名为“沙漠之鹰”的手枪,然后向着丛林迈开了脚步。

刚踏入丛林,一个黑影就从树上跳下,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锐利的牙齿狂躁地撕咬着他的颈部。

路渐离使出全身力气甩了一个后肘击,黑影哀嚎一声,被打翻在地。

他转身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只丧尸,它全身赤裸的黑色干枯躯体散发着一股呛鼻的腐臭味,那一张满布伤痕的丑陋脸庞上只剩下一只灰白色的眼珠,眼神空洞而漠然,从中已经看不见丝毫人类的影子。

丧尸张开血口,猛地向他扑了过来。

他稍做迟疑,扣下了手枪扳机,砰的一声,丧尸的脑袋爆裂开来,一摊黑色的腥臭血浆飞溅在他的脸上。

路渐离只感到后背冒出股股冷汗。

他紧握着手枪,警觉地向着丛林深处继续挪动。接下来的路程中,一只接一只张牙舞爪的丧尸从一个个出人意料的角落跳出来。他在打光了手枪的所有子弹后,只得捡起地上的大石头,用力砸爆丧尸的头颅。

当杀死足够多的丧尸、攒够足够的金币后,他买到了砍刀、斧头,然后是手枪、手榴弹、自动步枪……

凭借着不断升级的武器,路渐离一路上砍瓜切菜地消灭了一波接一波的疯狂丧尸,有惊无险地穿过丛林、草原、高山、无人的村庄、荒废的农田、阴暗的乱坟岗,终于在一片开着白色野花的山谷找到坠落的直升机。

眼前的山谷中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军用直升机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堆焦黑的残骸。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只剩下半截的机舱内,见到了令他作呕的一幕,几只丧尸正趴在一名尚未断气的士兵身上,用利牙撕咬着士兵的喉咙,吞食着他的心脏。

路渐离赶紧举起冲锋枪,用几发子弹让丧尸们脑袋开了花。

他走近奄奄一息的士兵,难过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那张满是血污的年轻脸庞上凝聚着对生的留念。他的喉咙已被咬断,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痛苦、绝望而又充满渴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的身体一直战栗着,生命的气息正在从这一具失去心脏的躯体上一点点消逝。

路渐离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握住士兵颤抖的手。

就在这一瞬,年轻士兵的脸部抽搐了一下,眼睛中的光亮熄灭了,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阴沉而呆滞。

士兵张开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猛地咬向路渐离。

路渐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士兵扑了一个空。

眼前的士兵蹲伏在地上,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上的血迹,他冷漠的眼神中已经没有属于人类的光亮,他变成了一只丧尸。

士兵再次跃起,扑向了他。

这一次,路渐离终于按下了冲锋枪扳机。

一梭子弹穿透了士兵的躯体。

鲜血如散开的血雾一般,飞溅到了路渐离的脸上,这些血液尚留有人类的体温。

路渐离走上前,连开数枪,狠心地了结了战士的性命。

而后,他在原地呆立了许久。

过了半晌,路渐离回过神来,他取出了飞机的黑匣子,沿着原路踏上了归程。

在一片河谷中,路渐离遭遇了一大群丧尸的包围,它们手持砍刀、斧头、棍棒、铁锤,面目更加阴鸷与狰狞,这是一群相比普通丧尸更为凶残的骷髅尸,它们已经学会使用冷兵器。

一场激战爆发了,路渐离沉着地扣动冲锋枪扳机,扫射起来,弹无虚发地让骷髅尸们的脑袋逐一开了花。

一时间,宽阔的河滩上血花、水花乱溅,残肢、断臂横飞,路渐离很快发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骷髅尸愈来愈多,让他疲于应付,不时有锋利的刀斧猝不及防地划过他的身体。

于是他开始且战且退,向外突围。

费了好一番工夫,伤痕累累的他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甩开了动作迟缓的骷髅尸大军,钻入了丛林中,向着海岸的方向奔去。

很快,路渐离一路飞奔到了丛林的尽头,他警惕地停下脚步,丛林之外的海滩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趴伏在低矮的灌木丛中,从灌木的缝隙望出去,他看到沙滩上的张博士——《孤岛求生》中最厉害的大BOSS。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张博士确切的名字,只记得大家都管他叫“邪恶的张博士”。眼前的张博士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糅合了人类与丧尸两个种族特征的古怪脸颊上残留着好几道醒目的烧伤疤痕。他身着一身墨绿色的冲锋衣,冲锋衣外还套了一件银色铠甲一般的防弹背心,一把AK-47随意地扛在肩上。

张博士正在等待路渐离。

海风很大,张博士一连打了几次火才点燃了一支香烟,他眉头紧锁地抽起了烟,像是在思考什么。

距张博士不远处就是大海,海浪轻轻地拍打着礁石,美丽的夕阳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路渐离来时乘坐的小船正停靠在那里。

只要能解决眼前的张博士,他就能从这该死的小岛全身而退,游戏就将结束。

路渐离依稀记得这位张博士有一个哀伤的故事,于是他点击了游戏的辅助功能,重温了一遍张博士的身世。

张博士曾是一位卓越的生化学家,一场瘟疫爆发在他居住的城市,失控蔓延的病毒将无数人类变成了丧尸。张博士的妻子也不幸感染了瘟疫,为了能与妻子沟通又保持人类的心智,张博士尝试了一次大胆的自我改造实验,他不断地向身体注射自己改良过的瘟疫病毒,让身体发生基因突变,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了介于丧尸与人类之间的第三种族。

但很快,张博士的努力化为了泡影。人类军队突袭了他的城市,他的妻子被人类战士的喷火枪烧为灰烬。

最终,张博士带领着一大群丧尸逃了出来,来到这个荒岛。

在这里,他成了丧尸的首领……

这并不是一位好对付的对手,路渐离暗自思忖道。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知晓了张博士令人唏嘘的身世,路渐离的心情莫名地焦躁起来,他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忽略了……

真是见鬼!这只是一场虚构的游戏。路渐离强迫自己停止犹疑,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向着张博士扔去两枚手榴弹,然后冲出了丛林。

“再见了,张博士!”他大喊道,举起冲锋枪,向着张博士一阵扫射。

砰砰的枪声响起,呛人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冲锋枪射出的一发发子弹击中了张博士的身体,却似乎没有造成丝毫伤害。

张博士轻轻地吐掉烟头,镇定自若地举起AK-47,与路渐离对射。

路渐离辗转腾挪了起来,然而迎面射来的子弹却如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击中他身体的各个要害部位,一注注鲜血喷射出来。

他的生命值在飞快地流失。

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张博士冲去。

就在他距离张博士十步远时,AK-47射出的一枚子弹精准地射进了他的头部。

一片猩红透亮的血色强光如爆裂的燃烧弹,在他眼前闪烁开来。在这一瞬间,如一道凄厉的闪电陡然照亮雨夜中的山谷,多年前的一帧帧往事,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回忆起了自己当年通关的画面。也就在这一瞬,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机会单枪匹马地击败张博士。

紧接着,又是几发子弹射入他的胸口。

他的生命值已经流逝殆尽。他仰面倒地。

路渐离无助地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但他还未完全死亡,游戏还在继续。

张博士并没有再补枪,而是蹲到他的身旁,脸庞露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他咧开嘴,亮出了狰狞的獠牙,对着路渐离的颈部撕咬起来。

路渐离毫无反抗能力地躺在那里,他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被张博士这样用牙齿撕咬过。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尽管游戏的非潜意识加强模式屏蔽了伤口的痛感,但一口接一口的物理撕咬还是让他感到偾张的血液仿佛被抽离出躯体,从咬开的颈部喷洒而出,如红色喷泉一般,他的心脏如破碎般痉挛不止。

与此同时,他的身躯正在飞快地变黑、变硬,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变成一具丧尸。

终于,游戏端检测到他心脏的负荷,终止了游戏。

路渐离一动不动地飘浮在荒凉的土星环中,如一具骤然失去生命的尸体。过了许久,他的心跳才缓缓地恢复正常。

“老路,你还好吗?”路渐离的耳畔传来多丽丝飘忽的声音。

“我感觉已经死过了一次。”他喃喃地说。

“老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过,你以前玩过这个游戏吗?”多丽丝关切地问道。

“是的,我当年玩过这个游戏很多次,但我从未一个人面对过张博士。”路渐离沮丧地说,“我总是和一位朋友一起通关。”

“让我好奇的是,两人作战模式下张博士的生命值会自动翻倍。即使你们两人合力出击,要想击败张博士,也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说得没错,但我们并不是硬碰硬。我的那位朋友自己摸索出了一个游戏的BUG,我们总是利用这个BUG通关成功。”

“一个BUG……”

“是的,但这个BUG需要两个人配合出击。”

“可是此刻只有你一个人,老路。”多丽丝说,“需要我帮你在网络上获取游戏的单人通关秘籍吗?”

“不,暂时不用。”路渐离摇了摇头,“请帮我修改游戏的权限,让我获得两条命,我想试一把以前的老方法。”

“好吧,这很简单。”

伴随着激昂的游戏开场音乐It Is My Life,路渐离重新踏上了荒岛。

他又是一路血腥砍杀,在大波丧尸的围攻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成功抵达了海岸边的丛林。

他再次隐蔽在灌木丛中,向外望去,张博士仍一个人沉默而忧伤地叼着烟,扛着枪站在岸边。

这一次,路渐离没有急于冲杀,而是进入了武器选购页面,将身上积攒下的一万多金币换成了一把MPSAA-12霰弹枪。

转瞬间,一把沉甸甸的、通体乌黑的长枪出现在了路渐离手中。他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枪体,这把霰弹枪装备有最先进的全息瞄准镜与夜视镜,能像自动步枪一样连续射击,每分钟连击高达到三百发。

这是整个游戏中火力最猛烈的一种武器。

接下来,路渐离熟练地取出了弹夹,将弹夹中的几乎所有子弹卸掉,只保留了一发。

路渐离又装回了变空的弹夹,紧接着,他端起枪冲出丛林,向着张博士大步流星地奔去。

张博士察觉到了他的脚步,他神色不惊地转过身来,吐掉烟头,不慌不忙地举起AK-47一阵点射,一发发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路渐离身体的各个要害部位。

路渐离顿时血流如注,他的生命值在飞快流失,但他仍在拼尽全力地向张博士靠近。

终于,张博士打光了一夹子弹,他飞快地单手换上了新的弹夹,就在这一刻,路渐离移动到距张博士不过十米的地方,此刻他的生命值也只剩下最后一点。他装模作样地抬起霰弹枪,对着张博士射了一发子弹。在成功耗尽了弹夹中那唯一的一发子弹后,他生命值耗尽,仰面倒地。

路渐离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张博士来到了他的身旁,将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紧紧握住的那把MPSAA-12霰弹枪。

正如路渐离记得的那样,张博士体内还残留的一半“人性”让他垂涎这把好枪,然而依照游戏规则,每个游戏角色(即使是NPC[12])只能手持一把枪支,因此他会选择用AK-47交换MPSAA-12。

果然,张博士在稍做迟疑后扔掉了自己的AK-47,蹲下身子从路渐离手中取到了MPSAA-12。

张博士站起身,心满意足地摩挲着手中的战利品。

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飘浮在游戏界面之外的路渐离投下了一枚金币。这一瞬间,游戏中的路渐离获得了“第二条命”,满血复活,身体焕然一新的他一个翻身,精准地抓住了地上的AK-47。

张博士察觉到了动静,他转身望着路渐离,依然傲慢的神色中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露出残缺不齐的獠牙,笑了笑,就像是发现了一件好玩的新鲜事。

他将霰弹枪枪口缓慢地转向了路渐离,扣动了扳机,然而,没有子弹从枪口射出。

他又胡乱地扣动扳机,仍没有子弹射出。

这一刻,张博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他气急败坏地扔掉了MPSAA-12,露出獠牙,扑向了路渐离。

路渐离举起AK-47对着张博士一阵猛射,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子弹突突地穿透了张博士的胸膛,血肉顿四处飞溅。这一刻,路渐离闻到了张博士身体散发出的鲜血的气味,这是一种不同于丧尸与人类的奇怪的血液味道。

在打光了所有子弹后,张博士仍没有倒下。路渐离扔掉了AK-47,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向张博士捅去。

此时,身体已千疮百孔的张博士已是强弩之末,路渐离一只手抓住了张博士的肩膀,一只手将匕首凶猛地刺进了对方的腹部。刀起刀落,张博士的腹部被剁得皮开肉绽。

这一刻,张博士如一头垂死犹斗的野兽,颤颤巍巍地挣扎着,爆发出生命残留的最后一丝力量,他双手紧紧地抱着路渐离的大腿,张开大嘴,牙齿死死地咬住大腿。

路渐离的生命值开始缓缓地流失。

路渐离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机械地挥动着匕首。

终于,在路渐离生命值只剩下最后两格时,他感觉到抱着自己大腿的张博士没有了动静。

战斗结束了。

路渐离一脚猛地踢开了张博士。他睁开双眼,望着地上已经毙命的张博士,他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也没太多的悲伤,只剩下一只猩红的眼珠里流露出空洞的眼神,像是得到一种解脱。

“再见了,张博士。”路渐离轻声道别。他伸手合上了张博士睁开的那一只眼睛。

而后,他奔向了快艇,驶离了小岛。

在“GAME OVER”的背景音乐声中,路渐离意犹未尽地退出了游戏,回到了现实世界。

“老路,你这个朋友自创的通关方法真是有创意!”通信器中传来了多丽丝的感叹。

“是的,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路渐离注视着茫茫的土星环,愣愣地回应道。

“以前玩游戏时,你们俩总是这样轮流充当吸引张博士的牺牲者吗?”多丽丝好奇道。

路渐离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每次都是我的朋友挺身而出,扮演牺牲者的角色,而让我躲避在丛林中,等他挂掉后我再悄悄地跳出来,捡起AK-47成为最后的终结者。”说着,路渐离顿住了,“有时候……我还需要在游戏中用枪亲手了结变成丧尸的他。”

“你的这位朋友真是够意思。”

“是的,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或许……算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位真正的朋友——如果我曾经有过真正的朋友的话。”

“我很好奇你的这位朋友是怎样一个人,后来你们又发生了些什么故事?”

路渐离愣怔了半晌,然后喃喃开口:“他叫希塔拉曼。”

“这似乎是一个印度姓氏。”

“没错,他是一名印度裔美国人。”路渐离说,“大约八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系的一名博士生。你知道,我也曾在美国硅谷有过一段像模像样的投资生涯。其中,与希塔拉曼合伙创建‘咖喱番茄’公司则是其中最成功的一笔投资。”

“‘咖喱番茄’,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家视频社交网站。”多丽丝说,“这个网站当年非常成功。”

“是的,”路渐离说,“实际上这个网站的核心创意来自我的这位朋友希塔拉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当时人们将多媒体芯片植入眼睛以及将脑域监控芯片植入大脑的风潮,独创出一套名叫‘Eye Mirror’的视频编辑软件,软件能从多媒体芯片记录的海量影像中精准地抽取有价值的素材,辅以脑域芯片的信息,快速地剪辑转换成一部部精彩纷呈的VR电影。网站的用户尽可以按个人风格选择不同的模板,将自己有意思的经历制作成一部部品质不亚于好莱坞经典大片的VR视频,然而上传到网站,供其他人欣赏,以此互动交友。”

“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超前。”多丽丝赞叹道。

“他的非凡创意加上惊才绝艳的编程天赋,让我们的公司一路高歌猛进,短短时间就吸引了一大批用户。”

“可是没过多久,你卖掉了这个公司。”多丽丝不解道。

“你说得没错。”路渐离说,“因为我与希塔拉曼的‘蜜月期’只维持了一年,我们最终不欢而散。”

“你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多丽丝问。

路渐离愣住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希塔拉曼的样子,那个目光明亮、肤色浅褐的印度裔年轻人,永远穿着一身比体型大一号的格子衬衣与牛仔裤,脸上总是带着加州阳光般的笑容,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热情。在成为合伙人后,他甚至邀请希塔拉曼住进了自己的硅谷别墅中。两人对游戏都充满了狂热的兴致,在工作之余,他们整夜整夜地一起通关游戏。

“我们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沉默了半晌后,他沉吟道。接下来,他向多丽丝讲述了那场争吵。隔着漫长的岁月,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下来,尽量客观地还原当年的那一幕……

“我反对将网站用户的视觉信息出卖给其他公司!‘Eye Mirror’软件中隐藏了用户太多的个人信息!”站在宽大办公桌对面的希塔拉曼激动地大声喊叫。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空间中,一向性情平和的他此时满脸涨得通红。

“你是个白痴吗?没有看出这是一个一石三鸟的决定?与更大的购物平台合作,共享用户信息,能让双方公司实现共赢。”路渐离恼怒道。最近一段时间里与“咖喱番茄”同类型的视频交友网站纷然冒出,让天性好强的他备感压力。他迫切地需要通过这次合作让“咖喱番茄”将其他竞争者远远甩在身后。

“你的决定并不符合规矩。我们的每个用户在注册网站时都会点击一个承诺书,我们的网站保证不会将用户的隐私泄露给第三方。”希塔拉曼仍在据理力争。

“让那个保密协议见鬼去吧,你这个可怜的幼稚鬼!”路渐离狠狠地咒骂道,“如今身处大数据时代,信息共享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对用户提交进‘Eye Mirror’的所有素材进行专业的分析,可以帮助用户洞察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生活习惯,不仅能帮助网络平台提供更精准的商业推送服务,还能让用户的生活变得更加舒心与精致。”

“但是我们不能擅自替用户做这样一个决定。”希塔拉曼反击道。

“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赚钱的商业模式,我们不是公益慈善组织。希塔拉曼,你需要弄清楚的是,到底谁才是‘咖喱番茄’的老板!我此刻是在向你通知我的决定,并不是要与你商量!”路渐离怒不可遏地吼道,希塔拉曼从未有过的不顺从表现深深地激怒了他,令他暴躁无比。他目光逼人地怒瞪着希塔拉曼。

希塔拉曼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路渐离。

在怒目相对了足足一分钟后,希塔拉曼突然后退了一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然后转身,重重地摔门而去。

随后,路渐离立即召开了董事会,宣布将希塔拉曼踢出公司,以三千万美元强行收回了他手里的股票,并强占了他“Eye Mirror”软件的专利。

“好了,我的回忆结束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路渐离闭上眼睛说。

“他去了哪里?”

“听说他一气之下离开美国,去了遥远的印度。”

“印度?他的家乡?”

“不,希塔拉曼是出生在美国的第四代印度移民,印度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那么他去印度做什么?”

“谁知道呢?”路渐离愣愣地耸了耸肩,“只是听人说,他在印度广袤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游历,如苦行僧般修行。”

“原来如此。”

“那时的我傲慢而无知地认为他此举荒唐无比,不可理喻,无异于浪费自己的生命。”

“这么多年,你有尝试着去寻找过他吗?”

路渐离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半晌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路,我觉得,此时此刻你应该想办法见他一面。”多丽丝建议道。

“见他一面?现在?”路渐离一惊。

“是的,这并不难办到。”多丽丝说,“只要你愿意这样做。我可以为你寻找一位私人侦探,委托他去印度寻找希塔拉曼。当然,相关费用将由你在地球的账户支付。”

路渐离犹豫起来,半晌后,他郑重地对多丽丝说:“好的,我决定了,我想见希塔拉曼最后一面,对他说一声‘再见’。”

Day 15

第三天,多丽丝将沉浸在游戏中的路渐离拉回了现实。

“老路,我聘请的私人侦探已经为你找到了希塔拉曼。”多丽丝的声音透着难掩的兴奋劲儿。

“真的吗?”路渐离的心一阵跳动,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瞬间在他的心头涌起,即将与希塔拉曼重逢,这让他既充满期待而又多少有些抗拒。

很快,路渐离进入了多丽丝提供的一段VR虚拟场景中,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出现在了路渐离眼前,他身材颀长,梳着一丝不乱的发型,穿着一身深黑色的修身风衣。

“路先生,你好。”中年侦探微微低头,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好。”话一出口,路渐离才意识到对方只是事先录好的视频中的一个幻象,无法与自己对话。

“路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不得不说,你是我职业生涯中遇到过的最奇特的一位雇主。”中年侦探沉稳地开口,“在去到印度之前,我花了不少工夫调查清楚了你与希塔拉曼那些充满戏剧化的往事,这让我心里对印度之行十分没底。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抵达印度、开始追寻希塔拉曼的踪迹时,我如此顺利地找到了他。”

中年侦探顿住了,抬起眼注视着眼前的空气,他加重了语气:“路先生,恕我直言,你在地球的时候,如果你愿意,你能很容易地在印度找到他的踪迹。”

路渐离愣住了,他慌张地避开了对方有些灼人、带着质问意味的目光。

“他此刻在哪儿?”路渐离喃喃道。

中年侦探继续说道:“七年前,希塔拉曼离开美国,一个人来到印度,他花了两年时间在印度大地四处行走,随后,他结束了漫游,来到了瓦拉纳西市[13],在市郊购买了一间房子,隐居起来。路先生,我猜你接着会问,他现在是否还居住在瓦拉纳西。”中年侦探顿住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微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希塔拉曼现在并不在那里,他在瓦拉纳西平静地度过了半年时光后,也就是在四年前,他因为癌症离开了人世。”

这一瞬间,路渐离呆住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空气,无足轻重地飘浮在空中。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中年侦探停顿了很久,像是给了足够多的时间让路渐离回过神来。

侦探继续开口道:“路先生,我甚至无法找到他的墓地,代你为他献上一束鲜花,因为他离世后,火化的骨灰已经被抛撒进了恒河。所幸的是,他的故居还保留了下来。路先生,我为你拍下了故居内部的图景,制作成了一段VR视频。我想你有必要跟着我的目光造访一次他的故居。请相信我,以我的职业敏感,希塔拉曼的故居一定隐藏着一些特别的东西,一些试图向你传递的秘密。”

路渐离木然地点了点头。

转瞬间,中年侦探的身影消失,路渐离的视界随之跳转了。

他置身在一个人流熙攘、人声鼎沸的闹市,阳光明亮,占道的小贩、蹒跚的乞丐、奔跑的小孩、身着纱丽的妇女,还有交织的汽车、摩托车、人力三轮,混乱不堪地充斥着视野,空气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香料、牛粪、尘土的浓烈气味,这就是印度的瓦拉纳西,路渐离恍然意识到。

紧接着,他的视野移动了起来,快速穿过凌乱的闹市,又走过几条街,来到了一个稍稍僻静的地方。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古老而气派的建筑,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中世纪修道院,外观与周围建筑并不搭。

他的耳畔传来了画外音,这是那位中年侦探的声音:“路先生,按照遗嘱,希塔拉曼无偿将那间宽敞的住所交给当地一个慈善组织,这里成了一家孤儿院,外人可以申请参观。”

路渐离的视野转入了建筑物内,他见到了一大群皮肤黝黑的印度孩子。这是孤儿院的孩子们,他意识到。

这些孩子们或在专心地上课,或是吵闹地玩耍,稚气的脸上大都洋溢着快乐而纯真的笑容。路渐离如透明空气般穿过了这些可爱的孩子,漫步在建筑中。

房子很大,犹如迷宫一般。古朴的起居室、整洁的书房、漂亮的花园、幽深的回廊……路渐离沉默地穿过一个个不同的空间,午后变化的光线在暗淡、斑驳、明亮之间转换,这让他感到自己恍若经历了希塔拉曼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纷杂起伏的心境。

经过一个转角,路渐离步入了一条微斜的长长走廊,走廊的一面墙上次第悬挂着七幅油画。晃眼的阳光从走廊另一面墙上的窗户透进,给这些油画增加了一层斑驳的神秘色彩。

路渐离眯缝着眼睛注视着这些画,这让他有了一种强烈的奇怪感觉,这恍若希塔拉曼生命七个不同时间节点的截面,正在热切地召唤着自己。

他怔怔地走上前,认真地欣赏起第一幅油画。这幅画中有几棵形状扭曲纠结的蓝色大树,向着漆黑的夜空疯长,萤火虫般的缤纷光点在其间翩翩飞舞。看上去,这很像是希塔拉曼的某种人生感悟。

接下来,他在每张画前长久地停下脚步。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油画中那些不可名状的超现实图形分明是在向外界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信息,但他无从理解其中的深意。

他突然难受地意识到,自己与希塔拉曼只共处了一年时光。

当来到第五幅画前,路渐离的耳畔响起了多丽丝惊诧的声音:“天哪,老路,油画上画着——”

路渐离并没有回应,他眉头紧锁地注视着这张油画。

这张油画的技法极其粗糙,在一个色彩异常模糊的背景下,一位似人非人、戴着眼镜、长着獠牙的家伙趴在地上,凶残地张开血口,饥饿地啃咬着一位穿着格子衬衣的年轻人的脖子。

而在距离两人一米远的地方,一位身着风格张扬的蓝白相间竖条纹西装的年轻人正举着一把AK-47。

这样一幅构图奇怪的油画传递出的意义不言而喻。

路渐离怔怔地开口道:“多丽丝,这幅画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我在上面看到了张博士、希塔拉曼,以及我自己,而我与希塔拉曼分别穿着我们爆发争吵那天穿的衣服。”

“希塔拉曼一定是想用这幅画告诉你一些什么。”

“我想是的。”路渐离喃喃地说道,“多丽丝,我或许已经有了线索。”

“线索是什么?”

“希塔拉曼或许把一些东西放进了《孤岛求生》这个游戏中。”

“可是《孤岛求生》游戏的全球服务器早在几年前就停止了服务。”

“但通常这类游戏玩家可以自己付费将游戏数据保存下来。”

“你是说——”多丽丝迟疑道。

“你能帮我进入他的游戏账户吗?我记得他的账户名是他的名字加上@‘咖喱番茄’公司的邮箱后缀,但是我并不知道游戏账号的密码——”

“我可以试着帮你破解密码。”多丽丝回应道,“但这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让我驳入地球网络。”

路渐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路渐离一个人沉默地驻足在油画前,直到多丽丝的声音把他拉出了冥思。

“老路,你的猜想没错,他的《孤岛求生》账户依然可用,而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路渐离一愣,他颤声问:“他的用户界面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的用户界面下保存着一个VR视频文件,我已经为你下载了。”

多丽丝的话音刚落,路渐离的视界跳转了。

他置身在画廊外的那个花园中,此时像是某个夏日清晨,阳光暖煦,空气清新,鸟儿啭鸣,松鼠在草地上四处跳动。在这里,他见到了希塔拉曼。希塔拉曼穿着一件印度传统的洁净白色亚麻宽松长袍,相比最后一次见面,他的样子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有些花白的头发已开始谢顶,面容愈加消瘦与苍白,但他依然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正前方,清澈的目光中有着一种与过去不一样的沉静与笃定。

“好久不见,渐离。”希塔拉曼微笑着开口道。

“好久不见,希塔拉曼。”路渐离下意识地回应道。

希塔拉曼继续说:“渐离,你能来到这里让我非常高兴。感谢你还能想起我这个老朋友。”希塔拉曼顿了顿,他平视前方的目光逐渐失焦,“渐离,真的需要感谢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一文不名、四处碰壁的辍学大学生,但在你的支持下,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硅谷这个科技的名利场收获了远远超过我预期的名与利。”

“不,希塔拉曼,那是你应得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天才的程序员,即使没有我,你同样也会收获成功!”路渐离下意识地大声喊道。

“于是那时的我拼命地工作,只为报答你的赏识,直到有一天,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希塔拉曼顿住了,他缓缓地收回了失焦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路渐离。

路渐离避开了希塔拉曼深沉的目光,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希塔拉曼。”

希塔拉曼微微一笑,仿佛隔着交错的时空听到了路渐离这一句迟来的抱歉,“老路,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事实上,我想说的这一件改变我人生的事并不是我们爆发的那场争吵。在发生争吵的一周前,当时我的健康状况已每况愈下,我去医院做了一个检查,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身患癌症,医生告诉我最多只剩下两三年的光景。于是,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远离硅谷快节奏的生活。”

路渐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希塔拉曼顿住了,仿佛洞察了路渐离的惊诧,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笑容。

“渐离,我想你一定多少有些惊讶吧。当年我在外人眼中的负气离开美国其实是因为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说真的,对于我与你的那场争吵,在我转身离开你的办公室那一刻就已释怀。我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出发点,对你来说,在商言商,也无可厚非。再说了,你也没有真的把我一脚踢开。我由此获得了一大笔‘分手费’,可以用这笔钱在生命剩下的时光里周游世界,于是我来到印度漫游。”

希塔拉曼又笑了笑,继续说道:“渐离,你可能不会相信,在印度的这段日子里,我变成了一个开心的流浪汉,靠捡垃圾赚取基本的生活费用,通过搭便车与步行从一座城市到达另一座城市,我发现自由自在的漫游以及真正的快乐并不关乎金钱的多少。”

“直到半年前,我来到了瓦拉纳西,这是一座被印度人称为‘天堂的入口’的古老城市。我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仿佛一直在静候着我的灵魂归来。”

“在恒河边,我见到了无数虔诚的印度教徒不远万里地汇聚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生命的结束,他们生命最后的唯一的愿望是死后能将骨灰融进恒河中。生命的生死轮回在这里变得如此从容与平常,莫名地,我收获了内心的平静。我也决定葬身于这片河水。于是,我买下了这间大房子,在瓦拉纳西定居下来,静静地等待死亡,展开最后一次‘远行’。”

希塔拉曼平静地讲述着,初升的太阳映照在他身上,使他的脸庞微微泛着金色的光芒。路渐离僵立在原地,震惊地倾听着他的话。

“而在一个月前,当强烈的病痛让我感到将不久于人世时,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亲手完成了七幅油画,每一幅画都有着不一样的主题,分别向我的亲人、朋友、曾经的恋人告别。正如你看到的那样,其中一幅是留给你的。”

“渐离,请原谅我这着实有些幼稚的行为。就如两年前那次分别一样,我再次选择了不告而别。尽管我只需要打一个越洋电话就能与你告别,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我想在我离世前我都不会这样做。”

希塔拉曼顿住了,咧嘴一笑,“很奇怪吧,渐离,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只有我自己清楚,自己心底想要的是有意造成一种假象,始终让你觉得自己亏欠着我。我幻想着,有一天你因为愧疚的心情而再次走进我的生活,倾听我的这段话,从而解开心结。于是我精心设计了一个并不复杂的迷局,期待着你去破解。”

“我的兄弟,我来晚了——”路渐离哽咽着回应道。

希塔拉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声地说:“渐离,我不知道此刻的你身处何地,是否依然拥有巨大的财富,我唯一在意的是你是否快乐。如果你陷入了不开心的情绪,我由衷地建议你到印度走一走,来看一看恒河,或许会给你一些启迪,解脱人生暂时的困境。”

“希塔拉曼,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路渐离喃喃自语道。

希塔拉曼抬头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空,“太阳升起来了,渐离,该说再见了。我将开始我一天的课程,去恒河边冥想修行,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觐见永恒。”

在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中,希塔拉曼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希塔拉曼——”路渐离大声唤道,转瞬间,他眼前的视角跳转了,由自己的视角变成了希塔拉曼的第一视角。视线飞快地穿过喧闹的街市,抵达了一条云水苍茫、烟波浩渺的大河。

这就是恒河,路渐离意识到。

希塔拉曼找到河畔的一处台阶坐了下来。路渐离随着希塔拉曼的目光环顾四野,感受到恒河别样的景致。

眼前的恒河水面极为宽阔,水流平缓,浑浊不堪的黄色河水漂浮着大量垃圾,但仍有不少虔诚的印度教教徒站立在河水中,沐浴、静思、祈祷,还能见到很多小船浮行其上,船上的人们向河水中抛撒着骨灰与鲜花。而在身旁参差的河堤上,可以见到无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修行者,他们大多表情肃穆,目光沉静笃定,面向恒河与太阳的方向席地而坐,沉浸在冥想中,在阳光的映照下宛若一座座金光灿灿的神像。通过他们,路渐离可以想象出希塔拉曼修行的样子。

在更远处,从冒着火光的烧尸庙飘出的浓浓烟雾,如一束束黑色的带子,在空中随风飘荡。

最终,希塔拉曼的视线固定下来,他开始了修行。

路渐离的耳畔响起了希塔拉曼低沉的声音:“渐离,你或许想问我静坐在这里一天都在冥想些什么。实际上,我终日陷入一个接一个的白日梦中,在纷杂的梦境中我思考宇宙的奥义,希冀追寻人生的本源。通过眼睛中的多媒体芯片我试着研习印度教教义,这向我提供了从另一个维度观察世界的窗口。依照印度教教义,表面上五光十色、森罗万象的宇宙,不过是毗湿奴[14]做的一个悠长的梦,而我们渺小的人类每一个个体的命运,不过只是这场虚茫大梦中更加须臾莫测的小梦,如同泡沫中叠生的丝丝微沫,稍纵即逝,难言真实。不过,这样一个个亦真亦幻的虚梦之中,又如此真实地存在着一些刹那永恒的东西,就如微沫在太阳光的照射下,表面短瞬地折射出的五彩变化的颜色,如此诗意、唯美——”

希塔拉曼的声音停顿了半晌,“渐离,这样的世界观给予了我极大的冲击,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与你创造出的那一套‘Eye Mirror’软件,这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奇妙的巧合,我们软件的功能正是从我们每个普通人肉眼的海量所见所闻中撷取闪亮的瞬间,有技巧地编辑在一起,制作成VR视频,供其他人身临其境地感知。”

“你说得没错——”路渐离喃喃附和道。

希塔拉曼继续说:“某种意义上,‘Eye Mirror’软件能极大地扩展人类过去由于有限生命长度所决定的经验有限的感知世界,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入别人创造的梦境中,犹如毗湿奴的视角一般,浮光掠影地领略飘浮在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个梦中梦。这样的深刻感悟无疑给予了我极大的创造灵感,我甚至开始通过眼中的多媒体芯片进行工作,将一个个灵感转换成一行行代码,对‘Eye Mirror’软件进行了一些升级,并及时将更新的软件上传到网络上,资源共享,期待着有后继者能在我的基础上不断更新升级这个程序……”

希塔拉曼仍自顾自地说着,路渐离震惊地倾听,但慢慢地,传入他耳畔的希塔拉曼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飘忽、邈远,最终如微粒般消融进了灰烬与檀香交融、微微刺鼻的空气中。

接下来,路渐离眼中VR视频的时间流速加快了,从清晨到正午再到黄昏,从微风拂面到烈日当头再到落日西下,在稍纵即逝间,夕阳的余晖静谧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深沉的夜幕四合,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场盛大的夜祭拉开了帷幕。

这一刻,低沉的海螺声与清脆的铃声同时响起,盛装的印度教祭师吟唱着悠扬的圣歌,炫目的烛火与缭绕的梵香映耀在恒河河畔。

眨眼的工夫,薄雾笼罩下的宽阔黢黑的河面之上漂起一盏盏河灯,如同一朵朵从黑暗中绽放的莲花,如梦似幻。在路渐离的眼中,这些光点恍若形成了一道道光华熠熠的阶梯,漂泊至此的人类灵魂尽可以踩着这无尽的阶梯,拾级而上,走向某一种永恒之境……

不知不觉间,VR视频在恒河河面上星星点点的光点中凝固住了。

路渐离恍然睁开了眼,从色彩丰富、声音嘈杂的印度返回了一片阴沉而静默的土星环,他的整个世界如同熄灭了灯光的房间,骤然暗淡下来。

这一刻,路渐离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泪光,这是他坠入土星环后第一次流泪。

“老路,你还好吗?”多丽丝关切地唤道。

“多丽丝,我很难过,我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浑蛋,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去印度寻找希塔拉曼——”路渐离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无法再追回。”多丽丝轻声地安慰道。

路渐离还是悲恸难禁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许久,路渐离的泪水哭干了,他抬起头,望着周遭的土星环恍如隔世,深邃的星空在泪水清洗后的瞳孔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他在像是变得明亮了不少的群星帷幕中找到了那一颗微弱的淡蓝色光点,那是地球。然而,故人的离去,让他感到地球变得更加遥远与陌生,此时那颗星球上剩下的人们与自己更加渐行渐远,毫无任何干系。

“多丽丝,突然间,我对几个月后的死亡竟有了些许期待,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和希塔拉曼兴许会再见面;不过,”路渐离顿住了,“我去的或许会是地狱。”

“不会的,老路。”多丽丝轻声地安慰道。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老路,明天还玩游戏吗?”多丽丝轻声地问。

“当然要玩了,不玩游戏我又怎么打发这剩下的两个多月时间?”路渐离红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