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Day 12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路渐离将太空服的数据接口无保留地开放给了多丽丝,由多丽丝全权接管太空服的所有功能。
在多丽丝的操控下,路渐离就像是一枚灵动的棋子,在土星环这棋盘中前进,路径繁复而迂回。喷气背包不断喷发的压缩气体来自从沿途收集的冰雪物质中分解而得的氢气,这些氢气推动着他,沿着同高轨道围绕着土星缓缓地移动。大部分时间在土星环的冰屑间隙曲折穿梭,但有时还会短时间离开土星环进入空茫无物的虚空。当抵达某一点后又停下来,静静地等待引力潮汐的来临,随后突来的潮汐将朝着远离土星的方向送他一程。接下来,他又得在同高轨道移动……
就这样,他择路穿梭在F环中。
F环是土星环中最为纤细的一道主环,宽度不过五百公里,但F环中心区域却是土星环中形态最为活跃的地带。整个区域就像是一个小卫星的孵化场,不计其数的冰雪团如同一个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在其中恣意、野蛮地生长,它们在路渐离看不见的引力扰动作用下频繁地碰撞,聚合在一起,体型不断变大。当然,这样的造星努力大部分以失败告终,不时地,一些大如岛屿的冰雪团会轰然崩裂,散作碎片。
F环中一次次周而复始的创生与毁灭,让路渐离感慨万千,终有一天,一颗崭新的土星卫星甚至是一道崭新的星环将在这里横空出世。
在领略不断变换的土星环风景的同时,路渐离大部分时间还是与之前一样,继续全身心地沉浸在紧张刺激的虚拟游戏中,不去担心日益减少的食物储存量。感到饿了,他就张嘴大口吸食流体食物。玩累了,就闭眼睡觉。
这一天早上,在土星环中自然形成的生物钟让路渐离准时醒来。这一夜他的睡眠质量并不算高,即使在睡梦中,他所见的还是昨天玩的一款名叫《决战银心》的太空游戏的情节。在光怪陆离的游戏界面里,他驾驶着超光速的巨型战舰,在由虫洞编织出的多维时空穿梭;操纵着酷炫的离子炮,与有着水熊虫一般外形的外星人惊险作战。
这些杂乱不堪的梦境让他感到疲倦不已,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望着四野,荒凉的土星环以及土星环之外更加荒凉的宇宙,也如同他做的那些梦一样昏昏沉沉,这全然不似《决战银心》中那一幕幕充满活力、群星璀璨的背景画面。所有该死的太空科幻类游戏都是骗人的,他在心里咒骂道。
与此同时,太空服内的3D打印机操控着数量庞大的如分子大小的机器人,搬运着清新的水分子,精心清洁他的面部与口腔,这让他感觉清醒了不少。
接下来,他打开了自己精心挑选的歌单,在Pink Floyd乐队[10]的乐曲《月之暗面》迷幻的旋律中,享用起太空服食物系统为他准备的口味每天都不相同的早餐。
“老路,早上好——”每天这个时候多丽丝的问候总是准时来到。
“多丽丝,早上好。”路渐离吞咽着海鲜风味的流质食品,抬头向着土星环外的方向挥了挥手。
“老路,今天想好玩哪一款游戏了吗?”
“换一款奇幻游戏吧。”路渐离想了想,“我列出的游戏清单里有《暗黑大陆》吗?”
“有的,老路,我早为你下载好了最新版本。《暗黑大陆》,是一款风靡于21世纪20年代的第一人称奇幻RPG游戏。”多丽丝像是在读着从网络搜索来的游戏简介。
“你说得没错,这款游戏相当经典,我记得在我初到英国读书时曾经疯狂迷恋了这款游戏好一阵子,每天都躲在宿舍玩得昏天黑地。当时我可算得上《暗黑大陆》的头号玩家,由我创造的最短通关时间记录曾经独霸游戏榜大半年。”
路渐离兴致勃勃地进入了游戏,游戏中他化身成了一位长着火红色长发、面容英俊的圣骑士,身骑白色战马,着一身金光闪闪的“火焰”战甲,手持一柄长长的重剑。
凭借记忆中的通关路线,他一路披荆斩棘,沿着精彩的故事情节接连闯关成功,挥剑击败了一个又一个BOSS。
让他惊喜的是,这一次多丽丝为他下载的游戏版本是市面上最新的潜意识加强版。潜意识加强版游戏是最近几年才风靡起来的时髦玩法,强大的VR头盔能深入玩家的大脑意识深处,及时、细致入微地捕捉到游戏者第一时间的潜意识变化,巧妙地唤起玩家的记忆力与想象力,不着痕迹地将游戏中的情节与人物幻化成玩家更能感同身受的事物。
这样一来,潜意识加强版能赋予玩家与游戏更大的互动参与度,与二十多年前他玩过的、按部就班的经典版很不一样。这让重温游戏的路渐离大呼过瘾。
在游戏的最后一节,路渐离策马出现在三一圣殿外杂草丛生的坟地。
路渐离勒马停了下来,抬头仰望着电光不时闪烁的阴霾天空笼罩下的恢宏圣殿,他记得这里,游戏的终极BOSS——一位形象乖戾的死灵法师——正在圣殿中等待着他。
他翻身下马,沿着长长的台阶,阔步奔向了圣殿。
路渐离手持长剑进入圣殿,圣殿内部犹如一个幽暗的地下洞穴,四壁生长着潮湿的苔藓,点点水珠滴答不停,闪烁不定的光源来自如磷火般飘浮在空中的炽烈的雷电,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如同来自墓地般腐朽的味道。
路渐离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踩着积水的地面,向圣殿深处走去。
在圣殿的尽头,他见到了死灵魔法师。这位身材修长的魔法师身着一袭拖地的漆黑长袍,双手拄着一根黑色的权杖,左肩上落着一只更加漆黑的渡鸦。远远望去,他如同一棵被雷电击中的垂死枯树。蓦地,一道惨白的雷电划过,他这才看清楚那张阴沉的面孔,如同一个满布皱纹的干瘪核桃壳。
在魔法师身后,一只金光闪闪的圣杯悬浮在一方黑曜石祭坛之上,似乎唾手可得。
路渐离远远地望着这位死灵魔法师,不由得笑了,他记得这张脸,他叫甘洛夫,也算是自己的老朋友了。他过去总是把通关这款游戏当作一种反抗父亲严厉管束的方式,那时的他甚至把游戏中那位形象乖戾的死灵法师想象成自己的父亲。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父亲早已离世,眼前这位死灵魔法师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要么被击倒,要么打败对手。不管战果怎样,当下一轮游戏的开场音乐响起,他仍会姿态僵硬地伫立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位步入圣殿的玩家发起挑战。这很像是希腊神话里那位西西弗斯,一生都在竭力将巨石不断推向山顶,巨石又不断地滚落回山底。
不过,这也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他竟不由得对甘洛夫有了一丝惺惺相惜。
他同样记得,这位虚张声势的老朋友接下来会施展出的一连串招数,没有人能抵挡住他“死灵渡鸦”的攻击,玩家手中的长剑会被震飞,同时血量缩至空格。与此同时,这位急于庆祝胜利的魔法师会仰天大笑三声,但就在这一瞬间,那把长剑会从石壁弹回,玩家只需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跃而起,握住下落的长剑,举剑插向甘洛夫的胸膛,再用力地刺穿他的心脏。
甘洛夫就将一命呜呼。
接下来,路渐离会走上前,跨过魔法师的尸体,高举圣杯,他的战甲将升级成一套金光闪闪的超级神圣铠甲,同时,游戏“GAME OVER”音乐声响起。游戏最后还会播放一个彩蛋:“独行侠”解甲归田,与心爱的姑娘结婚生子。
是时候说再见了,老朋友。路渐离在心中说。
他举剑刺向了甘洛夫,急于结束这一场精彩纷呈却多少有些冗长的游戏。
果然与他记忆中的一样,面对来袭,甘洛夫挥动起了权杖,死灵之力骤然而出,缤纷的闪电如流星雨般向他袭来,路渐离轻车熟路地高接低挡。几个回合下来,他的血量只微微掉了一格。
路渐离的轻松表现让甘洛夫恼羞成怒,他猛剁了几下权杖,振振有词地叨念起一串魔法咒语。他肩上的炭黑渡鸦蓦地飞起,狂躁地扑棱双翼,围着主人上下翻飞,渡鸦猛地变成了一团湛蓝的光球,紧接着又幻化成一道耀眼的光剑,猛地刺向路渐离。
路渐离躲闪不及,犀利的光剑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手中的剑被震飞,他没有迟疑,纵身高高跃起,紧握住了空中弹回的长剑,顺势猛地刺向甘洛夫。
甘洛夫大笑的面孔骤然凝固了,他眼神绝望而不甘地望着路渐离,干瘪的嘴开合着,毒液似的涎液从口中滴落,他想说些什么。
“渐离——”一个记忆中熟悉的声音突然从甘洛夫口中传出。
在颤抖的话音中,甘洛夫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庞如泛起了马赛克纹波,瞬间变成了另一张脸色苍白的东方老人的脸庞。
路渐离惊奇地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庞,这是他的父亲。
这与他二十多年前玩过的游戏桥段完全不一样,应该是升级的潜意识加强版赋予甘洛夫的一项新技能。路渐离恍然意识到,此刻的甘洛夫就如同希腊神话中诱惑思乡水手的海妖,能用鬼魅歌声唤起水手内心最深处的记忆,接着海妖摇身一变,幻化为玩家潜意识中的某位至亲,在玩家陷入情感旋涡之时,乘机给玩家致命一击。
这真是一个烂透了的蹩脚技能。路渐离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
不过这一招对他并不管用,他在过去无数次手刃甘洛夫时就将其假想成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像过去一样,再使上一把劲,让长剑彻底穿透甘洛夫的心脏,尽快结束这场游戏。
他不由得握紧了又冷又硬的剑柄。
“渐离,延续我走的路——”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句话如一道凌厉而至的闪电,瞬间击中了路渐离的心,令他浑身一震。
这是父亲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怔怔地望着父亲,记忆深处父亲临终的画面随之浮现在脑海中。
这一刻,他惊恐地看到,视野中阴暗的圣殿石壁颓然坍塌,变成了父亲离世时那间弥漫着潮湿气息的书房,四壁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经济、政治类书籍,书房外的阴雨淅沥沥地下着。
甘洛夫的面容再次发生了变化,父亲那张苍老的脸颊如同蜕皮般剥落,焕然一新的面容是那么年轻,目光殷切地注视着他。
应该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事实上,这张脸看上去与现实世界的自己如此相似。是的,这与他在镜子中的看到的自己如出一辙,无论神情还是气质。
路渐离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渐离,延续我走的路——”变得年轻的父亲再次唤道。
“不——”路渐离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这一次,他坚定地给出了回答。
他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推动剑柄。
然而当利刃只微微深入父亲胸口时,他还是退缩了。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失去了将长剑贯穿父亲心脏的力气。
就这样,在这一间四壁都是藏书的房间中,两个人如藤蔓般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渐离,延续我走的路——”父亲呓语般重复的话语回荡在路渐离的耳畔。
僵局一直持续着,直到游戏界面定格,“GAME OVER”的音乐声纷然响起。
游戏超时,这是路渐离一生中玩《暗黑大陆》创造的最差通关记录。
恍然间,路渐离退出了游戏,他的视界回到了昏暗无边的土星环中。
“老路,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体内的健康监控芯片检测到你的血压、心跳、肾上腺素都在瞬间大大超过了正常值。”多丽丝着急地问道,声音充满了关切。
“没什么——”路渐离惊魂未定地嗫嚅道,他还久久没有从游戏中回过神来,“我在游戏里见到了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二十年前离世的路思年?”
路渐离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多丽丝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路渐离低声开口道:“多丽丝,你在网络中见到过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吗?”
“我搜索过他的照片,着实印象深刻,让人感叹你们人类基因的强大,他和你的外形真是如出一辙。”多丽丝回忆道,“当然,你的父亲面相上似乎更具一种商业领袖的沉稳气质。我这样说,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
路渐离神经质地打断了她的话,“多丽丝,你想不想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我从来没有向其他人说起过的故事。”
“当然。”多丽丝饶有兴致地答道。
路渐离稍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了自己的讲述。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让轻飘飘的身体无依无靠地飘浮在冰雪茫茫的土星环中,生命中那些沉重的往事就能变得轻松不少,能够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淌而出。
二十一岁那年,正在英国牛津读书的他突然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
随后,一架豪华私人飞机直接将他从伦敦接回了上海。
那一天下着小雨,他回到了阔别多年、位于上海远郊的别墅,过去久远的记忆随着他迈入别墅的脚步在脑海中纷至沓来。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群山掩映下规模庞大的别墅群已显得有几分陈旧,然而这里对于当年年幼的他无疑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难以走出。从他一出生,就有五位保姆与一位司机负责照顾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由父亲挑选的老师专程来这里为他单独授课。在这里,父亲为他特别定制了精英教育模式,用一套事无巨细的庞大培养计划去规划他的人生。
年幼的他始终生活在这样一个封闭系统中,鲜有与同龄人接触的机会,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别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
他遵照父亲的意志去学习、生活,依照父亲的人生模板培养自己的性格。
直到他年满八岁,被送入附近的一所贵族小学,他的认知才被打破。
小学的第一次亲子活动后,他哭哭啼啼地找到父亲。
“我的妈妈呢?”路渐离伤心地哭着说。
“你没有妈妈。”父亲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妈妈。”路渐离哭得更伤心了。
与往常他的哭声换来的反应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一贯严厉的父亲难得地显露出慈爱的一面。
已经上了年纪的父亲动作艰难而迟缓地蹲下身子,这样他就与小路渐离一般高了,父亲将双手重重地放在了他稚弱的肩膀上,“渐离,你要知道,卓越的人生必然意味着孤独,你的人生注定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时的路渐离实在太小,他无法理解父亲话中的含义,只是止不住地哭泣。
直到他逐渐长大,终于有一天,他无意间从保姆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谜(这更像是他父亲的授意),他是通过特殊的试管婴儿外加代孕方式来到人间的——创造他的卵子来自全世界卵子库中父亲认为最匹配的、最优良的那一颗。
他试着在网络中搜索“试管婴儿”“代孕”“卵子库”,这些冷冰冰的词语如同尖锐的刀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划下了一道极其深刻的伤口。
长大后,似是而非的身世谜底也在他读到的路思年的八卦传记中得到了佐证。当父亲年近暮年之时,开始忧心起未来自己的金融帝国的继承人问题。
尽管那时父亲已有了五个孩子,但在他眼中这些孩子都不具备能替代自己完成未竟事业的学识、胆识以及个性。最后,他索性依照自己定制了一位继承人——那就是路渐离。
在随后的日子里,童年的伤口似乎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愈合,路渐离默然地接受了命运特别的安排。从始至终,他对生理上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丝探访的渴望。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地方是在他的书房。这是一间满是藏书的私密空间,他不记得自己过去曾来过这里。
此刻,父亲穿着一件暗蓝色格子睡衣,无助地倚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正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他正在等待着自己。
“爸爸——”他轻声地唤道。
路思年听到了他的呼唤,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父亲颤颤地直起腰,眼神失焦地望着他,艰难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
路渐离怔怔地望着父亲,他的气色很差,脸色苍白,记忆中一贯紧绷的五官由于病痛而松弛了下来,像是一具有些年头、失去了质感的蜡像。
而此刻悬挂在书房正面墙上那张巨大的半身像里那一位意气风发、目光如炬、不可一世的路思年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更加映衬出现实世界中这位路思年的虚弱与年迈。
近四十年来,路思年被世人称为一代“金融空神”,依靠一套极其复杂的高频交易系统做空各国股市,赚取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然而,在路渐离眼中,这位世人口中冷酷的投机大鳄与慷慨的慈善家的矛盾混合体,在生活中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哲学家”,性格极其严谨,对社会、政治充满了独特而锐利的思考,总是不遗余力地试图改变世界。他甚至买下了太平洋中的某个小岛,在那里悄悄地进行自己的社会试验。
然而,眼前的“金融空神”无力地蜷缩在椅子上,他已经被岁月打败,失去了与世界交手的力气。
“爸爸,你还好吗——”路渐离轻声地问候道。
“很不好,孩子,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吃力地嗫嚅道。
“爸爸,不会的——”路渐离心中一颤。
“我刚刚打了一针㖘替啶[11],还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你的到来。我想告诉你一些事。这些事本来打算等参加你大学毕业典礼时再告诉你,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撑不到那一天了。”父亲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来不及说完这些话。
路渐离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向后退去,此时此刻父亲想要告诉他什么?自己的身世之谜?自己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
“你知道你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父亲颤声开口道。
路渐离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父亲继续语速飞快地说:“如你看到那样,我一生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追求永生,在肉体层面上我早已自认失败了,早年我拿出巨资资助过生物医药公司研发如何延长人类寿命的技术,然而并没收获任何成果。不过这样的想法现在想来实在可笑,人生充满了无数的不确定性,即使获得更长的生理寿命,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会更早到来。你看现在的我,不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绝症击倒了。”
“爸爸,你不要担心——”路渐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从另一个层面看,我也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着世界的进程,让未来的人能感知我来过这个世界、改造过这个世界,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已经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当然,我推进的社会改造进程还需要时间去拓展,去检验。二十年前,年已六十岁的我深感时间有限,人生苦短,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做,于是在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替我完成未竟的事业。”
“于是你用试管婴儿的方式,想让我成为你的一件复制品。”路渐离胸腔中的一团火猛地被点燃,他拼命抑制住情绪。
然而父亲并没有回应他,“渐离,还记得你小时候每两年我都会送你到爱丁堡罗斯林生物研究所体检。”
“当然记得,那里拥有全世界最顶尖的体检设施,研究所里负责给我体检的医生是你多年的朋友麦克迪吉,一位成就卓然生命科学家。每两年的爱丁堡之行也让我逐渐爱上了这座城市。”
路思年急迫地打断了他的话:“实情是,麦克迪吉算不上我的朋友,他是威尔穆特最得意的学生。”
“威尔穆特……他又是谁?”路渐离深感不安地问。
路思年顿住了,浮肿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的眼角下意识地睨了一眼窗外,似乎想确定窗外是否有人。
外面的秋雨越下越大了。
随后,他缓缓地收回目光,将空洞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路渐离的身上。
“‘克隆之父’威尔穆特,是他克隆了‘多利’羊。”路思年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声音渺不可闻,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父亲的话如同一柄利斧猛地将他整个人劈开了,身体的所有血液都在奔突、沸腾。
“孩子,你是我的克隆体,拥有我的全部基因信息。”路思年喘息着说道,像是被自己的话呛到了,他痛苦地咽下口水。
这一刻,生命的真相如骤然卷起的巨浪,猝不及防地向路渐离扑涌而来。
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渐离,你将接管我的事业,接下来我的律师会找你商讨遗嘱细节,我会把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留给你。”在一阵抽搐般的呼吸过后,路思年张大了嘴巴,“渐离,延续我走的路——”
父亲的眼睛一直圆睁着,迫切地想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路渐离身体颤抖着,久久没有回应父亲的请求。
最后路思年并没有等到回应,突然间,他的脑袋耷拉下来,蜷缩的身体如同一只高温下骤然熔断的蜡烛,一下子瘫软在了椅子上。
父亲张大的嘴巴与圆睁的双眼始终没有再闭上。
“爸爸!”他惊慌失措地呼唤道。
然而父亲已没有了反应。
他慌忙转身去叫医生。
当医生赶来,父亲的生命体征已彻底消失。
而后,他落荒而逃,离开了现场。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路渐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束了讲述。
“后来呢?”多丽丝追问道。
“随后在我未出席的葬礼上,父亲的律师与我的五个哥哥姐姐因为遗产分配方案当场大闹了一场,甚至大打出手。后来,失魂落魄的我一个月后才露面,最终还是选择接管下了父亲的金融帝国。再后来的故事,我也无须多讲。”
“于是你开始游戏人生?”多丽丝顿了一下,“老路,请原谅一位A.I.的直率。”
多丽丝的话让路渐离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后,他喃喃开口道:“最初的几年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怜的提线傀儡,父亲如幽灵般一直无处不在,藏在我的身后用力地拉拽着绳索。就连在夜店喝酒泡妞,我也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缺席,他永远一脸失望、摇着头站在我身后。作为报复,我狠狠地猛转了人生的方向盘,故意偏离了父亲设定的轨道,向着相反的方向加速前行,从而获得一种奇怪的快感。多丽丝,你说,我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荒谬、很可笑?”
“不,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权利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多丽丝轻声地说。
“好吧,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最终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场无法收拾的泡沫闹剧,狗血一般地洒落在这片荒芜的土星环里。”路渐离自嘲道。说完,他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好了,多丽丝,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被所有正牌人类放逐的克隆人的故事。你完全没想到吧?你帮助的竟然是一位冒牌人类,一位克隆人。”
“说实话,是有一点出乎意料,即使是从一个A.I.的角度来看。”多丽丝坦白地说。
“我属于人类的第一批克隆品。感谢上帝,我没有像二十年前诞生的‘多利’羊那样产生严重基因缺陷导致的身体畸形,也没有夭折。”路渐离微微一笑,“多丽丝,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谢谢你的倾听,能够说出这一切还是让我备感轻松。”
“也非常感谢你让我知道你的身世。明天我们玩一款轻松一点的游戏吧。”多丽丝提议道。
“没错,就玩那个没有潜意识加强功能的版本吧。”路渐离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