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黄轩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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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转机

水窖,是西海固人为了缓解用水困难发明的一种蓄水地洞。

水窖口儿小,下面大,像一个放大的葡萄糖瓶,窖口多装有木桩,木盖,平时加锁,一为卫生,二为安全,三防偷水。

水窖有大有小,一般贮水量都在5~10吨之间,储水不能超过吃水线,超过了,水存不住,会渗掉,同时对窖也有损害,弄不好的话,窖一下就毁了。干窖不能装雪,装雪容易毁窖,也不能直接装冰,否则冰会砸坏胶泥层。

水窖的建造技术要求很高,关键是贴胶泥层。胶泥不渗水。胶泥的制作首先要选好原料,经过泡、晒、踏、抽、砸等几道工序,然后糊在窖的内壁。内壁上事先挖好了许多“麻眼”(即11~12厘米见方、17~18厘米深,里面大、口儿小的小洞),否则,胶泥糊不上去。糊上后还要用木槌反反复复捶结实。胶泥只贴水窖下半部分。

水窖还有一个重要的配套设施:水场。

水场,是承接降水(雨、雪)的场地,一般都在水窖近旁。水场的选择,首先水来源要丰富,干净倒在其次。场地要打围墙,不让牲畜进入,以保持水场干净,快下雨时,要提前将水场清扫干净,头茬雨下来,先不放进窖里,而是从窖旁的岔道流掉,让雨水把水场、渠道冲洗一遍,这样进窖储存的水就比较干净了。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政府支持群众在饮水困难地区大规模修建水窖等分散式供水工程,主要分布在宁夏、陕西、内蒙古等地区。随着时代发展,水窖建设逐年减少。

从苦水村到金滩村,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几乎全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水花足足走了七天七夜,谁都无法想象其中的艰辛与困难。

得福问过,水花轻描淡写地说,也不太难,反正觉得难熬的时候,就叫女儿晓燕跟她一起叫,你一句快了,我一句快了,就这样大声叫着,似乎就不觉得难了。

水花说她还唱歌,唱西海固流行的花儿:

……走远咧……越走越远了,心里的惆怅种下了,走了走了,越走越远了……

当然也有困难的时候,比如晚上实在走不动了,就扎营睡觉。水花说她一个人要先在沙地上靠板车支顶篷,风吹得帐篷布扑拉拉响,系都系不住。好不容易将篷支起,让女儿坐进去,再去将永富背下板车,她力气小,有时腿一软两个人都摔在沙地上。

但是支好篷了,一家人或坐或睡挤在篷里,水花说那时候她心里却是十分安宁。

得福听着,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酸楚,却强笑着说来了就好。

是的,来了就好。

水花的到来,让整个事情峰回路转,得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通电工作,因为水花这一户,五十九加一,刚好六十户。得福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他最无助绝望的时候,突然伸手拉他,不仅让他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巨大的困难,还能够让他从此天天都可以看见从前的爱人,生活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

但是他父亲马喊水显然不这样看。

这天晚上,得福急匆匆回到家里,在院里杂物堆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马喊水从屋里出来问他干啥,得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说水花来了,水花她男人腿砸坏了,还带个娃,他找东西去给她把地窝子顶加固一下。

马喊水听见水花的消息,吃了一惊,问:“她咋来了?她不是没有指标吗?”

得福继续翻找:“大,你咋知道她没指标?她是主动来移民的,我明天就带她去找张主任申请指标。大,咱家不是还有剩的牛毛毡……”

马喊水没听见儿子的问话,他在低头思考问题,片刻,他就下了决心,抬头说:“儿呀,你在吊庄办干事,给大帮个忙咋样?”

得福一愣问道:“啥忙?”

马喊水看着儿子,认真地说:“把水花一家办到别的移民村去。”

得福吃惊道:“这是为啥?咱村就差一户就能通电了……”

马喊水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看你刚才那样,一说水花,脸颜色都变咧。我给你说清楚,你现在端着铁饭碗,吃着公家饭,你得进步,得发展,得往前看,别再想这些八竿子都该打远的事。”

得福又是尴尬又是不悦,苦笑着说:“大!都这么些年了,你还……”

马喊水说:“我还咋?当年你俩闹腾的,你差点儿连学都上不成咧。不是我果断出手,把你拉回来,还有现在的你吗?”

得福无奈地叹着气说:“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是不是?我跟你说,水花早不是原来的水花了,我也不是原来的我。我就是觉着她可怜,能帮就帮。再说,安置好每个来的吊庄户,那也是我的工作和职责……”

马喊水不耐烦地打断道:“就问你这忙帮不帮?”

得福沉默。用沉默表示反对。

马喊水转身便走,冷笑道:“行,不给你老子面子,我找你们张主任去。”

得福赶紧喊道:“大!大!”

马喊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得福苦笑着喊道:“你去了也是白去,张主任也会优先考虑通电的事……”

马喊水才不会愿意让得福的“生活变得美好”呢!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同时对儿子寄予厚望,“福娃子有官相”,他不允许水花影响他马家唯一将来可能做官的娃,即使只是一种假设也不行。

他推出自行车拧着眉骑上,直往村外冲,要连夜去吊庄办找张主任。

可是他突然一捏刹车停住,目光直直望向前面。

只见水花满脸是汗,从架子车上搬下一大件家什,又转身回去背另一件。双腿残疾的安永富抱着四岁的女儿坐在地窝子旁边的地上,水花筋疲力尽,大口喘着气。

马喊水看不过去了,走上前给水花搭手。

水花抬头认出马喊水,不禁一怔,又露出笑脸道:“喊水叔。”

马喊水冷着脸点头,帮着水花把东西放在地窝子前的地上。水花让女儿叫马喊水爷,又给丈夫永富介绍说是娘家门上的喊水叔,永富面无表情地招呼了一句,水花歉意地笑笑,晓燕突然猛咳不止。

马喊水关切地问:“娃咋咧?”

水花抱起女儿,捶着背说:“唉,来的时候光知道远,一走才知道有多远。七天七夜,路上吃路上缓,娃嗓子就成这咧。”

马喊水望着水花蓬头垢面的样子,望着永富残疾的腿,望着晓燕,又看了眼架子车上还没来得及卸下的农具和灶具,眼睛瞬间潮湿。

他伸手揉了揉眼窝说:“你这地窝子有时间不住人咧,这顶不行了,回头我让福娃子来收拾一下再住。”又看了一下晓燕,说:“应该是水土不服了,没啥事。”

此时得福带五蹲、拴闷、秀儿等一行人,背着物资来修地窝子。熟悉的村民热情地打着招呼……

看到帮忙的老爹,得福露出了笑容。马喊水瞪他一眼,说:“把顶子好好收拾一下,都弄结实了。”又喊水花,带上娃去家里,先做口饭吃。

第二天一早,得福带着水花去开发区办公室申请移民指标。

张树成看着水花赞扬说:“水花,你了不起啊,一个女人家,拖着男人和娃娃,四百多公里,七天七夜啊!这份决心和毅力,就值一万个指标!我做主了,必须给你批!”

水花感激地说:“谢谢张主任!”

得福也在旁边说:“太好了!谢谢,谢谢张主任!”

张树成严肃而尊敬地说:“好,从现在起,你就是金滩村的村民了!我代表金滩村欢迎你!”

水花再次感谢。

得福不忘替水花表功说:“幸好水花来了,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水花说:“听秀儿和喊水叔说了,我来就够六十户咧,村里就能通上电。”

得福喜滋滋地说他下午跟着就忙这事,把手续突击办了,明天就开始栽杆,六天后就可以架线。正是因水花,她一来,金滩村才能通上电!

水花自嘲说:“我这么金贵?”

得福用力地点头说:“当然。”

水花眼圈发红起来:“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我金贵,还是这么个金贵法……”

得福不知该如何接话,幸好张树成在那边招呼水花过去,给她指着墙上的地图,说:“水花,你来看,这是金滩村三组第37号宅基地,这是金滩村最后一处空着的宅基地。其他人都是抓阄定的位置,你这最后一个来,就没得挑了,没意见吧?”

水花说:“没意见,我肯定没意见。”

“那咱们这就登记签字。”张树成高兴地说,把文件递过去。

水花点头,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天傍晚,得福去变电所办完了通电手续,陪着水花去看她的宅基地。

稍有些偏,在村庄最边上,附近有很多人家都在建房,这个时候还在赶工,都是刚从西海固那边吊庄过来的移民,跟水花一样,刚分到宅基地。

得福略带歉意地说:“……刚过来的时候,啥都要重头来,是很艰苦,前期条件差点儿,我们帮着你先把地基打起来再说,然后慢慢打工,买砖买料,把房盖起来。”

水花似乎没听到得福的话,上前两步,专注地看着自己分到的地,眼里满是憧憬:“这就是我的家。好,好着呢,好着呢!”

得福点头,看着水花的背影,眼中是复杂和感动。

从事吊庄移民工作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付出有所值,觉得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和期待。

生活是美好的,不是吗?

但是生活总是这样,不光是美好,同时还夹杂着苦难。

得宝他们就出事了。

麦苗那批吊庄移民来到金滩村那天,得宝为了迎接麦苗,带着水旺、尕娃偷偷逃工半天,结果第二天回去,工作就丢了。

倒也不全怪工头。砖窑货催得紧,他们逃工,工头为了及时交货,另外找人补缺,他们再想工作,工头却不想额外养人。同时,工头认为他们没组织、没纪律,无视他的权威,开除他们算是杀一儆百。

水旺不服,说:“即使昨天旷工半天不对,前几天的工钱也得结。”

工头冷笑说:“旷工耽误了交货,甲方还要找我,没让你们赔算便宜你们了。”

得宝怒气冲冲地随手摸了块砖质问:“不给钱还想讹人?工钱不给,这事没完。”

工头一哂,说他像得宝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县里拿过武术比赛的冠军。然后也不废话,摸起一块砖放在拖拉机上,挥手一劈,砖断成了两截……

得宝四人悻悻离去。

麦苗觉得不好意思,得宝三个是因为她才丢了工作,又悄悄责怪得宝不该为她带头逃工。得宝自然不认,水旺和尕娃也是满不在乎,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份工作没了还有其他工作,只要下得力吃得苦,哪里都能够打工挣钱。

麦苗决定跟他们一起打工,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想有难同当,也是想跟得宝他们三个从小就玩得好的伙伴一起,尤其是得宝。她拒绝了父亲让她在西戈壁小学代课的建议,说不想像父亲一样教一辈子书!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找到的。他们什么都不会,没有什么专业技能,除了简单的出卖力气,甚至他们还没有成年,力气也不足。

这一天又是徒劳无功,连续碰壁,四个年轻人站在街头,茫然四顾。

麦苗莞尔一笑,半开玩笑半安慰地说:“记着几年前,咱们四个还想着,跑出涌泉村,奔点儿新活路,真要跑出去了,现在会怎么样?会不会一样找不着工作?”

尕娃不满地瞥了麦苗一眼道:“你没来,我们一找一个准,你来了,我们连先前砖窑的活都丢了……”连续被人轻视和拒绝,他心里藏着的火忍不住喷了出来。

得宝厉声呵斥道:“你个烂舌头,胡搅啥呢?!”

尕娃胆怯地闭了嘴,垂下头。

麦苗脸色难看道:“是我不该来……”

得宝打断道:“跟你没关系……”

水旺突然开口道:“尕娃没说错,咱带个女的,哪个工地肯要……”

得宝冲水旺道:“跟女的有啥关系?是咱运气不好……”

麦苗猛打断道:“他俩说得对,没我你们不会这么背……但我爸调这了,我不来这儿去哪儿?只有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找你们找谁?”

她不想他们三个伙伴因她而闹别扭,但她也真的想跟他们在一起啊。

三人一愣,呆呆地望向麦苗。

麦苗眼圈发红,扭头便走。

三人急忙追上。

得宝喋喋不休劝说着,尕娃后悔地抽自个儿嘴巴,水旺也一脸愧色,一直用眼神向麦苗表示歉意,四个小伙伴总算又和好了。

可是,工作还是得找,工作还是难找。

就是在这样的窘况下,得宝误入歧途,还把水旺和尕娃也带了进去。

他们三人,被人撺掇去扒火车,领头的人是个麻子。

趁着夜色,麻子领着很多人,几乎都是吊庄过来的移民,埋伏在铁路的弯道外,等着货车在这里减速,他们就蜂拥而上,把车上的货物往下扔,听到下一声汽笛,那是货车要加速了,他们就纷纷跳车逃离。

然后他们把从货车上扒下来的货物集中到一起,搬上麻子的农用三轮车,麻子按照人头发钱给他们,得宝三人每人大约能够分到四十块钱。

麻子叫他们常来,他缺人,得宝转头也严肃地叮嘱水旺和尕娃:“说好就这一回了,嘴都把紧。”

的确是因为好几天找不到工作,他们需要钱,才决定做这一次。

得宝支开水旺和尕娃来找麦苗,招待麦苗去油饼摊子前吃油饼,麦苗边吃边夸热的好吃,说天天像这多好。

得宝豪气地说:“人想哪样,就能哪样。”

麦苗瞄了一眼得宝,抿嘴笑了一下道:“吹牛!”

得宝挺直身体说:“你只要不走,就知道我吹没吹牛。”

可是他心里,却并不踏实,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情况,如果继续找不到工作,就还真不能天天买油饼给麦苗吃。

麦苗秀眉微蹙开始哀叹,说她爸来这儿之前,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乡上说,县财政没钱,暂时发不出来。幸好她在乡政府对面的商店卖货,每月还能发些。可到了这儿,天天吃老本,只出不进,心咋能不慌。

得宝心疼地看着麦苗,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往麦苗手里塞,麦苗不要,继续叹息,说早知道这样,小时候就不跟得宝调皮捣蛋不学习了。那时候要听了她爸的话,不和他对着干,肯定跟得福哥一样,也能考上学,就不用为自个儿养不了自个儿发愁了。

得宝一边听着,又是愧疚又是羞惭,决定再次铤而走险。

他再次去找麻子,麻子故意吊他胃口,问他:“是不是手头又紧了?不是说上回就是最后一回咧,咋又要干?”

得宝点头。水旺和尕娃站在远处等着他。

麻子问得宝:“客车你不扒?好东西多。”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少年人在客车上更容易得手,又不引人注意。

得宝摇头说:“不扒,客车都是个人的东西,我不拿。”

他心里也有一个底线,认为扒货车扒的都是给西海固的扶贫物资,本来也就是给他们的,就是提前拿了折了钱而已。

麻子看他坚决的表情,心里失望,轻蔑地一笑道:“明白,那还是和以前一样,后天货车,化肥或者糖。最近抓得紧,小心。”

然后将手里的空烟盒撕开,取笔,在烟盒空白处写了后天的车次,时间和地点,要他准时。又盯了远处水旺和尕娃一眼道:“把他俩嘴缝住,出事了谁敢抖出来,结果你娃。”

那天晚上,得宝、水旺和尕娃随着一伙人,依然埋伏在货车必须减速的弯道处,从暗夜中窜出,攀上了高高的货车车厢,解开绳索,掀起帆布,将车上的尿素一袋袋地往下扔。

等到货车鸣笛,渐渐提速驶出弯道,他们纷纷翻身从车上跳下,突然,铁道的两面冒出早就埋伏在这里的警察。

扒火车的人四散逃开,由远及近,不断有人被抓住,也有少数人逃脱。

得宝眼尖,刚跳下火车就发现苗头不对,拉起一边还在捡尿素袋子的水旺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尕娃,尕娃扒在货车上,没有应声,也没有下去。

两人跑上山沟趴在地上,看见铁道边警察还在抓人,更远处有模糊的人影在奔逃,看不清是不是尕娃。

得宝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大口喘气的水旺问:“尕娃呢?”

水旺说:“肯定先跑了,他贼得很,没事,咱不用等他,咱们也跑吧。”

远处传来警察的声音:“这边还有一个……”

水旺紧张地拉得宝走:“快快快,走走走,快快快,走走走……”

回到村里,得宝趴在土炕上辗转,心里莫名不踏实。

忽然传来拍门声,得宝弹坐起来,他父亲马喊水在外面问:“得宝!得宝!尕娃是不是在你这?”

得宝心中的不祥坐实,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慌张起身打开屋门,马喊水和尕娃妈走进。

得宝冲尕娃妈问:“他没回家?”

尕娃妈紧张摇头。

得宝蹬上裤子说:“我去找……”

出门叫上水旺,两人骑上自行车重新回到铁道边,沿着铁道仔细搜索,一直到天亮,筋疲力尽,水旺叫苦说,他能去哪儿呢。

得宝黑着脸,一瞬间,两人心里都恐惧起来,千万不要是被抓了。

无可奈何地回到村里,尕娃妈坐在炕沿,凝视窗外,神情呆滞,水花和秀儿站在一旁相劝安慰。

马喊水一看得宝回来,不由分说地拿起扫帚就要打,得宝逃,马喊水追,水旺惊吓得语无伦次:“叔……我们真没干啥……就是跑铁道边闲逛……”

李大有、五蹲、拴闷等村民纷纷赶来。

五蹲冲马喊水道:“村边能找的都找了,没影……”

水旺抢话道:“那火车站在这十几里以外呢,人咋可能在村边……”

李大有厉声打断道:“把嘴闭上!谁问你咧?”

水旺闭嘴低头。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警笛声。

得福这些天除了盯着变电所那边沿着通往村里的路栽电线杆,还忙着帮助白老师打扫学校,处理这批移民初来乍到遇到的各种问题,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一早听到警笛,急忙骑着自行车飞奔过来。

警车在马喊水家院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老警察和司机,后座下来两个稍年轻的警察。

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中,几人径直走进院内。得福赶紧停车跟上去。

马喊水慌忙迎上道:“得福,这是?”

得福心知不妙,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得宝和水旺,将身后的老警察给马喊水介绍道:“这是咱派出所的王所长。”

马喊水忙哈腰道:“王所长,有事?”

王所长看了得宝和水旺一眼,又给马喊水介绍跟上来的两个警察道:他俩是铁路公安分局的,来了解个情况。

得宝和水旺听见,面面相觑。

水旺悄声抱怨道:“完了,抓到家里来了……”

得宝踢了水旺一脚。二人胆战心惊地看着王所长把马喊水拉到一旁,两个铁道公安跟过去,几人冲马喊水说着什么,马喊水边听边气呼呼拧头看得宝和水旺。

得福走到得宝面前,一脸怨气地盯着。

得宝怯怯道:“哥……”

得福气冲冲道:“别叫我!”

李大有冲得福道:“得福,是不是尕娃找到了?”

得福一愣道:“尕娃咋咧?”

麦苗上前道:“尕娃昨晚没回家,得宝跟水旺找到天亮,都没找见人。”

得福大惊,刚要问得宝,两个铁路警察走来,拉着得宝和水旺便走。

众人大惊。

李大有一个大步横过来,冷脸拦住道:“这是要干啥?”

五蹲、拴闷等人见状,也围上来挡住了去路。

两个铁路警察回头望着马喊水和王所长。

得福忙上前解释:“大家都别激动,没啥大事,铁路警察带他们去,就是协助调查。”

众人望向马喊水,马喊水无语点头。

两个铁路警察推着得宝和水旺欲往前走。

李大有一把拉住水旺冲马喊水喊道:“你保证他俩没啥事?”

马喊水望向王所长,王所长笑着上前道:“他俩是我辖区的代管人口,我负责带走,也负责送回。”

李大有仍不松手,得福上前道:“大有叔,你要还不放心,再加上我,你看咋样?”

李大有想了想又道:“福娃子,我信你。但你得跟叔说实话,他俩到底是咋了?”

得福表情无奈地说:“这牵扯到办案的保密工作,我不能说。大有叔,你要是信我,你就松手。我跟你保证,得宝和水旺的事,我会跟踪到底,保证他俩的权利。”

李大有仍犹豫不决,马喊水上前道:“行咧行咧,又不是水旺一个,还有得宝呢,就让他俩去配合一下。”

李大有无奈松手。

得宝和水旺被押上警车,警车鸣着警笛驶去。

得福看看表情忐忑的大家,欲言又止,骑上自行车跟上。

到了派出所,得福守在门口来回踱步。

麦苗急匆匆赶来,问:“得宝……水旺他们咋回事?”

得福看着焦急的麦苗,恨恨地说:“得宝把砖窑上的活丢了,胆子大的,带着水旺和尕娃,给别人黑干,扒了火车上的货。”

麦苗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事情大吗?”

得福哼一声说:“幸好还没干几回,是初犯,从犯,现在在里面做笔录,做完要没有别的事,教育教育,人就放了。”

麦苗长舒一口气,目露内疚问:“尕娃找着了吗?”

得福摇了摇头道:“我在这等得宝和水旺,他俩完事了,我负责把他俩送回去。王所长也把尕娃的事和铁路警察说了,他们都在想办法帮忙找,看沿路各站能不能找到人。”

一会儿白校长也来了,三个人好不容易等到得宝和水旺从派出所里出来,得福先感谢了一番警察,然后带着他们和麦苗回村。

白老师担心马喊水打得宝,说他要跟得宝他们谈话,先带到学校去了。

到了学校白校长的宿舍,白校长让得宝和水旺并排站着,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说:“……我早给你们讲过,做人的底线,是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白老师苦口婆心地说了很久,得宝和水旺一直垂头不语。

得福和麦苗分坐两边盯着二人,麦苗看着得宝,想说啥,又看了眼白校长,强行忍住了。

白校长继续说:“刚给你们也说了,这事应该给你们敲个警钟,再陷一步,就成罪人咧,赶紧退回来,还能重新做人……”

得宝不耐烦打断道:“白老师,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你放心,不会再犯这糊涂……”

白校长非常不快,微有些怒意:“你们都差点儿走上犯罪道路咧……还没耐心听我说吗?”

得宝忙解释道:“白老师,你说一个多小时了,这些话来来回回的,我急呀。”

得福生气了,说:“还犟嘴!咋跟老师说话呢?!”

得宝焦急道:“我哪敢犟嘴,尕娃一天一夜都没人影咧,我得赶紧去找他。我不把尕娃找回来咋见咱姑?大还不得把我撕着吃了……”

忽然有人冲进来,照着得宝就是一闷棍,得宝惨叫一声弹起身来。

众人大惊,定睛望去,原来是马喊水。

得宝看清父亲,转身想跑,马喊水手起棍落,将得宝击倒在地。

众人冲上欲阻拦,马喊水挣开众人,挥棍狂殴得宝。

得福见状,拼命地抱住父亲的腰大喊:“大!大!有话说话,你这是干啥?!”

白校长趁机抓住棍子,也冲马喊水喊道:“喊水老弟,我正在教育,娃也有悔改之心,你这一上来胡打啥呀?!”

水旺被惊吓得站一旁发抖,麦苗扑过去,扶起得宝一查看,得宝头被打破,脸上流着血水,麦苗心疼得瞪大了眼。

马喊水怒不可遏,挣脱了白校长,举棍又要打。

麦苗护住得宝猛然喊道:“别打咧!”

众人一愣。

马喊水愤愤道:“起开!”

麦苗纹丝不动,眼含泪水道:“喊水叔,这事怪我,是我害他们丢了砖窑的活,一直挣不着钱,才犯错扒火车……要打你就打我吧,不能再打得宝咧。”

马喊水怒喝:“让开!”

得福和白校长一起上前劝阻。

得福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手嘛!”

白校长说:“你是整哪出呢?尕娃找不着咱再找嘛,你这是干啥呢嘛!”

马喊水又气又急地说:“浑娃,你自己杀人放火,你寻死你自己去!你害尕娃啊你!你把尕娃弄没了,你是要你姑的命啊,你是要我的命啊!”

原来尕娃一夜找不到,尕娃妈老病犯了,开始冲着秀儿和水花念叨走了十多年的丈夫效军,闹着要回涌泉村,也难怪马喊水急火攻心,痛打得宝。

得福劝道:“大,不要着急,铁路公安都已打过招呼了,都沿着铁路去找了。”

马喊水长叹一声,转身出了屋子。得福忙招呼大家看看得宝头上的伤。

得宝却不领情,也跟着冲出屋去,也不回村,在野外找了一个废弃的地窝子一躺。

麦苗跟着追来给他头上的伤口上药,得宝情绪沮丧,爱理不理,瞪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麦苗柔声劝道:“你别着急了,警察也都在帮忙找,很快就……”

得福突然进来。得宝看了眼得福,还是不说话。

得福问:“为啥不回家?”

得宝别过头说:“不回,不愿看大那张脸。”

得福看了眼麦苗,对着得宝说:“出来说。”

得福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得宝不愿动,麦苗看着他,得宝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出了地窝子。

两兄弟走出老远,算着麦苗听不见了,才停住。

野地风大,将两兄弟都吹得似乎站不住了。

得福劝道:“别拧咧,回家去,给大服个软,认个错。”

得宝不服道:“我咋啦?我有啥错?”

“你扒火车不是错?”

“我就扒了那么两次,白校长、大,该训的也训过了,该打的也打过了,咋啦,还要被你揪住一辈子不放咧?”

“就那么两次就把尕娃弄丢咧?!”

“尕娃都十七了,只要没死他就能自己找回来。”

“你说啥?”

“就说了!”

……

两兄弟声音都高了起来。

麦苗早也从地窝子出来,远远看着兄弟二人吵了起来,忍不住过来劝道:“得福哥,得宝这几天都没睡觉,一直在找尕娃。”

得福这才仔细打量得宝,得宝憔悴了一圈,灰头土脸的,脚上的鞋也都走坏了,忍不住心疼起来,声音柔和下来说:“跟我回去,换身干净衣服,看你现在像啥样子,丢人!”

得福带有怜惜的嗔怪却激怒了得宝:“丢谁的人咧?我啥样子要你来管?”

“我不管谁管,我是你哥。”

“哥咋啦,你没资格。”

“你啥意思?”

“要不是家里把钱都供你念书了,咱家能这么穷,我能是现在这样?”得宝突然憋出一句。

“你自己不好好念书,就想着往外跑,你倒是会怪别人?”得福一愣,半是解释半是责备地随口说。

“我好好念书有用吗?大就是看我不顺眼,先是你,后是尕娃,你们谁都比我重要,从来就没人在意过我,拉我来吊庄也就是为多个劳力。”得宝索性敞开了说。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他也不是真为了指责谁,只是纯粹憋得难受。

“说啥呢,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大啥时候亏待过你。”

“我说错了吗?你来了就有办公室住,我们呢?天天钻地窝子!挖完地窝子又盖房,你知道那些盖房的土坯,一块一块的,都是我在农场、在砖窑打工挣出来的,好不容易盖完房,又要筛沙石拾掇地,那也不是人受得了的活……我们跟着你来这儿为个啥,不就是想再不吃苦受罪咧吗?现在呢?还要再吃多少苦?”

“头几年的苦都吃了,现在咋就吃不了?”

得宝看了一眼麦苗说:“就是头几年的苦把我吃够了!我想换种活法不行吗?”

“换种活法?政府让咱们来这儿就是换种活法,你不就是坚持不下来,想走邪门歪道么?”

得宝再次气愤起来:“你就会跟在领导屁股后头转,你还会干啥?你还会偷偷给水花姐送吃的送水,那你当初为啥不敢娶她?”

得福也怒了:“你给我闭嘴。我的事轮不着你来说。”

得宝越说越激动,压抑许久的委屈倾泻而出:“要不是你当年抓我们回来,水花姐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可怜,尕娃也不会丢,我也早就出人头地挣大钱了,都是你的错,你拿我们当指标,给你个人铺官路呢……”

得福怒极,生气地走上前想要动手。

麦苗忙推得宝:“别说了。咋和你哥说话呢,进去,进去!”

麦苗推着得宝进了地窝子,转身看着得福:“得福哥,别怪他,得宝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得福愣了半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

麦苗点点头。

得福看着麦苗进了地窝子,又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去。

他很生得宝的气,又觉得不应该,得宝有些话也有道理,虽然刺痛了他,但似乎他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也想过,当初要不是他大马喊水不让得宝上学而只让他上学,他和得宝的命运是不是就完全两个样?

他也很生自己的气,觉得得宝现在这个样子自己有很大的责任,不只是因为自己在上学这件事上对不起得宝,也是因为得宝的话有部分是事实。吊庄移民过来的乡亲的确很苦,这其中一部分苦也跟自己有关系,比如现在还没有通电,比如用水的问题比用电更加难以解决,他恨自己无能,甚至连这恶劣的自然环境,连老天爷都一起恨上了。

还有水花,还有他父亲马喊水,还有李大有等所有的移民,他们的艰难生活都跟他有关,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帮助他们呢?

他连一个通电的事都解决不了,要不是水花神奇地到来,现在金滩村还不会有电送过来,更不说其他工作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三头六臂,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最多能够帮他们跑跑腿,干干活,他还能够做什么呢?

一瞬间他灰心丧气,下一刻他又给自己打气,觉得他必须要帮助所有的吊庄移民,让他们的生活好起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转机在哪里呢?

实际上,转机很快就到了。

可以说,从吊庄移民一开始,机会就存在着,甚至不应该说是机会,而是一种必然,是党和政府全盘考虑中的一步步政策实施。吊庄移民工程,本来就是一项系统工程,从上到下,方方面面都在努力,都在推进,不会让马得福这样的工作人员一直艰苦拼命却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办法的。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