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黄轩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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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融汇

滩羊,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特产,中国地理标志产品,肉质细嫩、无膻味、味道鲜美、脂肪分布均匀。“香山之羊皮、夏朔之稻、灵之盐、宁安之枸杞”,为宁夏最著名的四大物产。《宁夏府志》中也有记载:“中卫、灵州、平罗,地近边,畜牧之利尤广。”

这天,得福正向工人师傅询问着栽杆的进度,看着那一溜竖在戈壁滩上的电线杆,眼里又是兴奋又是伤感。

张树成骑车而来,得福远远看见,迎了上去。

张树成下车,撑好车子,直夸得福干得好!

得福嘿嘿一笑道:“别夸了,差点儿都放弃了,要不是水花一家自发来,刚好补够了数,这电线杆还是栽不了。”

张树成望着那一溜电线杆道:“本来这差一户的时候我心里还打鼓,要是真办不成,我这一走,就欠下金滩村那些吊庄户的债了。没想到哇,这电还真就通上了,我心里悬的这口气,总算轻轻松松吐出来了。”

得福一愣,皱眉问:“你这一走?啥意思?”

张树成一笑:“我要去自治区党校进修学习两年。”

得福惊喜道:“真的?”

张树成点头道:“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做好,其实我也不想走啊,没想到组织会选上我,但这机会对我确实很重要。虽说当过10年兵,但干地方工作,理论基础还是差,有这两年的学习机会,我很珍惜。”

得福羡慕地望着张树成。

张树成用力地拍拍得福说:“还有件大好事,得跟你说说。”

得福点头,张树成又回头看了眼电线杆道:“看见这些电线杆子,我高兴,咱来这也好几年了,一直没舍得吃这儿有名的滩羊,我请你吃一回,咱饭桌上说。”

二人高兴对视,一起上车,骑到镇上找了一家略显简陋的羊肉馆,要了一瓶当地的白酒,叫了一盆羊肉。

张树成和得福相对而坐,张树成用手拿起一块羊骨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说:“咱们宁夏这羊肉,外头真是吃不着,一点点都不膻,好吃!得福,你吃啊!别客气,今天我请客,你就放开了吃。”

得福:“嗯,主任,我敬你一杯吧,恭喜你去党校学习,这机会真是难得。”

张树成:“来,干了……唉,我这心里面也是挺复杂的,一方面我是真的想去好好学一学,把自己的短板补一补,另一方面咱们这的工作才刚有起色,好多事情我还放心不下。不过,有你这种年轻干部顶上来,我相信这儿会越来越好。你还年轻,未来你会比我走得更远。”

得福想到那天晚上跟得宝吵架,得宝说的那些话,脸色黯淡下来说:“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是啥样,我就想着,要让咱西海固的人不再受穷,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张树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理解他心中的委屈,意味深长地问:“你记着当年你刚到吊庄办的时候问过我啥话么?你问为啥要把人从山沟沟移到这戈壁滩上,让村民来开荒吃苦,我当时没和你解释太多,我让你眼光放长远点,别光看眼前。”

得福点头。

张树成继续说:“今天和你说句实话,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太理解,我想的是一定要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领导让咱动员吊庄,咱就一定要完成指标。”

得福吸了口气,憋不住问:“主任,喝了酒了,我……我也说说心里话行吗?”

张树成笑说:“好嘛。”

得福坐直了一些身子,缓缓说道:“从我来这儿第一天开始,没有一天的工作是轻松的,一个困难接着一个困难,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没完没了!我真的怀疑过,我在想,我……我在干啥呢,都是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放弃,因为我看着你冲在前头,毫无怨言!我就跟自己说,我做的这个事情,肯定是对的。”

张树成又笑,说:“你小子,知道我为啥敢往前冲?做扶贫工作这几年,我认识到国家的扶贫政策是一步一步地在变化,在调整。还记着我第一次和你去涌泉村的时候吗?李大有还要把政府扶贫发下去的鸡抓给我吃。”

得福也笑了:“记着呢,那会儿大多数扶贫的牲畜都让村民吃了。”

张树成点点头:“对啊,所以说这扶贫,如果只是单纯给物资肯定是不行的,只会让贫困户越来越懒,越懒越穷,就成了恶性循环,他们宁愿在家里吃救济,也不愿意到咱这地方来创业,所以国家才要改变这种情况,把一些人从不适合生存的地方,迁移到能发展的地方来。修黄河扬水,修公路,让他们能打工,能挣钱,这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

得福叹了口气,说:“现在回想啊,刚来的时候,好多人说我们是骗子,说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我们说的那么好。我现在啊,看着我们的工作一点一点有成果,看着我们村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我现在就明白了,这政府,虽然给了规划了,但是也得一步一步发展嘛,这建设是需要过程的。”

张树成用手指指着得福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也能理解了。但是国家在扶贫这方面,马上有一个大动作。”

得福精神一振,问:“啥大动作?”

张树成却不马上回答,故意卖个关子,说:“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得福聚精会神地盯着,不为所动。

张树成笑,说:“你不要光听我说,你边吃边听。”

得福赶紧说:“我吃我吃我吃。”

抓起一块羊排啃了起来,眼睛却还是盯着张树成,显然是食不甘味。

张树成拉长了声音:“国家……”

得福停住动作,盯着。

张树成话锋一转:“美得很!哈哈。”

得福不满了:“主任,你快说嘛!”

张树成偏要继续逗他,因为这事实在是太令人惊喜了,他也想好好跟眼前这个自己很欣赏的年轻人分享:“吃两口,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得福只得无奈地继续啃骨头:“好好,我吃我吃。”

张树成悠悠然地看着得福,等着他啃得差不多了,才表情严肃地说:“国家要在咱西海固实施东西协作扶贫,把福建和宁夏确定为对口关系。我上次回去,开的就是这个会。会上决定,在咱西海固的吊庄移民区建一个村,让更多的西海固人搬到咱这儿来,连村的名字都想好了,叫闽宁村。”

得福打断问:“闽宁村?啥意思?”

张树成一笑道:“福建为闽,宁夏为宁,各取一字,闽宁村。”

得福点头:“噢,是这,明白了明白了。”

张树成继续说:“这会上还明确说了,福建连续三年每年给咱西海固的扶贫投资1500万,用在这重点扶贫上!闽宁村的建设是咱这扶贫项目当中的重中之重,要为所有的移民区树立样板呢!在建村的同时,学校、邮局、银行、医院,一些配套设施一起开建,要把更多的西海固人都吸引到咱这儿来!”

得福听着,满脸兴奋,忍不住嚷道:“那要是有了这个东西部合作的政策,那我们玉泉营未来的发展真不得了了,未来真的来了!”

张树成笑:“咱俩得为了这个马上要来的未来干一个。”

得福倒酒,两人干杯。

张树成:“得福啊,咱俩在一块这几年,你真的是好样的!你是个好娃娃,还是一个当干部的好苗子。咱现在好多移民区还没有村干部,上面领导的意思是,让扶贫办的干部来对口负责。我推荐你暂时代理咱金滩村的书记。”

得福一惊:“我?”

张树成故意板起脸:“怕了?”

得福摇头:“怎么会怕!主任你知道我,啥时怕过。”

张树成点点头:“那就好。我就把金滩村交给你了。但金滩村刚起步,万事开头难,未来肯定还有不少困难需要克服,你可不敢让我失望!”

得福用力地点头:“好。主任,我马得福一定会尽我的全力,去完成这个任务,不让你失望!”

那天“煮酒交班”后,张树成就去了党校学习,马得福代理金滩村书记。

他的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但心里踏实,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时会空虚迷茫,他等待着东西协作扶贫这个政策的贯彻实施,清楚地知道金滩村的未来是光明的,吊庄移民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这天得福疲惫地骑着车子回到办公室院里,刚巧娟子正从办公室里出来,看见得福来了,赶紧小跑着过来告诉得福车站派出所来电话请他去一趟,因为有个南方人的包让偷了,他说话铁路上的人都听不懂,想找个干部去帮忙问问情况。

报警的南方人是一个30多岁、身材细瘦的男子,叫陈金山,自称是福建人,他陪着他的老师凌一农教授坐火车来西北,结果在火车上被人提了包,他追下车追小偷,没追上,火车也开走了,他只好到车站派出所来报警。

可是他操着一口福建味浓重的普通话,派出所的民警根本就听不明白。他说,凌一农老教授很不容易的,从福建到西北来,奔波在黄河流域上治沙,那里面全部都是他毕生所研究的资料。结果民警把“治沙”听成“自杀”,立刻如临大敌,紧张地问他谁要自杀,陈金山说老教授。民警赶紧又问老教授在哪里,为什么要自杀。陈金山才明白民警听错了,赶紧解释说不是自杀,是治沙,治沙子,治黄沙。

得福赶到派出所时,民警正跟陈金山一个字一个词地核对,痛苦不堪,看见得福,如释重负,笑道:“马同志,你总算来了。今晚又抓了几个扒客车的,这不,有个乘客丢了包,正陈述案情呢,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我们都听不太懂,你帮忙听下?”

得福赶紧进屋承担“翻译”工作。

介绍了身份后,陈金山开始重新说案情:“我的东西在火车上被人偷掉了,是一群年轻人,有一个脸上有麻子,瘦瘦的,黑黑的,个子不高。他本来不是想要偷我的东西,他要偷一个老教授的东西,那老教授是来研究菌草的。他把那个包包呢就搁在那个火车夹道中间了。那群年轻人上来以后就偷那个包包,这个包包对于他们来说完全不重要,那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东西全部都是老教授毕生研究的最珍贵的东西,对于别人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他来说就很珍贵了,他是研究那个菌草啊,治理流沙的菌草,菌草啊。”

他福建口音挺重,得福尽力去听。开始说得慢,得福听明白了,连连点头,然而他说着说着又开始了自己的分析和思考,越说越快,得福的耳朵和思维都跟不上了,无奈伸手阻止他继续的“推测”。

问“菌草”的时候又是一番误解,接着又把小偷偷凌一农教授的科研资料误解成小偷要搞科研,陈金山又急又气,忍不住责问得福到底能不能听懂。

李队长在一旁察言观色,提示得福,让陈金山只说案情,说得简单一点儿,丢了啥,没有丢的就不要说了,跟案情无关的也不要说。得福反应过来,温和地对陈金山说:“同志,不好意思啊,就是你的这个脑瓜子转得快,说得也快,我们就是没有跟上,你看你能不能再说得慢一些,把你这个事情的过程再给我们说一遍。”

陈金山的急躁,被得福温言细语的好脾气化解了,叹着气说:“哎呀,你早说嘛,还要再说一次?我已经给他们讲了五遍,给你讲一遍,一共六遍了!同志,你在玉泉营哪个部门,做什么工作啊?工作听得懂吗?工作。”

得福好脾气地回答:“工作嘛,我听得懂。我是玉泉营这边开发区办公室的,我主要是负责我们这个金滩村的移民吊庄,这金滩村就是我们玉泉营底下的一个小村子。”

陈金山说:“金滩村我知道啊,在玉泉营下面,我在资料里面……”

得福一看陈金山又要跑题,赶紧打断他问:“就是你丢了什么东西?”

陈金山挥舞着手说:“是这样啊,他们刚一开始没有想偷我的东西,是偷那个老教授的东西。那我见义勇为嘛,然后我去追他们,他们跑下火车了。那个麻子脸啊,那个小伙子……”

几经折腾,得福和车站派出所民警总算明白了大致情况:小偷偷走了凌一农教授的科研资料,陈金山追小偷,结果自己落在了这里,行李还在火车上,他的身份证、工作证、手机、现金全在车上。

陈金山有些急,说:“现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啊,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我到这边来,没办法跟和我对接工作的人证明我是谁,那工作就会很难办啊。”

得福迟疑一下,问:“那我问一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来这里,有……有什么人跟你要对接吗?”

陈金山笑道:“我从福建来,负责扶贫工作。”

得福心里一震,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碰上了他盼望已久的扶贫干部,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扶贫政策正在一步步实施,看得见,摸得着。可是,眼前这位“交流”困难,斯文细瘦的男子,能够给他们这些吊庄移民带来什么?他能够适应像金滩村那样艰苦的生活吗?他又有什么神奇的办法能够改变现状,引领他们提升生活?

得福的心里蒙上了阴影。

陈金山哪里知道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年轻“翻译”心里一瞬间翻转了这么多念头,自顾自地继续说,他是响应政策过来挂职的,叫陈金山。

得福把他的名字听成丁双,转头对李队长说,让他填个资料就清楚了,留个联系方式,车上的行李找到后再跟他联系。

李队长说行,他马上就跟前方车站联系,看看陈金山的行李在哪里。至于凌一农教授的科研资料,有消息也会通知他。

得福跟陈金山说了情况后,民警把记录本交给陈金山,陈金山拿笔正在填写资料,一个人闯了进来,连声对民警说不好意思。

原来这个人是邻村的村主任,他们村又有几个扒火车的被抓了,已经审完了通知他来领人。

民警拉开里屋的门,里面蹲着三个村民,民警让他们出来,村主任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三个青年,三个青年低着头走过来,村主任上去就一巴掌一脚地招呼,一边打一边骂:“你们这些不争气的,有手有脚的干啥不好,学人家扒火车。”

几个青年挨着打,不敢躲也不敢吭声。

民警拉住村主任说:“行咧行咧,领回去再教育吧。”

村主任怒气不消,说:“警察同志,我保证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不敢再犯了。”

村主任踹着、推着把青年们赶出了门。

陈金山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陈金山做完记录,得福说他来安排,便用自行车载着陈金山回村了。

陈金山肯定坐过自行车的后座,但这样颠簸的路肯定非常少,他一手打着手电,一手紧紧地抓住得福的腰,生怕掉下车去。

得福一边骑一边简单地给他介绍这边的情况,尤其是用水用电,不是每一个移民吊庄村都通了电,金滩村好不容易凑够六十户才能通电,前两天才把人数凑齐,正在立电线杆,否则也用不着打手电。

陈金山不想麻烦,说不去得福家,得福就把他安顿在村委会的值班室,凑合一晚,然后给他拿来洗脸的脸盆,又拿来水壶烧了开水。

陈金山坐在椅子上,突然叫他:“马得福同志,你坐一下。嗯,我呢,对于今晚派出所解决问题的方法,非常不认同。”

得福一愣,问:“咋了吗?”

陈金山表情认真地说:“你问我咋了吗?哎,那些人是贼呀!他们违法啊,违法你们不抓人,把他们放掉,只是口头教育一下就放掉!这什么意思?那他放出去了还做贼,然后告诉所有人都可以做贼,反正不用受到惩罚嘛。你们这里,解决问题怎么是这样子的嘛!”

得福被陈金山的措辞刺痛了,停下来说:“陈同志,我要和你解释一下。”

陈金山有些激动:“你解释什么?你为警察解释,还是为贼解释?”

得福表情也认真起来,说:“我觉得贼这个字太重了!他们不都是惯犯,他们很多人是真的吃不上饭,挣不着钱,为了谋个生计,然后稀里糊涂被坏人利用的移民。”

得福加重语气,有些激动地继续说:“你……你不知道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这儿是啥样子。我跟你说,这个风大得人站都站不住,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满口的沙子,没有房子,没有水,没有电,人就住在地窝子里头!一觉醒来,半个身子都在沙子里头!田也种不出来,移民们都没在平原上种过田,啥都不懂。然后这个地方,它动不动就要受灾,不是把这个地给冲掉了,就是房顶被那个风给掀掉了,一家老小就这么晾在戈壁滩上!所以我觉得,他们和你说的那个贼,还不太一样。”

他想起得宝,想起水旺,想起不知下落的尕娃,低下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低沉:“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是我把他们从山里动员出来的。我跟他们保证,我说,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你看这都几年过去了,还是没过上好日子!”

陈金山被得福的反应震惊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来鞠了个躬,认真地说:“马得福同志,我刚才说话的态度有些过分,我向你道歉。”

得福拉他坐:“不是,不是,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跟你没有关系。”

陈金山坐下说:“我呢,想解释一下,我不是说这边的老百姓都是贼,也不是说你工作不好。你工作很好,你把他们从山里面动员出来,做出了成绩。我不是质疑你的工作,我也很关心这里的问题。后面,东西联手,优势互补你有听说过吗?”

得福一下没听清:“啥,当西?”

陈金山解释说:“东西南北啊。”

得福:“哦,东西联手”

陈金山问:“你有听说过吗?”

得福点头:“听过一点儿。”

陈金山笑了说:“那就好。你们这里的移民问题,还有你工作上的问题,之前来过的领导已经看到了,回去以后也针对这些移民问题呢,制定了一套政策,我可以给你看……”

他说着就要找文件,一摸身上,才想起来文件已经丢了。

陈金山摊手:“文件丢掉了。我呢,也是就事论事。今天晚上的事情,让我大开眼界。不能全说都是移民的问题,也不能说是你们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得福点头:“必须要解决,必须要解决。”

两人聊得兴起,一直到凌晨3点才睡觉。

得福也不回家,就在办公室椅子上靠着打盹。

第二天一早,得福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派出所打来电话,说车上偷凌一农教授包的小偷抓到了,是个惯犯,流窜犯,在甘肃、宁夏、新疆铁路沿线作案,有案底的。陈金山的行李都在,放在下一站,只是凌一农教授的包还没有找到,正在审。

得福高兴地说,太好了。转身来到值班室,推门进去,陈金山还一动不动地背对他侧躺着。

得福犹豫一下,蹲下来,这一看,吓了一跳——陈金山在流鼻血。

得福大声喊:“陈同志!”

陈金山眉头皱了皱,翻了个身。他除了脸上有鼻血,脸也通红通红的,嘴唇干裂,嘴周起了燎泡。

得福伸手一摸他额头:“你有点发烧……”

陈金山嘟哝了一句:“我没事,没事。”

得福告诉他派出所来了电话,小偷抓住了,他的行李也在下一站,陈金山立刻站了起来,让得福送他去车站。

得福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先去医院。陈金山豪气地一笑说,轻伤不下火线,他这也算实地体验了一下扶贫的工作,尤其是昨晚跟得福聊了,心里很受感动,也很激动,只想马上就投入工作。

得福敬佩地看着这个斯文细瘦的男子,开始对他有了信心,对接下来的东西协作扶贫工作,充满了期待和斗志。

这天接到电话,又是车站派出所打来的。

一开始还以为又有人扒火车被抓了让去领人,可是那边说在铁路旁发现了一具尸体,一米八出头,瘦子,应该没到20岁,像个叫花子,让得福去认一下,看是不是之前报案失踪的杨尕娃。

得福听见尕娃的名字,呆愣住,脸色一下就变了。

电话里再说什么得福已经听不清了,他猛然挂断电话冲出门,跨上自行车就直奔车站。

到了地方,工作人员接到得福,说早上铁路工人在包兰线旁边发现的这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警察找了一圈,周围也没有。

得福远远地看见尸体躺在铁路边,上半身盖着一块破毡布,下半身露在外面,脚上穿着一双破鞋,其中一只还露了脚指头。周围围着十几名村民,民警正在现场执勤警戒。

得福和车站工作人员一起快步走过去,得福紧绷着脸,异常严肃,工作人员让人群让出一条道。

得宝和水旺也骑着自行车赶来,都来不及停车锁车,直接把自行车扔在地上,跑进人群,却被拦住不让进。

得福走近,铁路民警正在拍照,看见他来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得福上前,民警蹲下身子,掀开了毡布的一个角。

得福紧张得一抖,差点儿转过头去,努力控制自己去看尸体的脸。

不是尕娃!

得福松了口气,蹲下去,细细打量这个人。

这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大约20岁,蓬头垢面,没有外伤,表情自然,丝毫不狰狞。

民警问得福有没有印象,得福摇头,说没有,不过村子里头移民多,流动人员多,他现在也不敢肯定。民警让他回去查一下移民档案,如果能确定死者身份,他们就好展开调查。

四周的群众议论纷纷,得福看见了人群外的得宝和水旺。

他表情木然地走出来,水旺迎上去,得宝迟疑着不敢上前。

水旺小心地问:“得福哥,是尕娃吗……”

得福摇了摇头。

水旺如释重负地低声念叨:“太好咧,太好咧……”

得福批评道:“这也是一条人命!”

得宝看见水旺的表情,才过来问:“真的不是尕娃?”

得福点头。

得宝眼圈骤红,泪水哗哗涌出,忍不住哭出了声……

不远处的事发现场,又有几个村干部来认人,其中就有之前在车站派出所出现的双沟村杨主任。

村干部们议论着,摇头表示不认识死者。

得福回到村里,马喊水、李大有、五蹲等村民围坐在村口,说的都是这具无名尸体。

平时爱说怪话的李大有这时难得严肃地叹气说:“咱现在的关键是,这无名尸该咋办?”

得福沉吟着说:“王所长他们在附近的移民村协查过了,乡一级、村一级都摸过底,现在还没有谁家说有走失人口。咱这一片,派出所也张贴告示咧,也没人报案找人。”

众人默然不语。

这时,村口出现一名留着胡子的老者,不怒自威,站得板正。

老者扫视众人,说:“我想找金滩村的干部。”

得福赶紧起身说:“我是金滩村的代理书记,您是?”

老者说:“我是铁东的,我来这已经好多年了。我想找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马喊水也起身说:“老人家,您快请坐。”

老者坐下,看着得福说:“我来是想和你们村商量一下那个年轻人的事情。”

得福问:“哪个年轻人?”

老者说:“就是铁路边那个,我们村也贴了告示。我知道,按理说这事情出在你们吊庄的地界,我不该管。但这是一条人命,也有父母生养,现在人死了,应该入土为安……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我自己的儿孙娃子飘在外面,遇上啥意外,可怜地躺在路边,有人能给娃盖个草席、捧一抔土,那就是我几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了。所以,我们村里人想按风俗把这个年轻人安葬了,行这个善,咱这块地方也算有了功德!咱的娃在外头,也会有福报!”

老者说完,站了起身,向众人鞠了一个躬。又说:“给大家添事了!”

得福略一思忖道:“大爷,大,各位叔,这事你们看这么办行不行?”

马喊水点头,众人都看着他。

得福说:“不管他是不是咱西海固来吊庄的,最后停在咱地界上,就是咱的乡亲,老人家说得对,入土为安。我想让大伙凑点儿份子,咱尽可能把他厚葬。坟头上留好标记,如果他家里人找来,就把坟头指给他们看,咱金滩村人也算尽心了,不丢脸。”

众人纷纷点头。

当即就由金滩村牵头,由村委会出钱购买了一口棺材,原住户和新移民一同为不知名的年轻人送葬。

得福望了一眼长长的送葬队伍道:“咋来这么多人?”

娟子说:“附近的原住户和吊庄户都听说了,都很感动,也要来送葬,好多人还在路上……”

白校长感叹道:“得福,这个事你办得好着咧。你看看这些人,有原住户也有咱新移民,为了这个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心意一样,就成一家人了。不管是移民还是原来就住在这里的人,互相接触多了,了解多了,矛盾就少了,给以后再来的人也是个榜样。这个事,我得给你个这!”说着,冲得福竖起了大拇指。

如果说得福以前还有一些觉得自己是政府工作人员,他在吊庄办只是工作,即使他是金滩村的代理书记,他也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这里,去镇上,县里,甚至更远、更好的地方,经过这次送葬,尤其是看到那么多人的自发加入,他的感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觉得自己跟脚下这块土地完全融为一体了,他的根,就扎在这里。

或者,这种感觉,在很多很多的吊庄移民心里也有——无论他们意识到没有。

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但是得宝还年轻,年轻得还无法深刻感受这种珍贵的情感。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尕娃。

他和水旺、麦苗经常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就会谈到尕娃,这种时候得宝心里就会充满悔恨。

这天他们坐在野地里看着远处电线杆上的工人架线,破自行车倒放在地上。

水旺一脸茫然地喃喃说道:“这尕娃能去哪儿?他就是去哪儿也该自己回来了。”

麦苗眉毛微蹙,随口问:“你说,尕娃是不是自己不想回来,不然……”

得宝突然一惊,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点醒,愣愣地看着麦苗。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去扒货车,掀开帆布看见满车的尿素时,尕娃问他火车要开到哪儿去,他没有回答,旁边一人说,从东到西,不是兰州,就是新疆。

得宝双眉一挑,坐直了身子,失声道:“这坏,去新疆了!”

麦苗和水旺一愣,异口同声问道:“你咋知道?”

得宝也不回答,扶起车子,骑上去风一般飞去,留下麦苗和水旺面面相觑,一脸惑然……

得宝直接去了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中国地图,飞快地翻到新疆那一页,贪婪地看着,好像能够从中找出尕娃来。

他认为尕娃肯定跟着货车去了新疆,因为以前涌泉村的村民议论过,尕娃的父亲杨军效就是去了新疆,所以尕娃一定是抱着寻找父亲的心思去了新疆。得宝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要去新疆找尕娃。

但是家里有两个人要比他还要早离开金滩村——他大马喊水和尕娃妈。

自从尕娃不见后,尕娃妈就有些不对劲,经常神思恍惚地到处游走,喃喃自语,得福被他大马喊水叫回家,尕娃妈正坐在土炕上,额头上肿个大包,依然是神情恍惚,却面带笑容,不停喃喃道:“尕娃回涌泉村了……他大也回涌泉村了……我也回……回涌泉村……”

得福心痛不已,问咋回事。马喊水说前一天半夜走丢了,让人送回来就成这了。他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家,就接到这儿了。又说:“加上昨晚,已经跑了三回咧。第一回,水花发现的。第二回,都快跑到西渠上了,拴闷拉水的时候碰上咧,硬给拉回来咧。昨晚要不是邻村的熟人看见,都不知道她能跑到哪儿。现在她这样子,离不开人,我得紧跟着。”

得福担忧问是啥病,要不送医院。马喊水摇头说没用,然后哀叹一声,说出了尕娃妈这个病的来历:“1973年,闹饥荒,咱涌泉村和后山黄家梁的,为抢山坡上那片野菜打起来了。你姑头上挨了一下,脑子就不得劲了。你姑那时候才18岁,看了好几家医院也没治好。后来和你姑父结了婚,真是怪了,怀上尕娃,自己就好了。1983年,你姑父想出门挣钱,去了新疆,再没音信了,你姑病又犯了。好几年,时好时坏。吊庄那年,我把她带过来,房也盖了,尕娃也大了,病情也越来越稳定。谁知道出个这事,她能不犯病?”

马喊水说着,抹起了眼泪。

尕娃妈却笑着冲马喊水道:“回涌泉……回呀……”

得福见状,忍不住也落泪。

马喊水稳住情绪说:“我今天叫你回来,就是和你商量,我得带你姑回去……”

得福急了,打断道:“大,这电马上就通上了,张主任说,也快成立闽宁村了,要修街道、学校、医院……”

马喊水斩钉截铁地说:“必须带你姑回!”

得福无奈地劝说:“你们回去,尕娃和我姑父也没在啊。”

马喊水缓缓地说:“你不明白,涌泉村是老家!在老家的时候,你姑父和尕娃都还在,一家人全着呢,现在在你姑的念想里头,回到老家,就是回到一家人齐全的时候,人没在,魂儿在那呢,魂总能把人给牵回去。”

得福无法再劝说了,只得无奈地看着他大和尕娃妈,满心酸楚。

马喊水继续说:“你姑犯了病,我就是个废人,必须寸步不离跟着她,啥也没法干。你姑在这,不光我废了,还得连累你和得宝。我把她带回家,有我和你妈两个人照顾,你姑也能少遭罪。好了,不说了,回呀。我这要是回去了,就两件事情放心不下,得给你交代了。”

得福点头:“大,你说。”

马喊水说:“头一个是尕娃,你得把这事放到心上,不管有啥情况,你得让我知道。这可是大事,只要尕娃在,你姑就还有救。”

得福再次点头,马喊水继续说:“二一个是得宝,我给你留下,不光是让他守着这两间房、六亩地,你得教着他,咱得好好做个人呢,他性子顽劣,不好好管着,就给你闯祸了。多管着点,不敢叫走上歪路了。”

得福用力答应道:“好。”

马喊水和尕娃妈离开那天,得福、得宝兄弟一起送到农场的大巴车上。

马喊水把尕娃妈扶上车,再下车一一凝注两个儿子。

马喊水叹一气说:“大没坚持住,走了回头路了。你得坚持住,跟着咱吊庄的几十口子人,都在你肩上了,你得扛住了。”

大巴车徐徐驶离。

得福挥手告别。

得宝站在原地,低下了头,他知道他大对他还怀着怨气,他更加坚定了去新疆找尕娃的念头。

得宝转头去找麦苗。两人来到村外,在一根电线杆下停住,得宝把他的破自行车靠在电杆上,麦苗坐在自行车后座往远处看,夕阳远远地挂在天边,像一个圆圆的红灯笼,阳光映照在麦苗脸上,得宝觉得麦苗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可是,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离开她。

因为,他要去找尕娃。

麦苗回过头看见发呆的得宝,问:“你不是找我有话说?说呀……”

得宝看了一眼电线杆上的电线道:“村里今晚通电。”

麦苗说:“我知道啊,我爸学校也通。”

得宝说:“我姑盼了几年,真到了这天,结果让我害得回老家了……”

麦苗突然打断了他:“你要跟我说的不是这话。”

她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能够看进他的心里。

得宝迟疑着说:“尕娃……”

麦苗再次打断他,安慰说:“不是尕娃吧?尕娃肯定会回来的,咱们再等等。”

得宝狠狠地说:“是尕娃。我要跟你说的就是尕娃的事。他肯定去了新疆,等不是办法,我得去新疆,把尕娃找回来!”

麦苗吃了一惊,不敢反对,只能换了疑问的语气说道:“他真的去新疆了吗?你别弄错了……”

得宝断然道:“从穿开裆裤,我俩就在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筒里睡觉,他那点儿心思,藏了多少年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麦苗从后座跳下来,满脸担忧地问:“你没去过新疆,你咋找?”

得宝表情笃定地说:“我买了地图册,查了,新疆总共166.49万平方公里,68个县,875个乡,还不算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所以这是大海捞针!但那也得找。尕娃是我姑的命,找不回来,我姑就活不下去。”

麦苗担忧地问:“你要去多久?”

得宝怔了一下,皱眉道:“不知道……啥时候找到,啥时候算完。”

麦苗突然激动地打断道:“那我咋办?”

得宝一愣。

他和她虽然互相喜欢,但也从未表白过,突然间麦苗控制不住真情流露,得宝又是惊喜又是伤感,他痴痴望着麦苗,很久才嗫嚅着说:“我给你写信……”

麦苗的眼里憋满了委屈和失望的泪花,索性把话挑明,颤声道:“你知道吗?本来我可以不来这儿……县教委的许叔帮我找了对象,他家就在县里,还答应帮我找工作……”

麦苗的眼泪落下,得宝伸手欲擦,麦苗抡开得宝的手,倔强说道:“我也要去新疆!”

得宝一愣,条件反射道:“不行。”

“为啥?”

“太辛苦了……”

“我没有怕过苦……”

“我怕!”

“怕谁?”

“怕你。”

“我不怕。”

……

两个年轻人一句赶一句地争论着,每个人都不想退让,不是因为要战胜对方,而是因为喜欢着对方。

麦苗幽怨地盯着得宝。

得宝躲避开麦苗的目光,迟疑片刻,还是那句话:“我会给你写信……”

麦苗怒视得宝愤愤道:“不用。”

得宝默然盯视。麦苗赌气便走。

得宝叫道:“麦苗!”

麦苗继续行走。

得宝无奈一叹道:“行,随你。”

麦苗又霍然站住,背对得宝,肩头不住抽动,得宝到底不忍,无法再刚硬起心肠,说:“我带你去。”

麦苗猛转过身,泪流满面,却露出了笑靥,雀跃道:“真的吗?”

得宝点头,伸手想为麦苗拭泪,麦苗抢先抹了泪笑问:“啥时候走?”

得宝沉思片刻道:“今天是10日,我哥说,15日是闽宁村建村仪式,他这几天没黑没明地忙,不想给他添乱。”

麦苗问:“那就16日?”

得宝点头说:“能成!”

麦苗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却没有意识到得宝奇怪的表情和过于干脆的回答。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