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黄轩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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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闽宁

现在的闽宁镇位于银川市郊的永宁县,刚开始时叫玉泉营。这里靠近银川,是平原地区,却又荒芜而傍黄河,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即有不少西海固地区的人来到这里开荒种地,1990年开始政府有组织地将西海固1000多户百姓搬迁到这里,建立玉泉营、玉海经济开发区,分别安置西吉和海原的移民。

1996年以来,11批180余名福建挂职干部接力攀登,2000余名支教支医支农工作队员、专家院士、西部计划志愿者,将单向扶贫拓展到两省(区)经济社会建设全方位多层次、全领域广覆盖的深度协作。

截至2020年7月,福建宁夏两省区20多个省级部门、80多个县级部门互学互助,101对乡镇、110对村建立了结对帮扶关系,建设了160个闽宁示范村,新(扩)建学校236所,资助贫困学生9万多名,援建妇幼保健院、医护培训中心等卫生项目323个,帮助宁夏培养了近万名教师。

金滩村的通电,就像是整个吊庄移民生活不断变好,不断提升的缩影,更多的土墙房、砖包房立了起来,村庄不断扩大,更多的笑容出现在这些吊庄户的脸上,生活更加有奔头。

好消息接踵而至,福建方面的扶贫款一批批地过来,帮助移民户购买化肥、种子和其他生产资料,连白校长的西戈壁小学也添置了不少的教具、图书,更多的扶贫措施即将出台,带给移民们更多的机会。金滩村几天后将正式改名为“闽宁村”,象征福建和宁夏协作扶贫,东西共建。马得福曾经打过交道的陈金山,也被任命为海吉县的副县长,专门负责玉泉营闽宁村的扶贫工作。

这天玉泉营开发区会议室内,正在举行闽宁协作扶贫的工作会议。会议由海吉县麻副县长主持,包括得福在内的玉泉营经济开发区的各级干部也来到了现场,得福因为职位低,坐在角落里。

第一个讲话的是福建省闽宁办主任吴月娟。这是位和蔼可亲、端庄秀雅的女干部。带着微笑看着台下的干部们,她放缓了语速:“其实今天在座很多人我都认识,年初过来考察的时候也都见过,所以大家不要那么拘束啊,放松一点儿。我这次来其实也就是想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闽宁协作的一些具体的工作安排。大家也都知道了,明天是我们这个移民示范村,啊……闽宁村的奠基仪式。明天对我们来讲,都是非常重要的好日子。”

她转头问王区长:“王区长,明天天气怎么样?”

王区长怔了一下说:“天气预报上说是明天多云。”

吴月娟又问:“有风吗?”

王区长笑:“我们这地方的风,随时刮。”

吴月娟也笑了,转头看着台下的干部们继续说:“那我们就希望天公作美了。啊……讲实话,两地政府啊,同意兴建闽宁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觉得你们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跟省领导汇报的时候,我都讲,你们每一个人都非常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们的。”

干部们都看向吴月娟。

吴月娟的目光从台下的干部们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在这么贫瘠的戈壁滩上,建起了移民吊庄区,这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你们不仅完成了,还完成得很漂亮。从1992年到现在,7个村,4000人,从吊庄区发展成经济开发区,已经形成规模了。这也证明,这种移民方式是可行的。那未来呢,我们还要继续做下去,我们要把这种模式发扬光大。讲白了,你说当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的时候,我们就是要把那些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生存的老百姓,移到有生存条件的地方去。一方面,我们可以让原住地的这个生态系统得到恢复和重建;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搞异地开发建设,我们要发展产业,我们要从根源上帮助老百姓来解决贫困问题。要不然人你留不住啊,这个道理你们比我懂。对不对?”

干部们得到肯定,脸上都露出笑容来,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吴月娟再次发问:“咱们今天在座的,有多少是从海吉过来的?”

王区长答道:“基本上都是从海吉过来的。”

吴月娟转头看他:“我记得好像你也是吧,王区长?”

王区长笑着点头,吴月娟转头问台下:“但是我了解到,好像你们很多亲属都还在西海固地区,对不对?”

王区长答道:“对对,大部分家里都在海吉。”

吴月娟做了铺垫,微笑着转入正题:“所以我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们,我们这次的对口帮扶计划里头,除了这次要从西海固,再移8000人到闽宁村,我们还要开展一系列的帮扶计划,那一共有四个方面,大家可以记一下。第一,就是坡改梯。我们要把那些不能保水、保土、保肥的山坡,全部改成梯田。一定要让老百姓多种粮食,扩大耕地面积。第二,我们要发展马铃薯的生产,把它做成饲料,卖到东部沿海地区去,这样才可以带动我们西海固的人均GDP的增长。第三,还是老问题,我们还是要继续抓井窖工程问题。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解决老百姓的生活用水问题。第四,我今天想重点跟大家讨论的一个事情,就是劳务输出问题。我看见咱们当地有很多年轻人,每天无所事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我们要把他们组织起来,送到福建去,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最重要的是,可以赚到钱。这样闽宁村才会有未来。对不对?”

台下众人再次纷纷点头,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都是赞同。

吴月娟转头指着坐在身边的陈金山:“现在我跟大家介绍一下陈金山同志,金山同志是从我们福建地方过来的帮扶的干部,他现在也是我们海吉县的这个挂职的副县长,那未来也会负责闽宁村的建设与发展。”

坐在角落里的得福脸上露出笑容,想到那天晚上的遭遇,两人聊了半夜,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玉泉营火车站丢包的陈金山竟然会是来海吉挂职的副县长。

吴月娟脸上露出歉意,继续说:“因为我还要赶到银川去见一下我们闽商协会的那些企业家,我们要求人家帮忙,就要先看看人家的厂子里能接纳我们多少年轻人,是吧。那后面关于这个劳务输出的事情,就金山来具体跟大家介绍一下。”

吴月娟起身离席,与麻副县长等人握手告别,跟着等待的工作人员离开。

陈金山向前挪了挪椅子开始说话:“好,那么我继续讲一下,大家都清楚,我们这里呀,市政建设、引黄灌溉是由我们福建,还有自治区负责投资建设。其余呢,移民改造耕地、建造房子,就需要自己掏腰包。我们这里土地呢,改造一亩需要十元到几十元,建造房子,就算是土坯房,也要几百元,上千元,叫你们拿出这些钱真的很难。所以吴主任讲,让你们先挣到钱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陈金山接下来讲了自己关于劳务输出的想法,他说福建经济活跃,市场需求量大,产业升级快,所以有很大的劳动力缺口,每年都会去云南、贵州、四川等地招工。陈金山表示自己认识的企业家很多,正好可以搭建一座桥梁,把闽宁村的剩余劳动力输出到福建去挣钱。

陈金山本以为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提议,会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但没想到全场既没有掌声,也没有人叫好。他不解地用有浓厚福建口音的普通话问道:“这里人开会都很安静吗?呃……我说话,大家可不可以听懂啊?”

他不问还好,一问台下干部纷纷摇头苦笑,连坐在他旁边的王区长也问他建桥梁是什么意思,玉泉营这边又没河又没水,建桥有啥用。结果陈金山解说半天也弄不清楚,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出了问题,这一通发言可能是自说自话,在场的当地干部看来没有听懂。于是他急中生智,想起上次在火车站的遭遇,急忙叫得福帮他“翻译”。

得福笑着站起来,说陈县长说的是比喻,是要帮忙牵线搭桥,就是寻找路子,让这边的年轻人去福建打工、挣钱,挣到钱以后就可以种地、盖房子了。

众人恍然大悟,都笑。

陈金山继续说这些年轻人到了那边,收入不会很低,至少可以保证他们日常的开销……

大家还是听不太明白,麻副县长赶紧叫得福上台继续“翻译”。

这一次福建干部吴月娟和陈金山在玉泉营开发区介绍闽宁协作的工作安排的重要会议,尤其是后半段,在马得福的帮助下,总算圆满结束了。

几天后,玉泉营开发区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闽宁村成立大会。

会场搭在戈壁滩上,会场前竖着一道简易门,门楣上插着无数彩旗,正中央用电丝串起来的“闽宁村”三个字赫然醒目。

一旁绷着一条红色的大横幅,上有“闽宁村建设开工奠基仪式”的字样。

各级政府的领导站成一排,胸前佩戴红花,庄严等待。

得福、张树成和娟子佩戴工作证,忙前忙后张罗。

水花和女儿,秀儿和儿子,以及白校长、李大有、水旺、五蹲、杨三、拴闷和金滩村的人,玉泉营各村的代表都来了,挤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兴高采烈地观望着会场。

一个领导干部面对话筒宣布:“闽宁村建设开工仪式现在开始!”

霎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交织响起……

麦苗挤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怎么,心里突然非常不踏实。她和得宝约好了今天闽宁村奠基仪式结束后一起前往新疆寻找尕娃,可是她几乎找遍了会场各个角落,都没有看见得宝,莫非他没来?或者被什么事缠住了?

突然间,她看到人群外围,拴闷骑着一辆熟悉的自行车来了——是得宝的自行车!

麦苗冲过去拦在车前,拴闷紧急闸住车,惊问道:“这要咋?”

麦苗慌张地问:“叔,得宝的车子你咋骑着呢?”

拴闷不解地说:“得宝卖给我了啊,三十五块钱。”

麦苗心里打起鼓来,紧张追问:“啥时候卖给你的?”

拴闷说:“昨天。”

麦苗的心一下子像落进深沟里一样,眼神呆滞,几乎可以肯定,她被得宝骗了。

呆了半晌,慢慢回过神来,却还是不死心,重新挤入人群中找到水旺,哭丧着脸告诉水旺,得宝可能一个人去新疆了。

水旺愕然,不太相信她的话,麦苗说她都找遍了,刚才还去了得宝家里,都不见人,今天开大会,他不可能不来,他不见,肯定是走了。

麦苗表情呆滞,喃喃自语:“答应了带我去的,今天开完大会,明天走,他把我骗了,一个人走了,他觉得带上我是个累赘……”

水旺也惊呆了,神情严肃起来,安慰麦苗道:“这样,我想办法,啊,没事。”

转身冲回人群,去找得福了。

此刻,喇叭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下面请福建省扶贫领导,吴月娟主任宣读贺信。”

然后是一片热烈掌声。

得福夹着会议议程站在边上鼓掌,看着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很是高兴激动。

吴主任在台上高声朗读:“贺信,象征闽宁两省区友谊的闽宁村今天在这里隆重奠基了,我谨代表福建省闽宁办对闽宁村建设开工奠基,表示热烈的祝贺……”

娟子悄然走近得福,冲得福耳语。

得福脸色骤变,转身悄悄从会场出来,见到了等候在外面的水旺和麦苗,焦急地询问怎么回事。

麦苗说了她的推断,得福心里又惊又气,看着水旺和麦苗也不好责怪他们,相对无语,一时呆滞。

水旺忍不住冲麦苗低声抱怨道:“你为啥不拦住他?为啥不给我和得福哥通个气?还打算跟着他一起走……”

麦苗紧抿嘴唇,无法解释,她心里也充满恼怒,委屈得快哭了。

得福正要说话,娟子匆匆跑来叫他:“组长,马上到奠基环节了,快!”

得福无奈地看了麦苗一眼,安慰她和水旺不要着急,先再找找,等会开完了再说。然后跟着娟子匆匆回到会场,与各级政府工作人员一起参与到奠基仪式中。

好不容易等到会散人空,得福又要欢送各级领导,又要安排人员清理打扫会场,等到一切都结束,才能够喘口气,品味得宝去了新疆这个事实带给他的憋屈和刺痛。

他孤零零地站在台前,环视会场,神情沉重。刚才的热闹与现在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就是他刚才的心情与现在的心情的写照。

麦苗和水旺一直在会场外等着,现在看他忙完了,刚想过来,得福身后一人远远跑来,招呼他:“马同志!”

得福转身一看,是陈金山,陈县长。忙迎上一步问还有什么安排。

陈金山笑着走过来:“今天看你忙前忙后的,辛苦啦。我跟你说,我已经向领导申请,把办公室就设立在我们闽宁村啦。今后会常见面的。”

得福一怔说:“陈县长,这里的环境还很差,生活上会有诸多不方便。”

陈金山豪气地说:“不怕差。我的分管工作就是闽宁村嘛,那我在海吉县政府住着有什么意义呀,离这四百多公里呢,我可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路途上。”

麦苗和水旺站在得福身后,看着得福和陈金山在说话,不太敢上前。陈金山注意到了两个孩子脸上焦急的表情,示意得福。

得福转身望着二人,水旺和麦苗上前,水旺说:“能去的地方我都找了。”

麦苗已经心灰意冷得说不出话了。

得福皱眉无语。

陈金山关心地问:“怎么了?”

得福苦涩一笑道:“我弟弟得宝跑了。”

陈金山不解地问:“跑了?跑哪了?”

得福说:“去新疆找我表弟尕娃去了。”

陈金山又问什么时候,得福说今天,刚才,想了一下看着陈金山,迟疑着说:“陈县长,我想请几天假,我得去追我弟。”

陈金山问:“怎么追?”

得福苦笑道:“只能去新疆……”

陈金山打断道:“你知道新疆多大?”

得福摇头。

麦苗突然插话说:“166.49万平方公里。”

三人一愣,看向麦苗。

麦苗继续说:“有68个县,875个乡,还不算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得宝说的。”

说着眼眶又红了。

陈金山点点头冲得福说:“我们宁夏是6.64万平方公里,你算算,新疆是多少个宁夏?所以你去找,你去哪里找?”

得福吃惊地瞪大了眼,还是不想放弃,争辩说:“我大回海吉的时候把得宝托付给我,我得找啊。”

陈金山想了想:“先不要乱,我想他安顿好了一定会写信回来的……”

麦苗一惊,被这句话提醒了,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说道:“对,得宝他说他会给我写信。”

陈金山点头道:“就是嘛,到时候找起来就会方便,也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哪。先安心工作吧,放心,不会有事。”

得福怔了怔,只能无奈地接受,却也微微舒了口气。

可是他哪里放得下?

回到屋里,拉亮电灯,崭新的灯管明晃晃的,可被灯光照亮的家里却空荡荡的,没有父亲和弟弟。

简陋的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土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是得宝临行前认真拾掇的,像是对某种生活的告别,又像是在表达什么。

得福环视着屋子,神情复杂。

他想起父亲临回涌泉村前对自己的嘱托,除了尕娃,就是要教着得宝,引导得宝走正路,不做坏事,可是自己,尕娃一点儿消息没有不说,连得宝也给看丢了。

再想想得宝那天跟他的争执,得宝说的那些话,他心里更加痛苦和歉疚,忍不住长长地叹口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得福转身望去——不是得宝,是水花。

水花走进门道:“看房里灯亮了,就知道是你。”

得福怔了下,无奈地说:“得宝跑咧。”

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可是这也瞒不住,再说水花是他信任的人。

水花一点儿吃惊的表情都没有,淡淡地说她知道,弄得得福倒是一愣。水花说得宝走之前跟她说了,得福震惊地问:“给你说了?你咋不拦?!”

水花表情无奈地说:“你自己兄弟你不清楚?想拦就能拦得住?再说,他心里清楚,尕娃妈的病,在喊水叔心里绑了死疙瘩。只有把尕娃找回来,尕娃妈的病才有可能好,喊水叔心里的疙瘩才有可能解。祸是他闯的,他得自己解决。他还说,说不定找尕娃,连尕娃大也找着了,那就是双喜。”

水花忙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向得福道:“得宝留的,让我转给你。你快看下,他这信里面有没有去向和地址。”

得福连忙接过信,拆开看着。

哥,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没办法,我必须这么干……

看到开头这一句,得福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开始掉落。

这天晚上,麦苗也辗转难眠。

她看着静静靠在墙角的自己收拾好的背包,神情呆滞。想起那天得宝对她笑,对她说:“我带你去。”

她以为那是一个幸福的承诺,结果却是一个逃避的谎言。

她不明白,就算带上她,又有什么?她不会拖着他,不会成为他的累赘,会打工,会吃苦,会跟他一起找尕娃,他为什么就要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呢?

她跳下床,狠狠地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摔在床上,一边摔一边流泪。

她也想像得福那样,冲动地去新疆找得宝,可是新疆像得宝说的那样大,她又去哪里找?陈县长说得对,得宝说过会给她写信,她可以先等等,等得宝给她写信再说,可是,如果得宝不给她写信呢?尕娃不就是一走就杳无音信了吗?

麦苗的心乱了。

年轻女孩第一次体味到了离别与相思的痛苦。

但是相比闽宁村成立,相比紧接着而来的各项扶贫政策带给这些吊庄移民们的影响,得宝去新疆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是吊庄移民巨大变化生活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一个小小的插曲。现在闽宁村所有的吊庄移民们,每天都要受到很多新事物、新思想的冲击,要做出很多以前根本没有想过的决定。

首先是陈县长一力推出的劳务输出。

劳务输出,实际上就是打工挣钱。

这没有什么,几乎所有吊庄移民们初到这里,都要依靠给旁边的国有农场打工挣钱,养家盖屋,现在还有很多村民在做这个工作,只是这一次打工的地方换了,相当远,超出了绝大部分村民的想象和认知,他们这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家那么远过。

所以得福意识到了这个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轻松,他和陈金山商量过,首先要跟村民充分沟通,改变他们的某些思想,引导他们接受这种方式,实现收入增加、授之以渔地扶贫。

得福先来小学找白校长,商量借用一下教室。

白校长听说是动员劳务输出,连说这是个好事,又说陈县长不错,前两天还专门来学校,详细问了好多情况,听到学校缺少老师时,还说他会联系福建的有关方面,派人来这里支教。

得福又问麦苗在干啥,白校长脸色微变,冲办公室的门努努嘴,得福会意地说过去看看。掀帘走进办公室,心情低落的麦苗正在发呆,看见得福,忙起身问:“得福哥?得宝有消息了?”

——得福为难地苦笑,说:“我还想来问,得宝给你来信了吗?”

麦苗的希望落空,伤心地摇了摇头。

得福也目露失望,只好无奈地安慰说:“再等等吧。有消息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回到吊庄办,得福强制自己不再去想得宝,把心思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来,这可是关系着整个闽宁村吊庄户增加收入的重要工作,就像当年杨副县长要求张树成一样,第一炮必须打响。

他和娟子统计晚上的参会人员名单,娟子担心地说,她负责的两个村,能通知的都通知到了,就看实际参会的到底能去多少人。得福想到他负责的金滩村等,想到麦苗、水花、秀儿等很多年轻吊庄女子,想到她们能够吃苦耐劳,以前却找不到一条可以挣钱的路子,决心好好配合陈县长开好这个会。得福说这是好事,大家肯定都会来,而且肯定都会报名去福建挣钱,又说会场他已经布置好了,就等陈县长从县里开会回来,动员大会就可以开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忽然被推开,两人蓦然回首,正是他们说的陈县长。

陈金山走进来,报喜似的笑嘻嘻地说:“我回来啦!”

两人看着他们的陈县长,不禁有些发愣,只见陈金山飘逸的长发被剪短了,笔挺的西装换成了深颜色的休闲运动服,锃亮的皮鞋也换成了一双深色旅游鞋,恍若换了个人。

陈金山看二人的表情,又低头看了自己的着装,得意地笑道:“怎么?几日不见,认不出我了?坐坐……坐。”

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马得福说:“你衣服好看得很。”

陈金山笑着说:“这好看吗?运动,方便的。哈哈。”

表情一转,严肃起来,问会议的准备情况,得福和娟子把早就准备好的人员名单递给县长。

当天晚上,西戈壁小学教室里灯火通明。

黑板上写着“劳务输出动员大会”八个字,黑板前摆了两张课桌充当主席台,陈金山坐在正中,得福和娟子坐在一侧,桌上摊着记录本。

秀儿抱着儿子与众人坐在第一排,水旺、李大有、五蹲、杨三、拴闷等人坐在人堆里,五蹲的身边坐着他的闺女,更多的年轻男女挤坐在两侧,把整个教室装得满满的。

大家还沉浸在刚刚通电的欢喜中,傻呵呵盯着灯管看,看累了就眨眨眼,继续看。

只有麦苗倚靠在校长办公室门框上,没什么精神,淡漠地望着讲台上的陈金山。

得福看人到得差不多了,举手招呼大家说:“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啊。”

等到慢慢安静下去,转头看陈金山,陈金山对大家参与的积极性非常满意,很高兴地望着大家首先自我介绍:“我呢,姓陈,叫陈金山。耳东陈,金呢,是金子的金,山呢,是大山的山。”

人群中五蹲没听清,问:“啥?钉,钉子的钉。”

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清。得福赶紧“翻译”说是陈金山,想起当初他也听错了,听成“丁双”,不禁莞尔。

跟着陈金山又说:“现任我们海吉县政府副县长,负责咱们玉泉营闽宁村的工作。”众人被这一长串福建话弄懵了,有人问:“刚……刚作……刚作?”

坐在人群中的白校长赶忙道:“工作。负责闽宁的工作。”

陈金山如释重负说:“是是是,工作。”

得福见状赶紧招呼白校长上前来帮陈金山“翻译”,白校长还要推托,得福哪容他,拉着他坐到主席台陈金山身边,搬来板凳让白校长落座。

陈金山现在有了左臂右膀,精神大振,冲着众人高声讲道:“那我就开始了,大家晚上好啊!”

众人望向白校长。

“陈县长问大家好呢,这又不是外国话,咋听不懂了,鼓掌,鼓掌,鼓掌。”白校长带头鼓掌。

众人也跟着鼓掌。

陈金山放心地笑了,继续讲道:“好,我讲一下啊,晚上把大家叫来呢,就是要跟大家讲,我们闽宁村这个劳务输出的事情。”

白校长迟疑一下,“翻译”说:“这个……劳务输出就是,让咱们出门打工挣钱。”

众人恍然,七嘴八舌地说:“哦……挣钱,那这就明白,这就明白,叫咱打工挣钱。”

李大有叫道:“得福,得福,得福,你跟陈县长说一声嘛,让他在俺村娶个媳妇,成个家,咱一块把这日子过舒坦,我保证他……他那舌头就好了,他说啥咱肯定都能听懂。”

陈金山听不明白,问:“说什么?”

得福不满地瞪李大有一眼,急中生智,学着白校长简单明了地翻译说:“他,他说,我们村的女娃娃很多都喜欢你。”

众人哄笑。

就在这么几句玩笑中,这个说话洋泾腔的细瘦中年男子,这个任职副县长的“官”,跟这些吊庄移民们立刻融为一体,没有什么隔阂了。

陈金山也笑着连声道谢,说这次劳务输出的地方是他的老家福建莆田市。

白校长“翻译”说:“哦……福建莆田。那个地方我知道,古代叫兴化,出过好多状元呀。”

陈金山惊喜道:“白校长好厉害呀。在古代的时候呢,那里出过很多状元。到现在呢,就出了很多优秀的企业家。”

白校长继续“翻译”:“就是老板。”

众人在下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觉得不是来听宣讲大道理,更不是听报告,而是来看一出好玩的表演。

陈金山继续说:“他们有好多好多的工厂,需要很多很多的员工,找人呢,就没有那么容易。他们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很多年轻的、能够吃苦耐劳的、优秀的年轻人,在家里边没有事情可以做。所以呢,我这次呢,就是要把我们村子里边优秀的、能够吃苦耐劳的年轻人,输送到福建莆田去。”

白校长继续“翻译”:“福建,有老板开好多工厂,需要工人啊,咱们这儿有好多娃娃勤快,但是没活干,就是要把咱的娃娃送到那儿去打工挣钱。”

陈金山边讲,白校长边翻译。

众人听得明明白白,目不转睛望着陈金山,渐渐地,他们不再开玩笑,开始听得专注起来,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眼里都露出期待。

陈金山继续说:“今天呢,我在咱们村子里讲,讲完以后,明天我还要去其他的村动员其他人,所以大家要抓紧时间,把握机会,请注意,这一次只有100个名额,主要以女生为主。”

众人皆是一愣,五蹲忍不住问:“啥?”

白校长“翻译”说:“这次打工,要女娃娃。讲完就要报名。”

众人不禁疑惑:“女娃?”

五蹲看了一眼身边女儿兴奋的表情,霍地站起身喊道:“哎……这事有麻达,这有问题呢这事。”

陈金山问:“麻达是什么?”

得福尴尬地说:“有……有问题……有问题……”

陈金山没太明白,转头看白校长,白校长看着五蹲说:“你这话说得太难听,我不能翻译。”

五蹲说:“白校长,你问一下,就是咱到他那叫个啥田?”

拴闷一旁接话说:“莆田。”

五蹲说:“对对对,有多远?”

白校长说:“这我知道,咱这儿到莆田两千公里。”

众人议论纷纷:“啊?两千?两千?两千公里?路上就四千里路,太远了。”

陈金山看着有些混乱的村民,问:“说什么?”

得福和白校长同时说:“他们觉得太远了。”

白校长停一下加上一句:“咋……咋去?”

陈金山点头:“啊……我来解释这个问题啊,县里边会派人呢,来这里把我们的女孩子接走,由专人护送一直到莆田。”

众人的目光从陈金山转到白校长,白校长说:“哦……专门的人,我们的人送女娃娃去。”

五蹲忍不住直接问道:“娃去那儿了安全咋办呢?”

这是听了只要女娃,众人心里自然产生的一个疑问,五蹲一问,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嘛,就是。”

五蹲又说:“娃去那儿学坏了咋弄呢嘛?”

拴闷附和:“被人哄了咋办呢?”

五蹲又说:“心野了不回来又咋弄?”

众人也在七嘴八舌。

陈金山疑惑地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村民们,问:“他们担……担心什么?”

白校长迟疑一下,这次直言相告:“担心……担心我们的人去了是不是安全。”

陈金山点头:“哦,安全问题。”

李大有起哄说:“哎……得福,得福,你姑父去新疆,十几年了吧,到现在都没有信,那还是个大男人呢,你说。”

得福为难地解释:“哎呀……这不一样嘛,那去福建打工,又不是去乱闯嘛,那是有组织的嘛,有……有安排的嘛,到了还要培训呢,还有单位接收嘛。”

陈金山赶紧附和并解释道:“是呀,安全问题我再来和大家解释啊,我们的女工啊,到了莆田那边呢,就有莆田那边的人,接她们到工厂。而且在那边我们还设立了海吉莆田劳务处,我们海吉的干部,也一直都在那里。有任何安全问题,他们都可以解决,请大家放心。”

白校长“翻译”:“有专门的人,陪着我们的女娃去到福建那边,然后呢,在福建还建立了一个宁夏驻福建的劳务站。她们有什么问题,帮她们解决。”

听了得福、陈金山、白校长三个人的话,村民们互相看看,关于安全的疑惑暂时消失了,但还有其他的问题。

一个村民问:“南方人都吃大米嘛,咱的娃过去吃不惯咋办呢?”

有人附和道:“对!肯定吃不惯嘛。”

立仓问:“这女娃子都出去了,家里的男娃子找不到对象咋办?”

五蹲的女儿突然举手说:“县长,我问一下。”

五蹲急忙阻止:“你说啥?”

五蹲姑娘不理他大,大声说:“我问一下,我去那么大老远的,那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她才不像那些村民一样想七想八的,她只关心这个问题,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白校长刚要“翻译”,陈金山抢先说:“这不用翻译,我听懂了,要挣钱对不对?”

五蹲女儿说:“对……对。”

陈金山坐直了些,挥着手说:“好,我在那边调研过,在我们莆田一线的工作人员哪,一个月的工资,是七八百元左右。”

得福抢先“翻译”:“七八百。”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七八百?”

陈金山加重语气半开玩笑地说:“请注意啊,这个价钱呢,已经快赶上我一个县长的工资了。”

白校长“翻译”说:“都快赶上县长了。”

陈金山继续加码说:“如果你更加努力,还可以挣更多的钱。”

众人再也控制不住,纷纷点头说:“七八百可以,七八百可以。”

整个教室一片沸腾。

李大有大声叫道:“得福,得福,得福,得福,你问问陈县长,谁定的这政策?为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

人群中立刻有不少应和。

陈金山再次抢在得福“翻译”之前说:“我听懂了,听懂了。我来解释,不要激动,我来解释。这一次呢对接的工厂是电子工厂,所以呢,女工心灵手巧有耐心。第二批、第三批去的就需要男工了,因为针对的是鞋厂啊,家具厂啊,就需要力气大的男孩子。啊……不要担心,大家都有机会。”

白校长“翻译”:“第一批,是去那个电子厂,做半导体啥的,要心灵手巧的,所以要女娃嘛。第二批、第三批,家具厂、鞋厂就要男娃。”

李大有稍微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那第二批啥时候去?”

陈金山现在慢慢能够听懂村民的话了,直接回答:“第一批送过去,马上第二批、第三批就会跟上啊。未来呀,这个劳务输出,就是我们闽宁村的一个产业。”

白校长解释说:“产业,咱就干这个挣钱了。”

陈金山说:“我们不停地往那边送人,不停地挣他们的钱。”

李大有脸上现在完全露出满意的神情,得意地说:“我说嘛,县长是咱自己人,他不能棒槌一边敲嘛。对不对?”

拴闷附和说:“对……对嘛。”

一个女村民问:“那县长我想问一下,像我这带娃的能要不?”

陈金山听懂了问题,笑道:“娃娃啊。如果这边有人照顾你的娃娃呢,你也可以过去呀。”

女村民低头看怀里的娃,嗔怪道:“让你爷你奶看你,都不过来,哎……耽误了我挣钱了,这下可损失大了。”

陈金山安慰说:“不要担心哪,去不了莆田也没有关系,我们在玉泉营有很多项目,可以让家家户户都挣到钱。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只要大家不怕苦,我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挣到钱。”

众人激动起来。

陈金山满意地看着村民们,说:“好,大家回去啊,都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以后,明天去玉泉营经济开发区办公室报名。”

得福高声“翻译”:“大家要是想好了,就去我们开发区办公室报名。”

众人纷纷响应。

靠在窗边的麦苗若有所思,看着有些不舍离去的村民们,露出异样的表情。

人去室空。

白校长收拾着散会后凌乱的教室。

麦苗帮忙擦黑板,她的手突然停在“劳务输出动员大会”那一行字前不擦了,眼睛紧紧盯着那里,脸上又出现异样的表情。

一直悄悄注意着女儿的白校长敏锐地察觉到了,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道:“今天这会开得还挺成功。估计明天报名的不少。”

麦苗没搭话,突然用力,三两下把字擦掉了。

白校长又迟疑了一下,索性直接说:“麦苗,你要是想去……爸支持你报名。”

麦苗猛然回头,看着父亲高声道:“烦我了是不是?”

白校长没料到麦苗会如此激动,一愣道:“看你说的……当爸的咋会烦女儿……”

麦苗打断嚷道:“你就是烦我,想把我撇开!看你今天开会的殷勤样,上蹿下跳,又是鼓动,又是翻译,就差没逼我第一个报名,好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白校长一脸委屈争辩道:“这是哪来的气话?你咋能这么说爸……”

麦苗继续发泄:“你就是想打发我,你宁愿一个人过,一个人多轻松,没累赘。”

白校长被女儿伤了心,声音涩涩地说:“爸怎么可能愿意一个人,你妈走了这些年,咱爷俩……”

话没说完,麦苗更加激动,声音也更加高了:“你还好意思提我妈?你明知道我妈不会生炭炉子,还非要买个炭炉子回来让她用!”

得福送走了陈金山和村民们,正好走进来,听到此话一愣。

父女二人都没有发现得福的到来,白校长黯然神伤地解释说:“麦苗……爸给你解释过,那年冬天我要去县里进修三个月,我怕我走了,你和你妈受冻,才咬牙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炉子……”

这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可是每次只会激起女儿更加激烈的反应。这一次也不例外,麦苗再次厉声打断:“你咬牙花了一个月工资的炉子,把我妈害死咧!”

白校长一个愣怔,无言以对。

得福忍不住脱口喊道:“麦苗!”

父女二人一怔,吃惊地扭头望向得福。

得福冲过来冲麦苗道:“你咋能说出这么不懂事的话?”

麦苗根本不服气,说:“我不懂事,我走,过几天就去福建,走得远远的,不拖累你们任何人!”

麦苗眼含泪水,猛转身跑进屋,得福气得追上去。

麦苗冲进自己房间,得福紧跟而来,麦苗猛地把门关上锁住,眼泪立即喷涌而出。

得福隔着门说:“你咋能这么说你爸?你是给他心上捅刀子咧。这事我比你清楚,是我第一个发现你和你妈晕倒在房门口的,后来抢救你们的医生也看过,是因为那天倒风,煤烟顺着烟筒倒着往里吹才出事的……”

麦苗不理他,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张全家照,泪流满面。

全家照里,年轻的麦苗妈妈安静地望着女儿,眼里似乎也充满爱怜和忧伤。

得福心情复杂地回到教室,白校长还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在想女儿这通毫无缘由的邪火,还是痛心女儿对他的抗拒和怨恨。

白校长看到得福回来,回过神来,开始沉默地摆课桌课椅,得福也沉默着帮忙。

白校长看到最前排桌上的工作日志,递给得福道:“本子别落了。”

得福接过,装进衣兜,迟疑一下,安慰说:“老师,麦苗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白校长瞥了一眼办公室门悄声道:“她说到最后一句我才算听明白,她话里是怨我,其实也是夹带着怨得宝,自打得宝走了,她就一直有情绪,觉得得宝把她撇开,一个人走了,现在她也觉得我是想把她撇开,她是心里委屈。”

得福说:“再委屈也不能提那些伤人的话呀。”

白校长苦涩笑笑:“委屈了,就会想妈。”

得福见白校长到底心疼女儿,也不再争辩,叹了口气。

白校长沉吟着说:“今天陈县长讲的话,我估计她是动心了,但是又舍不下得宝这边,心里为难,才朝我发邪火。唉,女子大了,心思多,我这个乡下教师又没本事给她好的生活,有愧于她呀。说实在的,我真有心想让她去福建打工,不光是找份工作,关键是想让她离开这个环境,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许能让她改变一下这古怪脾气。”

得福似有所悟道:“要不,我找她谈谈?”

白校长摇摇头道:“你找她,还是说不通。”

得福说:“那……”

白校长一声长叹道:“我的学生里面,她只愿意和水花交心……”

白校长点醒了得福,得福第二天就来找水花。

实际上,自从水花来到金滩村,得福就一直控制着自己,除了工作之外,绝不跟水花碰面,不是他大马喊水说的那样,他要有个什么好前程,就不能让她影响,而是他不敢面对水花,尤其是她那个残疾的丈夫,他对她心怀愧疚。

水花一家三口还住在地窝子里,外面空地上,三块石头撑着一口锅,得福骑车来的时候,水花正在煮饭,她的女儿晓燕在一旁用树枝指着沙地上写的字,大声念着:“上,下,左,右……”

得福停车下来,看着晓燕夸赞道:“念得好得很嘛。”

晓燕胆怯地盯着得福看。

水花忙站起身道:“我随便写了几个字,教她认下。”

得福撑好车子问:“昨晚咋没去开会?”

水花回头看了一眼地窝子,低声道:“我带娃去了,永富就一个人在家……你来有事?”

得福说:“想让你劝劝麦苗。”

水花问:“劝啥?”

得福说:“白老师想让她去福建打工。”

水花说:“这是好事,我听说政策了,我都想去!”

安永富在地窝子里听到了外面的谈话,故意大声喊:“晓燕。”

水花先把晓燕放回地窝子,有些尴尬地看着得福。

得福善意解围,故意提高了点儿音量:“我觉得也没有啥去头,听陈县长说,福建潮湿得很,衣服都晾不干……”

水花也点点头,说:“我一会儿就去找麦苗。”

得福谢过水花,看着水花向地窝子快步走去,表情黯淡地上车离开。

水花转身安顿好家里,端着一盆晒好的洋芋干来找麦苗。

她把洋芋干放在桌上,说:“知道你爱吃我晒的洋芋干,专门给你送过来了。”

麦苗高兴地抓起一片咬着道:“只有水花姐对我最好。”

水花问:“你爸呢?”

麦苗心虚地说:“没在。”

水花一笑道:“咋?又跟你爸耍性子咧?”

麦苗眼圈一红,忙背过身去揉眼睛,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委屈话就到嘴边了……”

水花关切道:“啥委屈?给姐说说?”

麦苗抹着泪转身道:“水花姐,你说,得福、得宝兄弟俩,都是绝情的人吧。”

水花一愣,不接这话,批她说:“胡说啥。”

麦苗不管不顾地大声挑明道:“我没胡说,涌泉村谁不知道,当年得福哥宁愿不上农校,也要跟你好,到最后为啥还是把你舍下了?”

水花无法再假装了,辩说道:“这事怪我,不怪得福。”

麦苗瞪眼道:“别护着他,他要是铁了心跟你好,谁能拦住?”

水花黯然神伤道:“你年纪还小没经过事,这世上的事,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以为想和谁好,就能和谁好?”

麦苗固执道:“反正他俩就是绝情的人,得宝跟我说好的,一起去新疆,结果自己跑了,说给我写信,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见。”

水花记起得福的嘱托,不跟她纠缠感情的事,直接问她:“那你准备咋办?”

麦苗一声轻叹道:“难就难在这,我昨晚听县长的宣传,觉得应该去福建,但是又挂心得宝,万一他写信叫我去找他咋办,我要当他不是绝情人,原地等他的信,等不来,又错过了这个机会……水花姐,你说我该咋办?”

水花思忖片刻道:“说实话,我都想报名。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在咱这,政府上班的都拿不了这么多。可惜我拖家带口,走不了呀。”

麦苗同情地望着水花喃喃道:“水花姐,你也真可怜……”

水花一笑打断道:“可怜不可怜的,都是自找的。要想不可怜,人就得活明白。要我说,想去就去,至于你和得宝的事,就跟我和得福一样,有缘则成,无缘也是白等。可能姐大你几岁,和你们年轻女子想法不一样,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世上最重要的事,是想办法挣钱。让姐说,你先别管得宝,出门挣钱见世面最重要。”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话,也是她认为麦苗当下最好的处理方法,她看着麦苗,拉着她的手,殷切地希望着。

麦苗听着,若有所思,一个决定不知不觉在她心中产生了。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决定的,水花的劝说,只是让她更加清楚和坚定。

当天下午,麦苗就来到玉泉营办公室报名。

得福和娟子正在整理报名登记册,这天上午,已经报了不少人了。

娟子边登记报名册边念道:“张一娟,20岁,初中毕业。马冬梅,23岁,高中毕业。李晓晨,小学……”

麦苗悄悄走进去,叫了声:“得福哥,你出来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得福起身跟着麦苗走到门外,问她:“咋咧?”

麦苗看着得福,满脸坚决的表情,说:“我想去福建打工。”

得福还因前几天麦苗对白校长的冲撞而生气,故意板着脸道:“你想去就去?你爸同意?”

麦苗心虚恼羞,一瞪眼道:“我想干啥就干啥,不用他同意!”

得福故作严肃地说:“陈县长定了新规定,凡是要去福建打工的,必须要有家长签字。你有吗?”

麦苗有些急了:“会上他可没这么说!”

得福继续伪装说:“会后才定的,陈县长说,路远,时间长,每个去的人,都必须和家里沟通好。再说,报名人数多,名额又有限,这也是限制人数的一个硬指标。”

麦苗面呈难色,她还没准备好跟爸爸沟通。

得福见状,故意激道:“要真想去,就回家跟你爸好好说话,让他放心,然后拿他的签字来见我,我才能给你报名。”

得福说罢,转身大步走回办公室,留下麦苗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麦苗无可奈何地回到家,犹豫良久,听见从父亲屋里传来的手风琴声,终于起身,做了一碗面条,给父亲端去,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白校长停了手风琴,抬头看着女儿,有些发愣。

麦苗也看着父亲,神情复杂。

白校长忙放下手风琴,一脸惊喜地说:“哟,女儿亮手艺了。”

麦苗还是不说话,凝视父亲。

白校长端起碗,夸张地大口吃着,边吃边赞道:“好吃,你擀的面就是好吃……都快比过你妈的手艺了……”

麦苗脸色一沉,白校长刹住话头,明白自己又踩雷了,忙避开女儿的目光,忐忑不安地闷头吃面。

麦苗强忍不快,轻叹一声道:“给我签个名。”

白校长抬头诧异道:“签……签啥名?”

麦苗说:“得福哥说,去福建打工,必须家长签名同意才能报名。”

白校长稍愣一下,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连连点头道:“行行,爸这就给你签。”

麦苗嗔怪父亲道:“你看,还说不想打发我走,一下就同意给我签字了……”

白校长焦急打断道:“不是!我不是想打发……我是……”

麦苗没有接话,轻叹一声,柔声说道:“快吃面吧,再不吃坨了。”

白校长应下。

麦苗转身离去。

白校长望着碗里的面,却再也吃不下……

麦苗心里总觉郁闷,分不清是因为父亲的态度,还是即将远离,抑或是因为遥远的得宝,她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在金滩村,只有一个人合适。

她来水花地窝子时,水花正在奋力地脱着土坯,汗流浃背。她的丈夫永富也在帮着打土坯,他坐在地上,往坯模子里铲土,水花承担了所有将土坯置于阳光下暴晒的工作。

不远处秀儿和一些新来的吊庄户,也在各自的宅基地里忙活,他们都要趁着空闲打土坯好起土房,早日搬出地窝子。

看见麦苗过来,水花放下手里的土坯招呼道:“麦苗?你咋来了?”

麦苗先冲永富叫了声“哥”,永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锨,把在一边玩的晓燕叫到他身边。

水花笑着跟麦苗解释:“别管他!跟我怄气着呢。”

麦苗不解道:“为啥?”

水花苦笑:“他怕我去福建,我哪儿有那个条件……”

水花的无奈让麦苗一时语塞,想到自己还在跟父亲怄气,跟走了的得宝怄气,跟自己怄气,而水花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天天忙得要死要活,只怕连一丝怄气的时间都没有,她突然觉得自己太矫情了,突然间心情就没有那么郁闷了。

两人进了地窝子说话,水花煮饭,麦苗给锅底添水,水花问麦苗:“哪天走啊?”

麦苗说:“明天走。”

水花没看麦苗,忙着手里的事,语带羡慕地说真好,真好。

麦苗说:“姐,我想托你个事。往后,我爸就光杆一个了,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水花一笑道:“还用你说,别说我,得福、水旺,还有五蹲叔他们那一辈的,谁没受过老师的好处,心里都记着呢。放心啊,不会让你爸孤单的。”

麦苗迟疑片刻,坦白道:“为我妈,我跟他别扭了这些年,这突然要走,心里不是个滋味。”

麦苗说着,眼圈陡然泛红。

水花劝道:“不是姐说你,你不小了,脾气是得改改了,你爸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他知道你伤心,啥都惯着你、由着你发脾气,其实他自己心里最煎熬……”

麦苗听着,眼泪滚落下来。

回到家里,麦苗开始收拾行李,往包里塞着镜子、梳子和毛巾等物。

白校长给麦苗整理着衣物和铺盖卷。

麦苗看见父亲把毛衣、毛裤都塞进铺盖卷里,又耐不住性子上前抽出道:“陈县长都说了,莆田热得很,用不着厚衣服。”

白校长又固执地夺回,强行塞进道:“用得着,南方的冬天你不知道,下起雨来还是很冷的。”

麦苗不想跟父亲较劲,便不再坚持,只是呆呆地望着父亲。

白校长看着麦苗,生怕自己又说错话:“那个全家照,你带上吧。”

麦苗应道好,转身去取相框。

白校长趁机掏出一叠钱,悄然塞进毛衣里……

麦苗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说些让父亲暖心的话,再不说就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够再见父亲了,可是偏偏就是说不出口,而白校长,心里装着千句万句叮嘱关心的话,也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又怕哪一句惹女儿不快。父女俩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任由在一起的时间流逝着。

然后到了离别的时刻。

麦苗和三十几个年轻姑娘、小媳妇,个个拎着行李,背着背包,走向停在玉泉营开发区办公室门口的一辆中巴车。

娟子招呼大家排队,按编号入座,麦苗带头走上车。

白校长帮女儿把行李搬上车,然后痴痴地望着女儿。

麦苗上车坐下,别过头不看父亲。

水花跑上前来,将用手帕包的几个鸡蛋塞麦苗手里。

五蹲和几个人也给自己的孩子塞着吃食。

所有的女子都上车了,水旺、水花、秀儿、李大有、五蹲等数十人围观送行,比车上的人还多。

陈金山、得福和娟子站在一起。

娟子手拿登记册,背个包,冲陈县长道:“人都到齐了,陈县长给大家讲两句。”

陈金山点点头,看到有些家长依依难舍,悄然抹泪,年轻的姑娘们都有些伤感,他的心里也深有感触,上车冲大家笑了笑道:“同志们,我来讲两句。你们呢,是第一批代表我们玉泉营闽宁村,出去赚钱的人,你们的目的地是福建莆田,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老板的钱都赚回来,给你们的亲人盖大房子。赚钱不开心吗?不喜欢赚钱吗?”

麦苗有些赌气地带头回答道:“喜欢!我们赚钱去!”

陈金山鼓励道:“大一点儿声。”

众人跟着喊:“赚钱去!赚钱去!”

离别的惨淡被昂扬的斗志给冲淡了,陈金山这才放下心来,真的发自内心地笑了,继续说:“那这一次娟子也会和你们一起去,到了那边,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就找娟子。”

娟子接话说:“陈县长放心吧,我一定把大家安顿好。”

“好。那我在这里,祝大家一路顺风。再见。”陈金山说完下了车。

白校长始终隔着车窗凝望女儿。

麦苗感受到了父亲不舍的目光,怕自己会哭出来,故意不扭头看。

司机鸣了一声喇叭,中巴车缓缓行驶。

众人追着车挥手告别。

白校长也木然挥手,却忍不住眼泪涌出。

得福见状,走过来,安抚地抓住白校长的胳膊,终于,麦苗从车上探出头,凝视着渐行渐远的父亲,她和父亲,都用力地挥手。

白校长独自在学校门口发呆,茫然地看着远处。邮递员骑着邮递车,打着车铃驶来。

白校长站住,回头望着。邮递员停下车子,取出一封信,递给白校长。

白校长接过一看信封,那上面写着“白校长转白麦苗收”,落款是“新疆”两个字。

这是得宝的信。

白校长不由得轻轻一叹,举起信封,对着初升的朝阳照着,目露遗憾地喃喃道:“哎……你个得宝,早一天晚一天,你咋不早一天来?”

第五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