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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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奇缘刘白会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是为自己“病树”“沉舟”而悲观,还是为别人的“千帆”“万木”而乐观?有没有第三种解释?

这一天,刘禹锡、白居易终于在一起喝酒了。

不容易啊!为这场酒,他们等了将近二十年。

这是公元826年(唐敬宗宝历二年)冬天,在江南的扬州,灰白头发的刘禹锡见到了跟他同为54岁的白居易。

酒喝干,再斟满,歌唱罢,诗写完,历史翻开新一篇。从那以后,他俩的后半生就跟两股麻绳一样紧紧纠缠,难舍难分。

在那之前,他们各有一位知己——刘禹锡跟小他一岁的柳宗元是死党,人称“刘柳”;白居易跟小他七岁的元稹是铁哥们(其间白居易主动翻过脸,很快又和好了),人称“元白”。可是,就在这次扬州相会的前后几年,柳宗元、元稹相继过世,自觉地把舞台留给了二人,从此诗坛开始了“刘白”时代。

他们本来都是路过扬州。这次上岸相聚,可谓相见恨晚。他们在扬州流连忘返,一待就是半个月。第一次见面是喝酒。接下来的日子相约去登栖灵寺塔,以及结伴去不知什么地方看鹦鹉。这还不够,他们还携手去开元寺看枸杞——枸杞不是药用植物吗,怎么就有了观赏价值啊?——他们形影相随,秤不离砣,每看一样东西必定各写一首诗来切磋。

简直像是坠入了“爱河”。

按说,他们俩早就该见面了。都生于772年(大历七年),都是二十多岁进士及第,都曾在长安、洛阳任职、居住,都当过监察御史,而且两人都是大才子,中唐的一流诗人。从出道以来,他们本该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可以见面的。

但是命运偏偏让他们一再交错。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刘在时,白还没来;白来时,刘已离开。他们像织布机上面的两只梭子,当官、遭贬、丁忧、召回、外放、病归,不停地在京都长安、东都洛阳以及京外的朗州、连州、夔州、和州、江州、杭州、苏州等地你来我往地奔忙、穿梭,偏偏一直都没有打照面。

在此之前的公元803年到805年,刘禹锡担任监察御史,在长安上班。白居易803年春到长安参加了一次吏部的考试,考完之后就走了,但804年暮春他又回到长安担任校书郎,一直干到806年。从804年暮春到805年农历九月,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们都在长安,按说有机会结识。可是那段时间,刘禹锡是王叔文政治集团的红人,积极参与“永贞革新”,对圈子外的人基本不怎么搭理。而此时的白居易是个职场新手,上班就拼命抄抄写写,下了班赶紧回家,偶尔趁闲出去郊游、散心,也是跟一帮同事集体活动,根本没有机会团结在皇上和宰相周围。805年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被赶出京都,最后去朗州(今湖南常德)当了司马,他们的人生轨迹又错开了。

公元808年,身为监察御史的白居易突然给朗州司马刘禹锡写了一封信,随信附上了他的一百首诗歌作品,希望刘禹锡给他点赞、评论。白居易这人喜欢发朋友圈、晒作品,我猜他多半是白羊座的。刘禹锡并没有对等赠送自己的作品集,只是给老白回了一首诗,把他狠夸了一通。两人从此成了笔友,一直等着见面的机会。

刘禹锡在朗州一干就是九年多,直到815年二月被召回长安。这时候,白居易在长安,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以刘禹锡的性格,在常德憋了将近十年,这次回来,应该有三万场酒局等着他喝。慢慢排下来,两三个月内差不多就该跟白居易喝一回了。可是命运又一次作弄了他:他屁股还没坐热,第二个月就接到任命,去连州担任刺史。这个职位相当于广东连州市的市委书记,级别倒是提了,可是离长安更远了。

我猜测,刘禹锡这次在长安,还是没有跟白居易见面。那么,他这一个多月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原来是没心没肺地去郊外赏花,顺便跟政治对手掐架。有诗为证:

紫陌(mò,道路)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首诗很得罪人,因为作者非常露骨地讽刺了正得势的这些当朝权贵:你们得意什么呀,不都是我走了之后才有机会爬上来的吗?

有人说正是刘禹锡的这首诗触怒了当权者,让他再次遭贬。这种说法不太可信。写诗挖苦人的只有刘禹锡一人,而原属王叔文集团的“八司马”,这次至少还有柳宗元等另外四人也是与刘禹锡同时再贬远州刺史。可见无论写诗不写诗,命运是一样的。

不过这首诗让我们见识了刘禹锡的个性。在远离中央的朗州司马任上一干近十年,四十多岁的人了,棱角一点也没磨平,还像个年轻人斗志昂扬,不认输、不低头,简直跟后世的关汉卿一样,端的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高度怀疑刘禹锡是天蝎座的。

在那以后,这种阴错阳差的故事继续上演,直到826年冬天的扬州。

在此之前,刘禹锡先后从连州转到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马鞍山)担任刺史,现在终于任期结束,他卸任之后坐了船往洛阳方向走。另一边,白居易当了一段时间的苏州刺史,因为身体不好,辞职之后也回洛阳。

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他们提前约定,二人终于在扬州会合了。

喝酒自然是免不了的。

白居易本来是北方人,在徐州的符离长大,却有点像个南方的才子。他性格比较内向、温和,有小资情调,喝酒喜欢小口慢慢咂摸,酒量也比较小。这一次,他喝着喝着,就有点醉了。

可是刘禹锡不停地劝酒。刘禹锡这人比较外向、豪放,敢爱敢恨,口无遮拦,控制欲强,让很多人不习惯。可是他也很有才,诗歌、文章都写得很漂亮,白居易对他心服口服。

有些隔代粉丝认为刘禹锡身上有贵族血统,依据就是他曾自称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这句话我们听着很熟悉——《三国演义》中,刘备也是这么说来着。学历史的人听到这句话,往往会呵呵一笑。中山靖王刘胜有一百多个儿子,孙子的数量就更多了,没法统计。结果好尴尬:后世姓刘的,只要他说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你就别想推翻他的说法,可是他自己也很难证实。也正因为如此,这种说法,往往成了出身寒微的人用来攀豪附贵的一个法宝。

刘禹锡本来不需要如此攀附,他的气质比刘胜高贵多了,甚至远超汉高祖刘邦。不过,据专家考证,刘禹锡是匈奴的后裔,他攀附一下中山靖王也是不得已。如果承认自己本是胡人后裔,岂不是要像乔峰一样被江湖中人歧视、抵制。

白居易捂着杯子,口齿不清地说:“我……实在……不能喝了。”刘禹锡一伸手把他的酒杯抢了过去,与自己的酒杯并排放着,满满斟上,然后举起自己那一杯:“我干了,你随意。”一仰脖,喝了。再把酒杯翻过来给白居易看。果然一滴都没有往下滴落。

白居易无法推辞,只好端过酒杯,一口喝干。谁让他也是个喜欢酒的人呢?他回洛阳后,写过《问刘十九》,写过7首《何处难忘酒》、7首《不如来饮酒》。

可是白居易只是酒瘾大,酒量并不大,他拼不过刘禹锡。

白居易开始嗨起来了,跟平时判若两人。先是手拿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盘子,然后就着节拍,扯起嗓子唱了一首歌。什么歌?不知道。说不定是刘禹锡的大作《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曲唱完,白居易扔下筷子,紧紧抓住刘禹锡的手,说起了知心话。主要内容是对后者一生遭际的无限同情。他的舌头大了,说话含混,而且说的都是车轱辘话。

一边说着,一边喊服务员:“拿,拿纸笔来!我要写,写诗。我要……写诗。”

因为白居易有才,喝醉了之后真的能写诗,这一点跟李白差不多。不过,白居易这次写的诗跟他清醒时候没法比,水平很一般。诗曰:

为我引杯添酒饮,

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

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

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

二十三年折太多。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这首诗的前两句说的是刚才禹锡抢过居易的杯子给他满上、居易敲盘子唱歌。后面六句整个都是为禹锡抱不平:你的诗写得这么好,可是命不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都风光体面,老刘你没人搭理;别人都加官进爵,老刘你原地踏步。我们也知道才气太高、名气太大必然会带来一些损失,可是你损失了23年,这也损失得太多了吧?

最后一句“23”这个数字有点问题。刘禹锡从公元805年农历九月被贬离开京城(最初是让他担任连州刺史,半路上又追加处分,改成了朗州司马),到826年冬天刘白见面,满打满算只有22个年头。白居易为什么要写成“二十三年”?有人说,刘禹锡从扬州回到洛阳,然后再赶回长安,另有任用,肯定都是开年之后的事,把这新的一年算上,就是23年了。我对这种算法不以为然,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刘、白都知道是22年,可是近体诗要讲平仄,如果写“二十二年折太多”,念起来是“仄仄仄平仄仄平”,就犯了孤平,这是律诗的大忌。把“二十二”改成“二十三”,仄仄平平仄仄平,完美。刘禹锡的和诗中“二十三年弃置身”也是同一个道理。古人写诗不太追求数字的精确性,把22说成23,古人是能接受的。

也幸好只有22年,万一是27年、28年、29年怎么办,难道也要说成23年吗?那倒没必要,说成“二十余年”就行了。

两人一起喝酒聊天,话题却集中在刘禹锡一个人身上。两人都有过被贬谪的经历,白居易为什么不说说自己?他贬为江州司马后,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琵琶行》就有这样的记录:“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次呢,白居易压根不提自己的人生挫折,反而对刘禹锡无比怜惜。这不是因为白居易特别体贴、特别仗义,心里只有他人,没有自己(虽然他的确是个暖男),而是因为跟刘禹锡比起来,自己的那点小挫折简直不足挂齿。白居易在江州总共只待了4年,后来又担任忠州刺史一年,很快就回到了首都,最近去杭州、苏州任职都不是贬官,而是正常的调动。刘禹锡比他惨多了。21岁登进士第,春风得意、年轻有为,却在33岁这年挨了处分下放外地,43岁摘帽回到京城,一个月后又戴上新帽子灰溜溜地滚蛋,到现在54岁了才彻底解放。这一生最珍贵、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时间,他竟然是在常德、连州、奉节、马鞍山这么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度过的。如此奇葩、惨痛的经历,白居易想想都觉得受不了,哪好意思提自己的那点小事。

对于居易的真情,禹锡都懂。他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接过纸笔,写了一首诗作为酬答: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诗中把自己待过的这四个地方统称为“巴山楚水”。现在,它们全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而在唐代,却都是贫困落后的边远地区,刘禹锡说它们是“凄凉地”,没什么问题。第3句用了西晋向秀的一个典故(山阳闻笛):有一天向秀经过被司马昭杀害的好朋友嵇康、吕安的故居,听到邻人吹笛,不禁悲从中来,于是写了一篇《思旧赋》来寄托哀思。禹锡用这个典故,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好友柳宗元吧?第4句涉及一个传说:王质进山砍柴,碰到两个小孩儿下棋,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一局棋还没看完,突然发现手里的斧头把儿已经烂了。等他跑回村里,发现已经不是离开时那个样子了。原来就他看棋这会儿工夫,时光已经流逝了好几十年。刘禹锡写诗的时候还在回故乡的路上,他用这个典故,是想象自己回乡之后,物不是、人已非的情景。

王质的故事非常精彩,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这个故事有不少漏洞,后来人们不断地修改,使它显得更可信。比如,王质看棋这么长时间,肚子总会饿吧?于是在后来的版本中,下棋的童子给了他一粒枣核,含在嘴里就不饿了。在我看来,漏洞还没有堵完,希望好事者明察秋毫,继续修改。最大的漏洞是:既然王质手里的斧头柄都烂了,他身上的衣服怎么才能不烂?可是如果衣服烂了,让他光溜溜地跑回村里去,故事的主题就很可能跑偏。

诗歌的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成了脍炙人口的名句。它的字面意义容易懂,而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却有各种不同的解读。如果着眼于沉舟、病树,就会觉得作者伤心自怜,有一种被时代彻底抛弃的无奈和恐慌。如果着眼于千帆、万木,又会觉得作者胸怀豁达,有一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我自己一点也不重要的凛然大义。呵呵,后一种说法好像有点……好吧,可是既然如此精神矍铄,大言炎炎,哪还需要后面的“暂凭杯酒长精神”啊!

前一种说法也不尽可信。要知道刘禹锡是什么人?他是一粒铜豌豆啊!他战斗力超强,几乎从来没有无奈和恐慌。以前他被人踩了十年,一松脚,他就爬起来写了《戏赠看花诸君子》嘲弄对手。这一次,就在扬州相会之后一年多(828年),他竟然又写了一首桃花诗,还是那种死不改悔的态度,还是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这个时候,刘禹锡的政治对手武元衡一派已经失势:武元衡已死,李逢吉不在朝中。刘禹锡笑到了最后。

要理解“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两句的意思,我们需要把它跟两首桃花诗联系在一起。它跟这两首,内在的逻辑是一脉相承的,风骨是完全一致的。作者自比沉舟病树,千帆、万木更像是隐喻自己的政治对手:我被弃置外地,职级、待遇二十多年没有提高,你们飞黄腾达,如同千帆竞航、万木争荣,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不过是暂时占了上风,告诉你们:“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

我相信刘禹锡写这两句的时候,是顺着白居易的话,把自己说成寂寞蹉跎的沉舟、病树,却丝毫没有自我怜惜的意思。对于那些轻舟、花树,他也没有丝毫的艳羡和认同。要不然,回京之后他就不会得意扬扬地以《再游玄都观》挑衅对手了。

其实到了这个境地,他已经没有对手了。他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最后两句是客气话。所谓听了白居易的歌就让自己精神振作,这不过是为继续喝酒而找的一个很方便的借口。刘禹锡的精神不需要谁来振作,他一直都振作着。

这一次扬州奇缘,白居易总算认识了刘禹锡的真面目,知道了他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老白对老刘是彻底服了气。他说:

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从此以后,刘禹锡就有了一个美称: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