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青年泪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为什么让朋友别哭?他自己在做什么?
初唐著名诗人王勃,字子安,出生于650年,只活了二十多岁,于677年去世。也有人说他死于676年,还有人说是675年。我对持后两种说法的学者有点看法:可怜的王勃本来阳寿就不长,你们还这么七折八扣,实在太狠心了!所以我宁肯取677年,结论是王勃活了27周岁(28虚岁)。
王勃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首先,他是个神童,却没活到中年,死得很奇怪。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人们惊叹和敬佩;他离开人间,勾起了人们无限的疑惑和惋惜。在一般人说话都还不太利索的年龄,6岁的王勃已经开始写文章了。到了9岁,他开展了文科科研工作,写出了研究颜师古《汉书注》的专著。10岁通习六经,14岁时被人作为著名的神童而举荐当上了公务员。12岁到14岁期间,他还学过医。还好,中国病人从来只服老中医,不信什么医学神童,所以嘴上无毛的王勃没有机会“乱下虎狼药”。说起神童,历史上有好些神童寿命都不长,比如李贺7岁开始写诗,却没写满20年,他26岁就死了。李贺主要是诗写得太专注、太辛苦,没有做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而王勃除了学习好,还很调皮贪玩,如果不出意外,他恐怕能活蹦乱跳地活到退休。可是偏偏出了意外——他去交趾(在今越南北部)看望父亲,回来时坐的船遇到风浪,王勃掉到了海里。掉到海里倒不要紧,他被人捞了上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这句俗话在王勃身上不适用,适用的是另一句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船上的伙伴们只捞上来王勃的人,却没捞上来他的魂。这一次落海呛水吓破了他的胆,不久之后,他很不体面地死了,临死前的表现就像恐水症(狂犬病)发作。
其次,他的诗文写得非常漂亮,生活经历却很荒诞。王勃一生最伟大的成就,是去看望父亲的途中即兴创作的《滕王阁序》。这篇文章内容、形式都令人叹为观止,我们不由得怀疑它真的是一个跟我们一样吃饭、喝水、打嗝、放屁的智人(Homo sapiens)写出来的么?难道文章的作者不应该是天上的一位神仙吗?可是看了王勃的生平事迹,我们又发现他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普通智人。他年纪轻轻刚刚参加工作,就被站队,成了沛王李贤的人。为了让李贤开心,他写了一篇无厘头的搞笑文章《檄英王鸡文》,煞有介事地代表沛王讨伐一只凶悍的战斗鸡,鸡的主人是沛王的兄弟,英王李哲(就是后来的唐中宗李显)。这件事本来是一个玩笑,没想到传到了二王的父亲、唐高宗李治的耳朵里。高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因为高宗的爹李世民就是跟他的哥哥、弟弟互相讨伐,搞出了臭名昭著的“玄武门之变”,王勃偏偏提起了他们老李家烧不开的这一壶。而且,高宗是不知道,他死后,他的皇后武则天篡国当了皇帝,骆宾王为讨伐武则天而写的一篇檄文,题目与此很相似,叫做《讨武曌檄》。他要是知道这个,恐怕会直接气死。话说高宗看到王勃写的那篇檄文,一怒之下把王勃赶出了沛王府。少年得志的王勃尝到了失业的滋味,这是他短暂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好在不久之后王勃通过朋友的关系又找了一份工作,当了虢州参军。本来应该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可是不久之后他又栽了跟头,而且栽得比上次更惨。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叫做曹达的官奴犯了罪,王勃把他藏起来,不多久又杀了他。事情非常蹊跷,可是知情人包括杨炯等人都不愿意多谈论此事,这就更加蹊跷了。按说这位受害人尽管跟其他官奴一样由尚书省登记在册,政府还负责他们的医疗、养老,但毕竟地位低下,史书中为什么郑重其事地记下了他的名字?再说,王勃为什么先是莫名其妙地藏匿他,后来又翻脸把他杀死?莫非王勃对这个男童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事后又害怕他告发才杀他灭口?
杀人是重罪,事情败露之后王勃被判了死刑。幸亏遇到大赦,王勃免于一死。但是他爹受了连累,被贬到交趾当县令。这也间接导致了王勃后来的渡海溺水,这是王勃一生中第三次低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由此可见,是祸真的躲不脱。
第三,《新唐书》里面有王勃的传记,好友杨炯在他身后不久给他的诗文集写了一个篇幅较长的序,详细地介绍了他的出身门第、生平事迹,可是这些材料对于王勃人生道路上的很多重要事件却语焉不详。这就让我们很难对王勃有一个具体、准确的认识,这也多少影响了我们对他的作品的理解。
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中就有一些不好理解之处。现在我们来读一下这首诗。
诗题中“杜少府”(一个姓杜的县公安局长)的名字现在无法考证。从诗歌的内容来推测,他多半是王勃的一个朋友,年纪跟他差不多。“蜀州”有的选本中写成“蜀川”,专家们研究来研究去,觉得这两个地名都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我们从众,取前一种。
诗曰:
城阙(què)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huàn)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一般的律诗,首联不对仗,颔联、颈联对仗。但是律诗在对仗方面的要求可以有一些变通,这首诗就是首联对仗,颔联反倒不对仗。这且不去管它,我们主要是看内容。
前两句是交代地理背景,有各种解读。
先说第一句。“城阙”即城楼,“三秦”指关中平原。“辅”即护持、拱卫。那么这个城阙到底是哪个城的城楼?一般人说是长安城,“城阙辅三秦”是说首都长安被三秦拱卫。也有人说“城阙”指成都,或者杜少府将要前往的蜀地的城池,这句诗是说成都平原远远地保卫着关中平原。我觉得后一种说法难以成立,成都平原从来没有保卫过关中平原,不是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吗。无论采用哪一种说法,送别之地都应该是在长安或其附近,这倒没有争议。
再看第二句。“风烟”有的说是风光,有的说是长风和烟雾。“五津”指岷江上的五个著名的渡口,分别是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可惜现在的地图上找不到它们了。这句诗表示王勃遥望杜少府即将赴任之地。当然,只能望一个大致的方向,主要是表示对那个地方的想象和惦念。即便没有风烟阻隔视线,人站在长安的城楼上也是看不见五津的。一是距离太远,直线距离都有好几百公里;二是中间还横亘着秦岭山脉,海拔两三千米,而长安、成都的海拔只有四五百米。
“宦游人”指离开家乡在外做官或求官的人。“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两句可以这么理解:我和您都是背井离乡求职从政者的心态,分离是我们的日常,相聚总是那么难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是全诗的精华。诗句的意思是:你我这样的知己只要在这世界上存在,哪怕相距天涯之远,却总像隔壁邻居一样,丝毫不觉得疏远、隔膜。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太在意蜀州与三秦离得远,只要我们心意相通,地理空间上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如果拘泥于字面意思,以为王勃是拿隔壁邻居来比喻知己,这种理解是不成立的。自古以来,比邻而居的不一定是志同道合者,基本不可能成为知己。如果本来是好朋友,也不宜把家搬到一起住得太近。那样的话,时间一长,话说完了,必然会互相厌倦。而且没有了隐私,会暴露出很多缺点,以致产生猜嫌,最终很可能反目成仇。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意思是:不要在分手的岔路上,像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一样悲伤落泪了吧。以前读到这两句,我还以为王勃这人少年老成,心肠特别硬,觉悟特别高,像个杰出青年一样浑身洋溢着正能量,远远超出他的同龄人。看见好朋友杜少府多情自古伤离别,王勃板着脸呵斥他,让他别哭了。因此,我对王勃还有一些不以为然,认为他太拿大了。现在才明白,其实王勃一点也不拿大,这句话并非他在教训朋友,而是与朋友共勉。“无为在歧路”的隐含主语不是“你”,而是“咱们”。当时,悲伤落泪的除了杜少府,还包括了王勃本人,前面“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已经说明两人的情绪是一致的,哭哭啼啼是大家的共同表现。王勃呢,他哭着哭着,突然觉得这样不妥,应该尽快管理好情绪,然后才找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么一个理由,来论证大家不应该再哭了。他还补充了一条理由:这么哭有些丢人,跟普通的“儿女”一样。其实他想说的是女孩子才喜欢哭,男孩儿哪能哭天抹泪。
其实王勃也只是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才显得这么懂事,这么坚强。他在其他时候可不是这样。你看王勃别的作品,就知道他本人就是洒泪言别的惯犯。比如《重别薛华》:“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shān)然。”《秋日别王长史》:“终知难再奉,怀德自潸然。”
说起来,唐朝的诗人们似乎并不忌讳哭泣。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大都是性情中人,哭起来眼泪很多。这就涉及用什么擦眼泪的问题。
根据资料,从先秦开始,中国人就有身上佩“巾”的习惯。佩巾也叫“帨”(shuì)或者“缡”(lí)。佩巾的用途比较广泛,比如洗脸、拭手、擦汗,有时也可以用来示爱或者活动手指、消磨时光。自然,也有人拿它擤鼻涕、擦眼泪。但是在唐朝,人们并非只用佩巾来擦眼泪。像王勃、杜少府这样用佩巾,算是非常讲究的一种。很多时候,人们怎么顺手怎么来。有时他们用衣袖,比徐志摩再别康桥的姿势还要随意: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岑参《逢入京使》)
有时候把眼泪抹到手上,然后挥手甩掉:
送君之旧国,挥泪独潸然。
(卢照邻《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
有时候干脆不处理,任凭它往下滴落:
空馀暗尘字,读罢泪仍垂。
(李益《嘉禾寺见亡友王七题壁》)
杜甫有一次哭得稀里哗啦,衣服全都打湿了,我估计他是把身上衣服揪过去扯过来擦了个遍: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我老家湖北省恩施市是土家族聚居区,早些年还保持着一些土家族服饰特色。那时候,老人们喜欢在头上包一根头巾,拆开了有一丈多长,裹起来很费时间。这种头巾,不仅可以束发、遮阳、保暖,摘下来还可以替代绳索、绷带等多种工具,比古代的佩巾还要实用。我的外祖父曾经用过这种头巾,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用头巾擦眼泪。其实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流泪,只知道他擤鼻涕之后会在鞋子后跟上擦擦手指头。
最后补充一点:这首诗前4句是交代和铺垫,是主歌,调子比较平稳,情绪比较低沉、压抑;后4句类似于副歌,它们格调高昂豪迈,能够振作人的精神。整首诗先抑后扬,结构清楚、简明。如果谱成曲来唱,应该能成为一首令人难忘的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