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正正咏早春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
前面的诗句太美了,后面的怎么办?最后一句到底该怎么解释?
公元823年,那是一个春天。
说是春天,其实还有点早,不如说“早春”。那一天,韩愈给张籍写了两首诗。按说算是私信,此后却被读者传诵了一千多年。不知是韩愈还是张籍公开的,不过那时候大家写了诗或者得到了别人的赠诗都喜欢晒,就跟现在的微信朋友圈一样,因此也不算泄露个人隐私。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他是著名的“古文运动”领袖、“唐宋八大家”的首要人物。韩愈是诗人张籍的贵人。张籍30岁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直到30岁出头认识了韩愈,在韩愈的奖掖扶持之下,才开始转运。张比韩年长一两岁,但他虚心向比自己出道早、文才高的韩愈学习,所以很多人把他看成韩愈的大弟子。例如,清朝赵翼《瓯北诗话》就说:“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湜、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后辈待之。”
不过从他们几十年交往的油腻程度来看,他俩更应该被看成一对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好友,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师生。张籍甚至还以诤友的身份向韩愈提出过尖锐批评,让他不要赌博,不要过于贪财,韩愈欣然接受了他的批评,改掉了很多坏习惯。如果是学生和老师,恐怕不会出现这种局面。在贾岛心目中,二人的地位是平等的,贾岛的诗《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能看出这一点:“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
韩愈赠给张籍这两首诗,题目叫《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成为名作的只有第一首,可见名作并非唾手易得。诗曰: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开头的“天街”和结尾与之相呼应的“皇都”都表明,这是在当年的首都长安。
天空中下着细细的雨,韩愈没有遮盖,徒步走在长安的街道。他很喜欢这种感觉,雨丝沾在他55岁的脸上、手上,奶油一般滋润柔腻,相当于免费享受了一次皮肤保养,整个人陡然变年轻了。
当时的长安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是这么描写的:“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但是我怀疑卢照邻夸张的尺度稍微大了一点。因为根据韩愈这首诗,长安的街道两旁,远近都能看到空地,空地上长满了野草和柳树。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唐朝的长安是一座生态城市,绿化搞得好,而不是卢照邻写的那样,只有街道和房屋。
奶油一般的细雨也滋润着草地。往远处看,地上已经微微泛绿,韩愈明白那是他喜欢的“草色”。可是走近了再往地上一看,刚刚看到的那一抹绿色又不见了。为什么呢?当然是视线角度的问题。看近处是俯视,看到的草地面积很小,单位视野面积内没几棵草,每一棵草也只能看到顶上的一点芽尖。看远处几乎是平视,能够把很大面积的草地都收到视野中来,而且每一棵小草都是植株的侧面入眼,比芽尖的贡献大多了。
前头的这两句,观察敏锐,抓住了早春特有的天气、景物特点,还流露出作者对大自然的由衷喜爱和亲近,成了名篇中的名句。
写绝句,前两句写得太好,后两句就很难突破了,怎么破?韩愈有办法,他的三四句不再写他看到了什么,而是轻巧一转,通过比较来给早春定性。这有点像歌曲中的转调。但是比较、定性又往往抽象、枯燥,怎么解决呢?韩愈的解决办法是,把比较的参照物也写得富有诗情画意,而定性部分则用人们熟知的、接受度最高的副词“最”和形容词“好”。
第三句“最是一年春好处”是说:春天是一年里最漂亮的时候,早春则是春天最漂亮的时候。这里的“处”解作“时候”,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和王瑛《诗词曲语辞例释》中都有相关的解释。
要解释第四句“绝胜烟柳满皇都”,需要先弄明白“胜”的意思。学者们对于这个“胜”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动词,“战胜,超过”。另一种是形容词,“佳,美好”。两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支持第一种,并且提出新理由来支持它。
我的新理由涉及近体诗的平仄问题。
韩愈这首诗是绝句,平起,首句入韵。其平仄格式应该是: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其中每句第1字,以及第1、3、4句的第3字是可平可仄。对照韩愈原诗,我们发现,“看”“胜”二字位置应该是平声。是不是韩愈“出律”了?
先说“看”字。表示“观看”的“看”在唐诗中是可平可仄,作平声的例子多一些,韩愈用得没问题。皎然、元稹两人的作品中是平仄两种都有,很有意思。不过皎然、元稹作诗,平仄上常常不合常规,我估计这跟他们的出身和经历有关。皎然是湖州人,没有做过官,很少在外游历,中年出家当了和尚之后,基本待在南方,他对唐代汉语共同语语音的掌握很可能不尽准确。元稹的母亲是鲜卑人,他的汉语也可能并不纯正。
再说“胜”字。
韩愈生长在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离洛阳很近,他的发音是比较标准的共同语。韩愈写诗,格律还是掌握得比较好的,因此,诗中这个“胜”应该是平声,没有出律。
在唐代,“胜”有平仄两种读音,表示“战胜,超过”的动词“胜”是平仄都有。如王建《和元郎中从八月十二至十五夜玩月五首(之三)》里面是平声,《田侍郎归镇(之一)》里面是仄声。因此,把韩愈诗中的“胜”理解成“战胜,超过”,是没有问题的。
按这种理解,第四句的意思是:早春的景象完全超过了暮春时节,虽然那时候也很美:氤氲的水汽笼罩着满城柳树的绿荫。我查到现在西安的气候,公历四月,常有连阴天出现,“烟柳满皇都”说的大概是这种现象。
把“胜”理解成“美好”义的形容词,是否也能说通呢?不,不能。就我们粗略检索的结果,“美好”义的“胜”,在唐诗中都是仄声。比如韩愈的《奉和仆射裴相公感恩言志》:
文武功成后,居为百辟师。
林园穷胜事,钟鼓乐清时。
摆落遗高论,雕镌出小诗。
自然无不可,范蠡尔其谁。
动词“胜”还有“能承担”的意思,这时候是平声(我小时候,这个意思还读shēng,从《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开始改成了shèng)。我作了个初步的调查,发现李商隐、司空图、张祜、张籍等很多人的作品中都用过这个“胜”,都是平声。韩愈本人也用过,也是平声。比如《题木居士二首(之二)》:
为神讵(jù,岂)比沟中断,
遇赏还同爨(cuàn,灶)下馀。
朽蠹不胜刀锯力,
匠人虽巧欲何如。
那么,“绝胜烟柳满皇都”中的平声“胜”能否理解成“能承担”呢?不是绝对不可能,不过我在古代汉语语料库里面没有找到这样的“胜”跟在“绝”后面的用例。为了谨慎起见,我不能提出这种主张。
这首诗把长安早春的景象写得这么美,应该能触动所有读者,当然也包括张籍。韩愈犹嫌不足,在第二首中干脆把话挑明了,直接让张籍不要以工作忙为借口,错过这么美好的春光。张籍读了之后,到底跟没跟韩愈出去?我们留待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