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逝世一周年的忌日快到了,母亲想出一个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办法。那段时间恰好寺庙里组织义务劳动,我不能回家祭奠父亲。于是母亲就想着,干脆由她将父亲的灵牌送到京都来,请求田山道诠和尚在父亲的忌日为老友诵经,就算只有几分钟也好。她没有钱,只希望对方能念及旧情。于是,她给道诠和尚写了一封信,请求此事。道诠和尚应允了,并将这个消息转告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开心。我一直避免说起与母亲有关的事情,其实另有原因。和母亲有关的事,我不想过多提及。
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母亲,一句话都没有。所以母亲大概并不清楚我知道那件事。但是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谅解过母亲。
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还在东舞鹤中学读书的时候,那时我寄宿在叔父家里。第一个学期放暑假时,我回到自己家。那个时候,母亲有一个叫仓井的亲戚,因为在大阪创业失败而不得已返回成生。他是倒插门儿的女婿,他的妻子不让他回家。在妻子原谅他之前,他无家可归,只能投奔我母亲,并借住在我父亲的寺院里。
夏季的蚊虫很多,父亲的寺院里并没有预备很多蚊帐。大概是觉得父亲的结核病不会再传染,母亲、我还有我的父亲,共用一个蚊帐。现在由于仓井的到来,变成四个人共用一个。我还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夏季的深夜,庭院里树影摇曳,无数栖息在树上的夏蝉发出急促的哀鸣,我还听到了翅膀扇动、夏蝉飞来飞去的声音。大概就是这种夏夜独有的噪声将我吵醒。远方的海洋好像在不平静地咆哮着,窗外的海风进入房间,吹起蚊帐的下摆。此时蚊帐的飘动与往日大不相同。
海风涌动着,把我们的蚊帐吹得膨大起来。蚊帐迎接着海风的洗礼,迫不得已地随着它摆动。看似是被风卷起的蚊帐,却并不是因为风的造访而变成那样。随着海风的势头慢慢减弱,那些被风吹出的棱角也消散了。蚊帐的下摆摩擦着床上的席子,发出类似矮竹的叶子随风摇摆的声音。然而传到蚊帐的不是风吹的动,是比风吹时更轻微的动,是泛起涟漪似的扩展到整个蚊帐的动。这种动,使粗布的里子颤抖,从内侧看见的巨大的蚊帐的一面,就像洋溢着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远方的船激起的浪头,还是已经远去的船留下的余波……
我慌张地把视线投向发出动作的源头。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猛然扎进我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
我们四个人都在这狭小的蚊帐下就寝,我紧挨着父亲,我翻身的时候,毫无声息地把旁边的父亲挤到床边的一个角落里。因此,在我的视线和那个场景之间,隔着遍布皱褶的白色褥子。我的背后就是把身体缩成一团、正陷入沉睡的父亲,他的呼吸钻进我的衣领。
我之所以察觉到父亲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主要是因为父亲在我身后。因为要忍着咳嗽,导致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呼吸变得极不规律,喷洒在我的后背上。此时,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突然被一只带着温度的大手覆盖,失去了观察的能力。我在惊讶之余也瞬间清楚了,原来这是父亲的手从我背后伸过来,遮住了我的眼睛。
这双手,我永生难忘。那是一双独一无二的大手。它从我背后伸出,蓦地遮盖了我的眼睛,把我的双眼与眼前的地狱隔开。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掌。不知道是出于对我的爱、出家人的慈悲还是自己本身的屈辱,那手掌及时将我与这可怕的现实世界隔开,并将它深深地埋在黑暗中。
我抵着眼前的手掌微微点了下头。父亲应该是从我的动作解读到我的原谅与理解了。随后,父亲将他的手放回去……父亲的手掌离开后,我按照手掌给我的指令,乖乖地闭紧了眼睛,直到夏日的清晨来临。这一夜,我无眠。
回想起第二年父亲即将出殡的时候,我急切地想再看看父亲的遗容,却没有落泪。现在想想,当时捂着我眼睛的手掌,和父亲的逝世一同消失了。我看着父亲的遗容,确认了自己的生。对于父亲的手掌,还有这被称为爱情的东西,我一刻没忘,我想要复仇。可对于母亲那日的行为,我却没想过报复她,尽管那段回忆不可饶恕。
住持写信告诉我,母亲会在父亲的一周年忌日之时来到金阁,并且要借宿一晚,这件事情他已经答应了。住持让我在父亲忌日这天向学校告假。我每天都要参加义务劳动,在回金阁寺的前一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
鹤川有一颗简单且善良的心,他确实为我可以和离别甚久的母亲会面而感到开心;寺庙里的师兄和师弟也对这件事情抱有好奇心。而我却在厌恶着我穷困潦倒的母亲。我为没法向热心的鹤川表明心意而苦恼,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我不想见我的母亲。在工厂结束一天的劳动后,鹤川就着急地拉着我的胳膊说:
“快点快点,我们干脆跑步回去吧。”
其实,我也不是压根不想看到我的母亲,这样讲有点夸大其词。我并非不想念我的母亲,我只是讨厌当着大众的面公开显露我对亲人的情感。也许正是这种讨厌,导致我总是想找各种借口。这是我的性格中很不好的一面。如果通过各种借口,可以使真正的感情正当化,那当然很好。可是有时候,头脑里编出来的无数理由,把我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强加给了自己。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属于我。
就我而言,这种讨厌确实有它正确的一面,因为我自己确实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干吗要跑?没力气了。这么累,拖着两条腿回去就好了啊!”
“这样你妈妈就会看到你的不容易,你这是打算撒娇呀?”
鹤川就是这样,总喜欢按自己的方式理解我,但这基本都是误解。即使他这样,我也不讨厌他,他甚至成为我很需要的人。他就像一名翻译,将我释放的恶意转化成一种善意,把我的语言变成现世的语言。他是我无可替代的朋友。
是的,有的时候我把鹤川看作一名能从铅里提取黄金的炼金师。我是照片的底片,而他是真正的照片。我曾多次吃惊地发觉,我那些浑浊且暗淡的感情,通过他内心的过滤,就会变得通透又纯洁,闪着光芒。在我结巴着犹豫的时候,鹤川的手早就把我的感情翻转过来,传达给了外界。我从多次的吃惊中懂得这样的道理:对于感情本身来说,世界上最恶的感情与最善的感情没有区别,效果完全一样;杀心和悲悯之心从表面上看也没什么不同。这些道理无论我费多大的力气解释,鹤川也不会相信,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恐怖的发现。即使我因为鹤川而不再对伪善感到惧怕,但伪善在我看来,就是相对的罪恶。
正值战时,虽然我所处的京都还没有受到飞机的轰炸,但我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有一个员工带着飞机部件的订单,奉命去大阪的总厂出差,在去的路上遇到空袭,他受了重伤,肠子都翻在肚皮外,后来被人用担架抬回来。
为什么露出来的肠子那样凄惨?为什么人们一看到身体的内部就会吓得闭上眼睛呢?为什么流出的鲜血会带给人冲击?为什么人的内脏那么丑陋呢?这和光滑柔嫩的皮肤,本质不是完全一样的吗?如果我告诉鹤川,这种将丑陋从有变无的思考方法是从他那里学到的,他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有关内部和外部,如果把人当作不分内外的玫瑰花,为什么这种想法会被认为是没有人性的呢?假如人能够把精神的内部和肉体的内部,像玫瑰花一样轻轻地翻卷,展现在五月的阳光和微风里……
——母亲已经到了,正在老师的房间内说话。我和鹤川跪坐在被初夏的夕阳照耀着的走廊上,向房间内打了声招呼:“我们回来了!”
老师招呼我一个人进入房间,当着母亲的面夸奖了我,说了些“这个孩子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着头,完全没有好好地看我母亲一眼。只在余光中看到她的下身穿着已经掉色的藏青色棉布劳动裤,以及放在膝盖上的藏有污垢的手指。
老师告诉我们可以离开房间了,我们对着老师施礼后就从房间走了出来。小书院朝着南面,我居住的地方是面对中庭的五铺席大的储藏室。当我们回到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母亲开始痛哭。
这个情形我早就猜到了,所以我并不惊慌,可以冷静地应对。
“我已经是金阁寺的弟子了,在我完成学业之前,我希望您不要来看望我!”
“我明白,我明白。”
我用这番残酷的话语来迎接母亲,心里感到很舒畅。然而母亲却还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抵触的情绪,实在是令人有些焦躁。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母亲跨过这道门槛进入我的生活,只是想想我都觉得很可怕。
母亲的脸因为日晒而变得黝黑,脸上有一双狭小、狡猾的眼睛,只有嘴唇像是从别处搬来的一样,色泽红润,表面光滑,长着与众多乡下人无异的两排坚硬的大牙。如果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妇女,这个年龄正是浓妆艳抹、装扮自己的时候。母亲的脸却是粗陋不堪的,似乎残存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肉感。我敏感地看出这一点,并且在心里憎恨着。
从老师的房间出来以后,母亲就抑制不住,痛快地哭着,边哭边用人造纤维的手巾擦了擦被晒黑的胸膛。那条手巾像动物的皮毛一样闪着光,尤其在沾上泪水后,更变得亮闪闪的。
哭完,母亲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大米,说这是要送给住持的。我一声不吭。随后,母亲又取出一块老旧的灰色棉布,把里面包裹着的我父亲的牌位取出来,放在我的书架上。
“谢天谢地,明天住持会给你父亲诵经,你父亲听到应该会很开心吧。”
“等仪式结束,您就要回到成生去吧?”
母亲的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对我说,她已经将寺院的权利转让给他人了,除此之外,在成生剩下的田地也被她处置了,用这笔钱还清了给父亲治病的费用。从此以后她是无依无靠的人,所以她打算去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她这次过来就是要通知我这件事情。
我没有可回的寺院了!那个荒凉海角的小村庄,再也没有人迎接我了。
这个时候我露出被释放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看待我的。只是她忽然靠近我,凑到我耳边说:
“是这样的,你已经没有别的寺院可待了。以后你只能留在这里,当金阁寺的住持。所以,你一定要博得你们老师的欢心,要成为他的接班人,你懂吗?这也是妈妈活着唯一的希望了!”
我忽然慌乱起来,转过头看看母亲。内心的恐惧让我的视线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
室内已经变得昏暗。母亲慢慢靠近我,冲我耳语。距离这么近,我已经闻到她身上的汗味。我还看到此时的母亲带着笑容。年幼时被她那浅黑色的乳房哺乳,这样不愉快的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卑微的野心之火,似乎被肉体发出的某种强制力所点燃,让我感到害怕。当母亲微卷的头发碰到我的脸时,我好像看到一只蜻蜓,停留在外面布满青苔的洗手台上,悠闲自得的样子。傍晚的天空浮现在中庭满是苔藓的洗手池上。此刻的世界安静极了,金阁寺似乎是一座没有人的寺庙。
我终于开始正视母亲。她那红润的双唇微笑着,露出闪光的金牙。我的结巴开始发作。
“可是,我……我迟早……也……也会……会去服兵役,说不定,我……我还会死在……战场上。”
“傻孩子,要是连你这样说话都不利落的人也被拉去当兵,那日本啊,就真的没救了。”
我的身体僵直,非常厌恶母亲。但我这样吞吞吐吐说出的话,其实就是托词而已。
“战争一直没结束,金阁也很可能毁于空袭。”
“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局势了,京都肯定不会遭遇空袭,美国人会客气点儿的。”
……我没有回复。此时已是黄昏,中庭呈现海底的颜色,石头以一种激烈格斗的姿态沉落下去。
母亲并不关心沉默的我,而是站起身来,无所顾忌地看了看这五铺席大的房间的木门,说道: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母亲这次的碰面,在我的内心深处激起了涟漪。如果说,那时我发觉母亲和我毫无关系,她和我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那么同时,那也是她的想法对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的时刻。母亲和金阁的美是不搭边的,但是她却很现实,比我看得明白。京都这里不会被空袭,当然这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但也有可能成真。要是金阁能免于战火的摧残,那我现在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那样的话我所在的世界就会崩塌。
此外,我厌恶母亲这难以预料的野心,可它又将我俘获。父亲虽未说什么,但恐怕他也和母亲有同样的想法,同样被野心驱动,所以才将我送到金阁来学习吧。田山道诠和尚孤身一人,如果现任住持是由前任住持本人亲自委托,来继承金阁寺的话,那么只要我表现出众,也有可能被指定为老师的继承人。如果真是这样,那金阁就属于我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被勾起的野心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身上,我又拾起最初的幻想——假如金阁毁于战火。但这种幻想被母亲打破之后,她种下的野心开始在我心里膨胀。就是这样的思想一点点侵蚀了我,结果我的后脖颈居然长出一个红红的大肿块。
我没有在意它。没想到这个肿块居然就此安营扎寨,伴着灼热和重量,在我的后脖颈上压迫着我,让我彻夜不能长眠。这段时间,我梦到我的脖子上长了个金色的光圈,这个椭圆形的光圈围绕着我的后脑勺儿,光彩熠熠的。可当我醒过来时,才发现不过是这肿块在隐隐作痛。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住持把我送到医生那里,一个穿着国民服、打着绑腿的外科医生说这个肿块叫疖子。他舍不得用酒精消毒,只是把手术刀在火上烤了一下,然后就动手了。
疼痛让我发出呻吟。那个让我感到灼热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裂开、萎缩……
****
战争结束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工厂里,听到停战诏书的广播时,我没多想,因为我满脑子都是金阁。
放学一回到寺庙,我就急忙跑到金阁面前,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观光路上的小石子被这夏季的炎炎烈日烤得很热,我那双劣质运动鞋的鞋底被粘上了一颗颗小石子。
听完停战诏书,要是在东京,人们可以跑到皇宫面前。但这里是京都,也有许多人跑到空空的御所前哭泣。这时候,京都许多的神社和佛堂都可以给人提供哭泣的场地。这一天,各地的寺庙一定都人来人往,金阁却寂静且空荡。
这条满是灼热的小石子的路上,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可以说,金阁在这边,我在另一边。从我今日见到金阁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由于战争失败的打击和民族的哀痛,金阁在此时更加超凡脱俗,或者说假装超凡脱俗。在今天之前,金阁还不是这样;从此以后,金阁再也不用害怕了。无疑,就是这样的好消息,让金阁重拾往日风采,带着一种“从古至今我就停留在这里,未来也将永远矗立在这里”的表情。
金阁里面那些老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涂上了一层防护漆,用来抵抗夏日的艳阳。金阁就像一件非凡的高贵器皿,静默无声。它也像被搁置在燃烧着绿色火焰的森林前的百宝架,巨大而空荡。适合这百宝架的尺寸的装饰品,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炉,或无比庞大的虚无的东西。金阁已经把这些东西丧失殆尽,实质荡然无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构筑起空虚的外形。更奇怪的是,在金阁不时显现的美中,我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美。
金阁超越了我的想象,不,也超越了现实世界。不关乎任何类别的变更,金阁从来没有向外人彰显过自己这样的美!它抗拒着任何意义,它的美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光辉。
绝不虚构地说,在这边看着金阁的我,腿在发抖,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之前,我在观赏完金阁后就回到了乡下,我觉得金阁的构造是相互映衬的,如音乐般互相交融。与那时相比,我现在所听到的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无声。那个地方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换的东西。金阁就像是音乐结束后的休止符,自此以后就是静谧,安静地待在那里,矗立在那里。
“金阁与我毫无关系了。”我心想,“这样想想,我和金阁同处在一个空间的梦想就此破灭了。此外,这本来就是没有希望的事情——美在那一边,而我呢?却在与它相反的一边,这种原本不抱希望的局势出现了。只要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这种局势就不会发生改变……”
对我而言,战争的失败其实就是这种消极的体会。至今我的眼前依然能看见八月十五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却不这样认为,我想让这“永远”苏醒着、活着,并且保留着自身的权利。这样的“永远”就可以证明金阁在此是永恒的、长久的存在。
这样的“永远”就像是从天上来的,粘在我们的脸上、手上和腹部,然后将我们掩埋其中。这就是个诅咒的符号……就在停战这一天,被群山包围的我在那些此起彼伏的蝉声里,也听到了这样关于“永远”的诅咒。它就这样把我封印在这金色的墙上。
这天晚上,睡前例行诵读经书时,为了专程祈祷天皇陛下安好,悼念战争中逝者的亡魂,我们诵了很长的经。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佛家的各个宗派都穿着朴素的圆口袈裟,可是今天晚上,老师特意穿上被他收藏许久的绯红色五条袈裟。
老师微胖的脸庞连皱纹里都洗得干干净净。今天他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挺好的,好像有种志在必得的感觉。在这夏季的闷热天气里,袈裟布料摩擦的声音清清楚楚,让人感觉到一阵阵清凉。
诵经结束之后,寺庙里的人都被叫到老师的房间,举行讲课仪式。
老师选择的公案[19],是《禅宗无门关》的第十四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也见于《碧岩录》的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儿”、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古往今来,它都被认为是极难参透的公案。
在唐朝的时候,有位高僧名曰普愿禅师,依山名被称为南泉和尚。
一日,全寺上下出去割草时,一只小猫闯进这寂静的寺庙。众人将其擒住后,东西两堂因此对峙,皆想将小猫纳为自家宠物,以致反目相争。
南泉和尚见此情景,忽然手持小猫脖颈,将其置于镰刀之上,曰:
“得大众之道即救,不得道即斩却也。”
众人无言。南泉和尚遂斩猫而弃之。
等到傍晚的时候,南泉和尚的优秀弟子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斩猫这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赵州。
赵州听完就将脚上的草鞋放在头顶,出门去了。
南泉和尚感慨地说:
“唉,要是你今天在这里,估计这只猫就不会死了。”
故事讲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尤其是赵州把草鞋放在头顶那一段,听起来就是很难令人理解的。
但是根据老师所讲的内容,这个问题又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南泉和尚之所以斩猫,就是斩断人们对自我的迷惘,斩断这些无端的妄想,斩断其根源。虽然一刀斩断猫首看似是无情的举动,但实际上是将一切矛盾、对立、自己和他人的争执都摒弃了。如果把斩猫这个举动称为杀人刀,那赵州的行为就是活人剑。他将沾满泥土的被人蔑视的草鞋顶在头上,以这种无限的宽容践行了菩萨的慈悲之心。
老师对这个故事做出这样的解释之后,并没有对此次战争中日本战败一事说些什么,就结束了今天的学习。我们都很疑惑,老师为什么要在今天,在这个战败的日子里,特意选择这个课题来讲呢?我对此毫无头绪。
返回自己宿舍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向鹤川谈及此事,鹤川也只是摇摇头说:
“我也不懂,不过寺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无法明示的。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今晚老师的授课,最精彩的应该就是在这个特殊日子里绝口不提战败的事情,而是给我们讲了斩猫的故事。”
我当然不是因为听闻日本战败的消息而感到不幸。只是,看到老师那张志在必得、似乎很幸福的面容,却让我有些担心。
一座寺庙,通常依靠对住持的尊敬之情来维系寺庙的秩序。在这里生活的一年的时间里,即使我承受了老师多方面的关爱,但我仍然没有对他产生过多的敬爱之情。其实就这样也没什么,可自从母亲上次勾起我的野心后,十七岁的我有些时候居然用挑剔的眼光来看待他。
老师是公正无私的。但这很容易让我幻想:如果我当上了住持,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大公无私。老师的性格缺少其他禅师特有的幽默,即使他胖乎乎的外在形象自带几分幽默感。
我听传闻说,老师对女色这类事情很擅长。我幻想着老师去找妓女的情景,既觉得有些搞笑,又觉得有些心慌意乱。当女人被他这粉红色大面包似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时候,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也许她会觉得这个抱着她的粉红色的、柔软的肉体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自己就像被埋葬在肉体的坟墓里。
对于修道的僧人还有色欲这件事,我觉得很匪夷所思。我的老师非常喜爱女色,我觉得他应该是脱离肉体、蔑视肉体的吧。但这被他轻视的肉体却可以很好地吸收营养,圆润滑腻,把老师的精神世界包裹在内,这真让人想象不到。这肉体像家畜那样温驯、谦恭,对僧人的精神而言,这就像侍妾的肉体……
就我而言,战争失败到底意味着什么,其实很有必要说一下。
这不是解脱,绝对不是解脱。这只是把那些永恒不变的事物,融入日常状态中的佛法里,让时间复活而已。
从战败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起,寺庙里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一丝变化。起床、早课、早饭、杂务、斋座、晚饭、洗澡、睡觉……只是老师不允许购买黑市米,只能依靠施主的捐献。也许是副司想到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在长身体,有时也买一些黑市米,然后跟住持说是施主捐献的。即使这样,我们的粥碗里也是能数出米粒的。副司还常去买些红薯。一天三顿饭,不只早饭,午饭和晚饭我们吃的也都是稀粥、红薯。就这样,我们每天都是饥肠辘辘的。
鹤川的家在东京,家人不时会给他寄些食物过来。夜晚无人时,他就悄悄来到我的房间,和我分享食物。深夜的天空偶尔会划过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为什么不回到富有的家和慈爱的父母身边?
“在这里也是修行嘛,反正我回去就要继承我父亲的寺庙。”
外界的变化似乎影响不到鹤川,他就像餐盒里安稳的筷子一样。我又深入地追问他,对他说,一个你我都未曾见过的新时代可能就要来临了。那时我忽然想起,在发布停战通知的第三天,我上学的时候就听到其他人说,负责工厂的士官把工厂里生产的产品装满一车,载回自己家里。而且这个人还对外宣传,他要干黑市的行当了。
我心想,这个胆大包天、眼光毒辣的士官,正在一步步走向罪恶啊!他脚上穿着长筒胶靴,奔跑在这道路上,他的眼前存在像战争中的死亡和清晨的霞光那样的无序。他胸前飘扬着白绸头巾,背上背着那些偷来的物资,这物资把他的背都压弯了。夜晚的风刮在他的脸上,他出发了,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走向灭亡。然而,在远方,在那个更加愉悦的地方,响起了无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钟楼的钟声……
我和这些完全隔离开来。我是个无钱、无家、无自由的人。但是,当我想到“新时代”的时候,尽管十七岁的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确实已经下定决心了。
——假如世人体会罪恶是基于生活和行动的话,那我将竭尽全力把自己埋进内心的罪恶里。
在这里,我首先想到的罪恶是什么呢?就是去讨好我的老师,以便他有朝一日将金阁传给我。我在心中谋划着:或者干脆毒死老师吧,然后我成为金阁的掌管者。我只是这样瞎想而已。在我反复试探之后,知道鹤川并没有接管金阁的野心,我对自己的计划在良心上甚至感到安慰。
“你对于将来难道没有什么不安和希望吗?”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有?就算有,又能代表什么呢?”
鹤川的回答没有流露出丝毫阴暗或自暴自弃的情绪。这个时候,天空中出现了闪电,光照在鹤川脸上唯一纤细的地方——他那细细长长的眉毛。他应该是去理发店,任由老板给他修剪了眉毛,所以眉毛有着人工般的细长,且在眉梢留下了新剃的青色痕迹。
我借着闪电的光看了看他,顿时有些忐忑。眼前的少年虽然和我年纪相仿,但他和我这类人大不相同,他那纯真的灵魂正在默默燃烧。在燃烧之前,他的未来就藏在其中,看不见内容。未来就像油灯,灯芯被泡在灯油里。假如一个人的未来只留下纯真和无邪的话,那谁又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真和无邪呢?
……当晚,鹤川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夏季的闷热让我睡不着。还有,忍耐着不要自慰的大脑也让我难以入睡。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梦遗,但那都是和色欲无关的影像。比如有的时候我梦到一只黑色的狗在街上奔跑,它张着火焰般的嘴喘着气。随着它的奔跑,它身上的铃铛一直在响,铃铛发出最大声音时,我便达到高潮。
自慰的时候,我会陷入地狱式的想象。有为子的胸脯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腿出现了。并且,我变成了一只丑陋、粗俗、渺小的虫。
——我从被子里起身,从小书院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在金阁寺的后面,从夕照亭的位置再往东走,就能看到一座山,叫不动山。这座山上长满了赤松,在松树的间隙中生长着一丛丛的小竹子,还有一些水晶花、杜鹃花之类的灌木。我对这里的山路很熟悉,就算是摸黑前行也不会摔跤。等爬到山顶上,就可以看到上京、中京、遥远的睿山以及大文字山。
我开始爬山。路上被我打扰的鸟儿扇动着翅膀,我没有理会这些,一边避开山路上时不时出现的小障碍,一边继续向上攀登。我觉得这种心无旁骛的登山活动好像治愈了我。等我爬上山顶以后,夜晚凉风习习,吹拂着我汗津津的身体。
站在山顶遥望远方,我开始怀疑我所看到的景象。京都已经解除了灯火管制,整个城市都被灯光笼罩。战争结束后,我没有在夜晚登上过这座山,这样的夜景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迹。
灯光变成了一种立体的事物。此时,散落在各处的灯光好像没有了距离,就像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型建筑。它有很多角,向外延伸着,屹立在这夜空中。这才是城市啊!只有皇宫那边的森林没有灯光,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闪电时不时从睿山的一角闪现。
“这就是红尘世界。”我思考着,“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在这样的灯火下,人们被内心的恶魔驱使着。男男女女在灯光下对望,仿佛闻到一种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气息。这些暗夜里的灯光全是邪恶的代表,想到这,我的内心就像得到了安慰。希望我内心的恶魔可以无限繁衍,发出光亮,与眼前的灯光相互呼应!只愿我内心的黑暗包裹着的邪恶,就和这包裹着灯光的暗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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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览金阁的人变多了。为了应对通货膨胀带来的危机,住持向政府申请,提高了门票的价格。
以前来参观金阁的,只有几个穿着空军制服或者劳动服的游人。现在占领军来了,把那些世俗的淫荡和奢靡带到金阁中来。除此之外,献茶的习俗也恢复了,妇女们穿上了珍藏许久的华丽衣服,也来到金阁。她们眼中的我们身着简单的僧衣,和她们的明艳形成强烈对比,我们好像在扮演有怪癖的花和尚的角色。在这里,我们就像是一群保持旧风俗的居民,和当地的风景一样成为景点,供前来参观的人观赏……尤其是那些美国兵,总喜欢拉着我们的衣袖嘲笑我们,有的会掏钱让我们把僧衣借给他们拍照留念。因为缺少会英语的翻译,我和鹤川经常被拉去充当临时的导游,用不熟练的英语与他们交流。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天到了。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空开始下雪,洋洋洒洒的,直到星期六也没有停止。我上完学,中午回到寺庙,就在雪中观赏金阁。
午后还在下雪。我穿着长筒胶靴,背着书包,顺着小路来到镜湖池边。雪花纷纷扬扬,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做:对着天空仰头张开嘴巴,让雪花落到我的嘴里。雪花像薄薄的锡箔,发出轻微的声响,撞击着我的牙齿,飞进我温热的嘴巴里,我能感觉到雪在我口腔的红色肌肉上融化。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那只伫立在究竟顶上的凤凰,想象着那只金色的怪鸟莹润而温热的嘴。
这场雪让我重温少年时期的心情。其实我也是少年,过完年我才年满十八岁。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少年的激情,这也是虚幻的吗?
雪中的金阁美得不可方物。这座像亭子的建筑,即使在风雪中,它细细的柱子也保持着挺拔的姿态,清爽地伫立在这里。
我思索着:为什么这雪不结巴呢?在被八角金盘的树叶阻碍的时候,雪花也是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我沉浸在这没有阻拦的漫天大雪中,忘却了我内心的阴暗,好似被绝美的音乐包裹,我的精神恢复正常的律动。
事实上,由于这场雪,才让原本立体的金阁变成这样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的红叶山,失去叶子的树枝上落满了雪,几乎要承受不住了,树林显得更加寂寥。远处的松树上也堆满了雪,看起来特别壮观。池子里的水已经结冰了,雪花就这样堆积在冰面上。但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覆盖了白雪。这些点状的白色斑点就像装饰画上肆意描绘的云。九山八海石、淡路岛和池子里的雪都连接在一起,那些繁茂的小松树,就像是偶然从平地中间凸显出来的。
空无一人的金阁,除了究竟顶和潮音洞的两层屋脊,加上漱清的小屋脊,这三者呈现着白色之外,木质结构的小楼在白雪的映衬下反而显得黑黢黢的。这泛着黑色木纹光泽的金阁,让我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们欣赏南画里的山中阁楼时,总会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样。但即使我把脸凑过去向里面看,也只能触碰画着白雪的冰冷的画绢,不可能更深入地接近它了。
这天,究竟顶的大门是敞开的,迎接着下雪的天空。我仰望着究竟顶,好像看到这洋洋洒洒的雪花落下来,落在墙面斑驳的金箔上,然后停止了呼吸,凝结成一颗颗精巧的露珠。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的早上,看门的老人来找我。
原来是开园之前,有个外国兵来参观。这个看门的老人比画着让他们稍等,就跑来找“了解英语”的我。说起来有些奇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说得更好,而且当我说英语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口吃。
我走到正门,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外面,旁边还有一个喝醉的美国大兵,他俯视着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下过雪的天空已经放晴,院内的积雪被这日光照耀得更加灿烂。那个美国大兵满面油光,身体强壮,冲我喘着粗气,他呼出的白雾都带着威士忌的酒味,扑面而来。虽然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揣度着这个健壮的人内心的情感,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我决定不做什么抵抗,就顺从他好了。我说,虽然现在景点还没有开放,但我可以作为特殊游览的导游,并向他收取导游费和门票。让我意外的是,对于我的要求,这个壮汉居然没有抗议,乖乖地把钱给我了。随后他看了看身后的吉普车,喊了一声“出来吧”。
这阳光下的积雪白得晃眼,导致车厢内更加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只在车棚边的反光镜里瞥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在晃动,感觉像只兔子。
这个时候,有一只穿着细细的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踩在吉普车的脚踏板上。让我惊讶的是,这么寒冷的天气,这只脚居然没有穿袜子。我当然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那种专门为外国兵服务的妓女。她穿着红色的大衣,脚指甲和手指甲也涂满了红色。在她的大衣之下,敞开的地方露出了她穿在里面的脏兮兮的睡衣。这个女人也是醉醺醺的,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反观那个男人,还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但看看这个女人,就像是还没起床就被临时拉出来一样,所以也没换衣服,随便披了一件大衣,围上围巾就出门了。
在这明亮的雪的映衬之下,女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她的皮肤几乎没有血色,这使她嘴唇上的口红看起来也毫无生机。这个女人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这一动作导致她的鼻梁上聚起一些小皱纹。这个时候她才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随即又变得迟钝、暗淡下来。接着,她开始呼唤那个男人,只是她的英语还带着口音,“杰克”从她嘴里出来就变成了“夹克”。
“夹——克,兹·克尔德!兹·克尔德!”
女人哀伤的声音在雪地里响起,但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没有应答。
对于做这种生意的女人,我倒是头一回感受到她们的美。这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细细描绘的精美肖像画,专门避开了与有为子相似的部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像有为子的一幅肖像画,却自带一种背叛式的美感。这样说,主要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感受到美之后的一种官能的反叛,又带着一种媚态的因素。
她和有为子很像的地方就在于她对我的态度。她一眼都没看我这个没有穿僧衣,只是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和长筒胶靴的男人。
那天早上,寺庙里的人在动员之下,费力地将积雪清理出一条供游人行走的小路。这条小路,人少的话还可以并排走,要是遇到旅行团就不好前进了。我和美国兵还有那个女人一起走着。
我们来到镜湖池边,视线变得开阔起来,那个美国兵莫名其妙地喊着什么,喊完又欢呼起来。他很粗暴地摇晃着红衣女人,这个举动让那个女人皱着眉头,说道:
“噢,夹——克,兹·克尔德!”
美国兵看到落满积雪的常青树上还有一些小红果,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常青树。也许此时的美景触发了他感性的一面,这个魁梧的大汉变成一个抒情诗人,只是他那澄澈的蓝眼睛里还带着些许残忍。那首《鹅妈妈》的童谣里,故意唱着黑眼睛的人都是残忍的,是坏人。大概人们对于异国的人总是寄托着残酷的梦想吧。
和往常一样,我带着他们参观了金阁。这个烂醉的美国兵左右摇晃着,把鞋子脱下来,丢得东一只、西一只。我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的说明书。没想到,他看到之后一把抢过去,用怪异的语气读了出来。我这个导游成了摆设。
我靠着法水院的栏杆,看着池面闪烁的光芒。金阁从没这么闪耀过,这闪耀让人不安。
我没有注意到走向漱清的这对男女发生了口角,而且看起来吵得还很激烈。我没有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只是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个女人一直用很强硬的语言回应着美国兵,不知道她说的是英语还是日语。他们一直在争吵,都没意识到我的存在,边吵边走回法水院。
美国兵伸着脖子恶语相向,那女人冲着他的脸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完之后她转身,穿着高跟鞋沿着那条小路向门口跑去。
我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迷糊了,于是从金阁走下来。在我走到池边,快要追上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已经被那个长腿的美国兵拉住,他揪着她红色大衣的前襟。
美国兵紧紧地揪着女人的衣服,看了我一眼之后,轻轻地松开了手。那只松开的手所具有的力量不容小觑,那个女人直接摔倒在地,仰面躺在雪地上。红色的大衣翻卷着,积雪上摊着女人白皙的大腿。
女人不想立刻站起来,她就躺在那里,盯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美国兵。我见状只好蹲下,准备扶她站起来。
“喂!”那个美国兵忽然叫了一声。
我回头看看他,只见他叉开腿站在我面前。他正向我招手,并用一种异常温和的语气对我说了句:
“你踩呀!嘿,你踩踩她!”
我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只是觉得他那双蓝眼睛在高处命令着我。在他身后是覆盖着积雪的金阁,还有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的蓝莹莹的天空,周围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他的眼睛里没有刚才的残酷,这一瞬间我居然感觉这个世界也是抒情的。这是为什么呢?
他伸出厚实的手,提起我的后脖颈,把我拉起来。但他还是用那样温柔的声音命令我:
“踩呀,踩呀!”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于是就抬起了穿着长筒胶靴的脚。美国兵拍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下去了,就像踩在一团春泥上那样柔软。这是那个女人的肚子。女人闭上了眼睛,还带着呻吟。
“继续踩,再使劲点!”
我又踩了一下。第一次踩下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第二次是一种极度的愉悦。我想,这就是女人的肚子。我又想,这就是女人的胸。别人的肉体居然像皮球一样,带着很强的弹力。这倒是让我出乎意料。
“可以了。”美国兵明确地说。
接着,他谨慎地把女人抱起来,拂去女人身上的雪和泥土,直接搀着女人走了,没有再看我一眼。直到他们上车,那个女人也从未把视线放在我身上。
来到吉普车旁,美国兵先让女人上车。他清醒了,严肃地对我说了声“谢谢”。他还打算给我一些钱,我拒绝了。于是他返回车里,拿出两条香烟塞进我手里。
此时的我站在门口,在白雪的反衬之下,我的脸蛋好像有点发热。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扬起一堆烟气。那辆车完全消失了,此时我的肉体却无比兴奋。
……好不容易激动的心才平静下来,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一个虚伪的愉悦的念头。我想,爱抽烟的老师收到这份礼物应该会很开心吧!至于烟的由来,他什么也不知道。
发生的一切也没必要坦白。我是在被人支使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敢反抗,我怎么知道反抗的话会经历什么痛苦呢?
我走向大书院老师的房间,技艺高超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站在房间外阳光明媚的走廊上等待着。
在庭院的陆舟松的衬托下,地上的积雪显得更加灿烂了,就像一张折好的船帆。
副司给老师剃头的时候,老师闭着眼睛,手上拿着一张纸,为了接住剃掉的头发。随着剃刀的移动,老师的脑袋开始显露出动物般清晰的轮廓。剃完头,副司又用热毛巾把老师的头包裹住,过了一会儿才把毛巾打开。这个时候,老师的脑袋还冒着热气,感觉像刚刚出生并煮熟了一样。
我好不容易才说清楚我来是干什么的,并向老师叩头,奉上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哦,辛苦你了。”
老师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再说什么。我的那两条香烟,被老师随手放在他那张堆满各类书籍和信件的桌子上。
副司开始给老师揉肩,老师随即又把眼睛合上了。
我不得不离开房间。此时,有种不满的情绪遍及全身。自己这种难以理解的罪恶的行为、意外奖励的香烟、不知情就收下香烟的老师……这样一系列事情的发生,本来还应该有更加奇怪、更加激烈的发展。只是老师并没有探究这些,这也成为我看不起老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就在我即将走出房门时,老师喊住了我。原来,他在思考给我什么赏赐。
“你呢,”老师说,“高中毕业之后,我就送你去上大谷大学。你父亲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牵挂着你。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这个消息转眼就从副司的口中传遍整座寺庙。老师说要让我继续上大学,这让大家都以为我是老师眼前的红人。曾经有这样的传闻:有些师兄为了得到上大学的机会,需要连续一百天,半夜跑到住持的房间去给他揉肩,这样才能如愿以偿。这样的传闻我听过很多次。本来就决定上大谷大学的鹤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很开心。他和我不同,他是依靠家里的资助。但是另外一个师弟没有得到老师任何的关照,竟然因此开始疏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