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过多久,一九四七年的春天,我升到大谷大学读预科。这件事情,大家看到的是我受到老师持续的关爱,在同门师兄弟的艳羡下,兴高采烈地去上学。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关于能上预科,中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想起来就会觉得可耻。
在老师答应让我去大谷大学读书的一个星期后,那天早上在下雪,当我放学返回寺庙时,那个始终没有得到老师关照的师弟表现得很开心。此前,他一直对我不理不睬。
我回来之后就觉得大家怪怪的,男仆和副司的态度也很反常,但他们又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到了晚上,我去鹤川的宿舍,告诉他寺里的人态度都很奇怪。刚开始的时候鹤川也和我一样,对这件事情充满困惑。过了一会儿,不善伪装的他就展现出担忧的神态,直直地看着我。
“其实,我也是从他那里听到的,”鹤川说出一个师弟的名字,“不过他当时也去上学了,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反正就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可疑的事。”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继续问他。鹤川让我发誓一定会守住秘密,然后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讲述他听到的事情。
原来,那天下午,一个身穿红色大衣、为外国人提供性服务的妓女来到寺庙,要求面见住持。副司代替住持与她见面,她却不依不饶一定要见住持。这个时候,住持正好从走廊经过,看到这个女人后,就来到门口。这个女人说,她之前和一个美国兵一起来参观金阁,那个美国兵把她推倒在地,结果旁边的一个小和尚为了奉承这个美国兵,就用脚踩了她的肚子。这天晚上,她就流产了。所以现在她来这里就是要求对她做出赔偿,如若不赔偿,她就在外面公开她的遭遇,让大家都知道金阁寺的恶行。
老师并没有说什么,给了她一些钱,打发她离开了。老师明确地知道那天的导游就是我,由于没有人目睹我的恶行,老师说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我知道。老师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不理睬。
只是,其他人在听副司说起这件事之后,都认定这件事是我做的。鹤川拉着我的手,眼眶里还含着快要流下来的泪水。他那双纯真的眼睛看着我,干净的声音一点点敲击着我。
“那件事真的是你干的吗?”
……我直面内心的晦暗面。面对鹤川这样直接的质问,我只能正视自己。
鹤川为何这样质问我?难道是因为我俩之间的情谊?他难道不懂,他这样当面质问我,就相当于放弃了自己的职责?他应该懂得,这种追问,会让我感受到彻底的背叛。
我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如果鹤川忠实地承担他的职责,他此时就不该对我问个不停,而是应该假装没听到,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地把我这阴暗的感情转化为正向的感情。到那个时候,原来的假的会变成真的,而真的就变成假的了。如果鹤川能够这样做,运用自己的特长,把所有灰暗的事物转变成阳光的,把黑夜变成白天,把月光变成阳光,把夜晚潮湿且阴暗的苔藓变成白天随风摇摆的发亮的绿叶,那样的话,我会吞吞吐吐地向他忏悔,讲述那天发生的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我的阴暗面就始终占据着我……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在寒冷的寺庙的深夜里,我感到我的膝盖冷冰冰的。房间内的几根柱子伫立在那里,包围着正在低声谈话的我们。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只是,第一次向我的好朋友说谎,这种不言而喻的快乐就已经让穿着睡衣的我的膝盖瑟瑟发抖了。
“我什么都没做。”
“真的啊?那就是那个女子在骗人。畜生!这种事副司居然都会相信。”
他的正义感渐渐高涨起来,激动地说他明天一定要向老师解释清楚。这个时候,我脑海里闪现了老师那像煮熟的野果一般光秃秃的脑袋,还有那桃红色的无力的脸颊。不知怎么了,我忽然很讨厌这样的形象。在鹤川展现他的正义感之前,我必须要把这样的行为亲手埋入土里。
“只是,你觉得老师会相信这是我做的吗?”
“这个……”鹤川听到我的问题,忽然没了声音。
“你想,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老师都没有解释什么。仔细想想,我觉得老师是信任我的。”
然后我向鹤川做了说明,让他明白他要是去解释,就会加重大家对我的猜忌。其实,只要老师没说什么,老师信任我就好了。其他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情。对鹤川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感到很愉悦,这种愉悦渐渐在我心底扎了很深的根。这种“没有目击者,没有证据”的愉悦……
只是我并不认为老师相信这件事情不是我干的。恰恰相反,老师对发生的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也正好说明我的推断是对的。
也许在老师接过我给他的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这一切。他之所以不闻不问,正是在远处等着我自己醒悟,主动去忏悔这一切。而且,老师就是把上大学这件事当成一个诱饵,诱惑我。如果我对这件事置之不理,那老师就会因此断定我是个不诚实的人,会把取消我的上学资格作为惩罚;如果我幡然悔悟,在老师看到我确实悔改之后,会给予我特殊的恩典。而且更重要的是,老师还不让副司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明显就是老师布下的陷阱。假如我真的没有做这件事,那我当然是心无杂念、一无所知地继续生活下去。要是我做了这件事,而且有点脑子的话,肯定也会完全模仿以前无辜的样子,过着纯洁且沉默的日子,也就是不需要忏悔的日子。就这样假装没事也挺好的,这应该是最妥帖的方法了,也是唯一可以向他人证明我的清白的方法。老师就是在暗示我这样做,他让我这条鱼接触他的鱼饵……这样想想,我倒有些愤懑。
其实呢,这件事我也不是完全没法解释。如果当时我不去踩那个女人,也许那个美国兵会掏出手枪杀了我。毕竟他是占领军,我不能跟他抗衡,这件事情就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的。
只是,我的长筒胶靴在女人肚子上的触感,那柔软的肉体,那哀求的声音,那被我踩在脚下的肉体像花一样绽放开来,那种魅惑的感觉让我沉溺。当时,我的身心都被这个女人诱惑了,那种微微的似电流一般的东西穿透我的心……我不能说这些感受是被人胁迫的。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忘记那一刻的美好。
老师肯定知道这种感受的内在,这甜美的内在!
在这之后一年的日子里,我就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小鸟。我的眼前只有笼子。我坚持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件事,不去悔悟。可是,我的内心每一天都不平静。
说来也是奇妙,身为佛家弟子的我并不觉得那是犯罪行为,踩了女人的肚子这件事,反而在我日后的回忆里渐渐生出了光芒。不仅仅是因为后来那女人找上门说她流产了,总之我的行为没有让我一直内疚,反而似金粒般掩藏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散发着闪耀的光芒。这是罪孽的光,没错,即使是这样小小的罪孽,也是罪孽。这种犯罪的意识非常明确,不知不觉使我难以忘怀。它像勋章似的挂在我的心上。
……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我去参加大谷大学考试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不停地揣摩老师的心思,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在这期间,老师从来没说过要将我读书的资格取消,也没有督促我让我认真备考。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老师能对我说一句话啊!但是老师就是这样,故意使坏为难我,一直沉默着,让我这样长时间地受到惩罚。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叛逆,反正在升学这件事情上,我没能再和老师交流了。在这之前,我还是和旁人一样,对老师怀着敬仰之心,同时也会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他。如今在我的眼中,他渐渐变成了一只硕大的怪兽,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的人性了。很多次我都想转过头去,但他还是在那里,就像一座奇怪的城堡一般,屹立不倒。
晚秋时节,老师被邀请去参加一位老施主的葬礼,路程遥远,即使乘电车也需要两个小时。老师前一天晚上就打好招呼,宣布早上五点半出发。副司陪着老师一同前往。因此,为了赶在老师出门前做好工作,我们需要在四点钟起床,进行打扫,备好早饭。
副司去照顾老师的起居了,我们起床后就开始上早课,诵读经书。
寒冷的厨房里不断有用水桶打水的声音传出来。寺庙里的人都在忙着洗漱。这个时候后院的公鸡开始打鸣,叫醒了这深秋季节黎明前的黑暗,声音听起来十分清亮。东方开始泛白,我们扎好僧衣的袖口,迅速来到客殿的佛坛面前。
在这无人居住的铺着铺席的宽敞房间内,皮肤感受到黎明前的阵阵寒冷。烛台上的火焰摇摇晃晃的。我们三鞠躬之后,站着叩头,然后跟随钟声坐下叩头,就这样重复三次。
等到上早课的时候,大家一起诵经。大概因为此处都是男人,我在这诵经声中经常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一天中,只有这早课的生命力最强劲,能将沉寂了一夜的妄念打散,就像是从声带中迸发出黑色的水花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有什么结果,但是,我在这诵经的队伍里,就能想到我的声音也是融入这生命力里的,可以将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驱散。这种感觉让我有了勇气。
我们还没吃早饭,老师他们准备出门了。按照寺庙的规矩,我们需要列队送住持离开。
天色依旧昏暗,星星挂在天际。星光照亮通往山门的石板路,白茫茫地向前延伸。路旁高大的柞树、梅树和松树投下斜斜的阴影,树影交叠着铺在地面上。我穿着带有破洞的毛衣,冷空气从我的手肘入侵。
此刻一切都是沉默的。我们安静地垂着头,老师几乎没有理会我们。只听到副司和老师的木屐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们要一直站在这里,目送他们离开,这是禅家的礼仪。
他们渐行渐远,我们已经看不到他们完整的背影了,只能看到白色僧衣的衣角和白色的袜子。有的时候连这些都看不到,是由于被树影掩藏了。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白色的衣角和白色的袜子又出现在我眼中,连木屐的回声都越来越响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目送两人离开,看着他们走出大门,直到消失不见。对我们来说,这段时间是很漫长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像口吃那样,仿佛所有的话都涌向喉头,却被口吃生生阻断。这股冲动在我的喉咙里燃烧,我想要释放。母亲暗示我,让我继承住持之位,这种愿望是多么不切实际。现在我连读大学的念想都没有了。我想要逃离,逃离这无形的压迫。
这个时候,我并不是没有勇气。我了解坦白者的勇气!我毕竟默默无闻地生活了二十年,最能体会坦白的价值。可是我鲁莽吗?我为了对抗老师而选择不坦白,也是想尝试下“恶是可行的吗”。如果我一直这样避而不谈,不去忏悔这件事,那即使是一件小小的恶事,也会让作恶成为可能。
事实上,看着老师白色的衣角和白色的袜子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消失在破晓之前的世界里,我那股在喉咙里燃烧的冲动,已经难以自制。我想把一切都坦白,我想快步向前奔跑,追上老师的步伐,拉着老师的衣袖,大声地告诉老师那个雪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地都说出来。并不是因为我尊敬老师,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我而言,老师好像有一种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只是,我要是抑制不住冲动,和盘托出,那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小罪恶就会分裂,这种自私的想法抑制了我的冲动,像是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拽住了我。这个时候,老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门处,彻底融入清晨的微光中。
大家终于得到解放,立即作鸟兽散,我却还在原地发呆。鹤川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霎时间,我清醒了。我忽然感到我瘦骨嶙峋的肩膀化解了那股冲动,又变得如以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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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经历了这些,结果仍然和前面提到的一样,我还是能够读大学。我没有进行忏悔。这之后的某一天,老师召唤我和鹤川去他的房间,他说从今天起,免除我俩的杂务,让我们专心准备考试。
我就这样如愿上了大学,但这并不代表一切就此画上句号。老师还是没有明确地说些什么。关于下一任住持的人选,他也没有透露半分,让人捉摸不透。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能够选择思想的地方,也是我能够和我选择的思想近距离接触的地方,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大谷大学建于三百年前,前身是宽文五年迁移到京都枳壳宅邸的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在这以后,这里就是专门供大谷派本愿寺弟子修道的学院。后来,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的时代,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给寺庙捐献了钱财,在北乌丸头这个地方修建了校舍,占地大概一万二千七百坪[20]。它当然不算是很大的学校,但它的确是大谷派以及其他各宗各派的青年来研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的学校。
古老的砖瓦大门把电车道和大学体育场隔开,正面向西的方向是层层叠叠的睿山。走进大门就能看到一条由石子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主楼前的停车场。主楼是一栋具有历史感的二层红砖小楼,正门的楼上有一座青铜钟楼。说是钟楼,但是又看不到钟,也看不到时钟的表针。于是这楼就这样屹立着,在细细的避雷针之下,把天空裁成方形窗口的样子。
正门的旁边种着一棵老菩提树,这棵树枝繁叶茂,在阳光下呈现古铜色。校舍从正门开始不断向外延伸,毫无规则地连在一起,都是老旧的木质平房。学校禁止穿鞋进入,每栋平房之间都用铺着竹席的回廊连接。只是这些竹席都有些破旧,被校方简单地缝补了破洞的地方。当你从一栋房子走到另一栋时,感觉像走过一个有着新旧交替的木色的浓淡有致的艺术品。
我和其他刚入学的新生一样,每天去学校都带着新鲜感,内心深处还会涌起万般思绪。在这里,我熟悉的人只有鹤川一个。连鹤川都觉得我们这样天天在一起,会变得越来越枯燥。于是,我们两个人打算各自发展,拓展新的交友圈。只是,自带口吃的我自然不如鹤川,鹤川的性格让他交到不少朋友,而我却越来越孤单。
大学预科一年级,我需要学习很多课程,有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这十个科目。其中逻辑课是最让我头痛的。有一天,上完逻辑课的我还是懵懵懂懂的状态,于是我想着趁午休时间,去找个信得过的同学问问,解开疑惑。
这个同学总是不合群,一个人去后院花坛那里吃饭。感觉他这种习惯仿佛是一种仪式。当然,他不怎么雅观的吃相也让其他人难以靠近。他也不喜欢与同窗交流,就这样独来独往,好像与生俱来就拒绝友情似的。
我知道他叫柏木。他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他的双脚有着明显的畸形,是内翻足,走起路来很困难。他走路就像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只脚刚从泥巴里走出来,另一只脚就深深地陷了进去。每走一步,全身就开始跳动,就像是进行一段奇异的舞蹈,与常人极不相同。
其实刚到学校的时候,我就留意他了,这是有原因的。他的残疾让我感到安心。他的内翻足代表他和我具有相同的生存条件。
柏木坐在后院长满三叶草的草地上,打开了饭盒。对着草地的几间房屋是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球俱乐部,但是感觉已经荒废了很久的样子,房间的玻璃几乎都是破损的。除此之外,后院有五六棵瘦小的松树,还有温室里空荡荡的花架。花架上原有的绿色油漆已经脱落,边缘翘起,就像打了卷的假花。旁边有盆景架、土石堆,还有种植了风信子和樱草花的花圃。
坐在这片草地上是很舒服的。满目的三叶草,吸收了阳光的温柔,把自己细小的影子投向地面,看起来就像悬浮在地面上一样。柏木坐着和站着是不一样的,他坐着的时候和正常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他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美,他虽然残疾,却和那些相貌姣好的女子一样美丽。残疾人和漂亮的女子都不愿意被别人长时间关注。他们被人用眼光追逐,又用自己的存在回看那些人。最后,还是他们胜利了。虽然正在吃饭的柏木垂着头,但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看遍了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十分惬意。他的样子打动了我。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沐浴在阳光和花丛中的他,没有我以为的那种羞怯和自卑。看他的姿态,就能知道他心里的影像和他在现实的影像是一样的。毫无疑问,阳光无法进入他紧实的肌肉。
他的盒饭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他吃得很认真。盒饭里的饭菜质量不佳,但即使这样,也比我自己准备的好多了。那是一九四七年,资源匮乏,如果不去买黑市的食物,就没法获得营养。
我拿着刚才准备的问题集和我的盒饭走到他身边,停下脚步,遮住了照向他的阳光。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将头低下来,继续吃他的盒饭。他慢慢地咀嚼,那种声音就像在啃食桑叶的蚕。
“不……不……不好意思,刚……刚才……上课有……有些我没……没听懂,我……我想问问你。”我用通用语,结结巴巴地把我的需求说出来。我想,上大学了,应该用通用语讲话。
“你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我都听不懂。”柏木突然回应我。
这时我有点紧张,脸上也泛起红晕。他舔了舔他的筷子,接着又继续说: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其实我都知道。你姓沟口,是吧?你和我一样异于常人,所以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只不过,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你把结巴这件事看得太重,过于重视自己,导致你一直陷在里面无法自拔。”
在后来的接触中,我了解他是临济寺的禅宗弟子。他和我第一次见面,就是以这样禅家的做派和我对话。即使这样,那时他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点毋庸置疑。
“结巴!结巴!”柏木开始调侃不能连续说两句话的我,“你是不是觉得你终于找到同路人了?也许这世间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先找和自己相近的人。这些都不重要。我问你,你还是处男吗?”
我笑不出来,只能点点头。柏木和我对话的方式就像是医生在询问病人,让我觉得我不能撒谎,为了我的健康,我必须老实交代。
“我就说嘛,你还是个处男,是个平庸的处男。你不受女人喜欢,也没有玩女人的勇气,就这样无趣地保持着自己的处男身份。不过你要是觉得我和你一样也是处男,想和我交朋友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可不是处男,你很想知道我是如何摆脱童贞的吧,我告诉你好了。”
还没等我做出回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
“我来自三宫市,是市区近郊一座禅寺里的弟子,正如你看到的,我有天生的内翻足……我如此坦白,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是个自怨自艾、喜欢和别人讲我的苦难的人,我不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和他人说起我的生活,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为什么我选择要对你说呢?是因为我感觉我们是一路人,我的经历可以帮助到你,让你少走弯路、少去探索。你懂我的意思吗?就像禅宗大家总是知道谁是他的信徒,禁酒的人知道谁是他的同伴。”
“的确,我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感到自卑。我觉得如果让我彻底接受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自己一起共度余生,是一件很失败的事。如果我想自怨自艾也是可以的。我的父母对我不闻不问,本来在我年幼的时候加以矫正,我不会像现在这样。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我也就懒得去怨恨什么。”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不会被女人喜欢的。也许你能懂我这种想法。这是一种比别人所想象的更安定、更平和的确信。这种确信和不与自己的生存条件和解的决心,不一定会发生冲突。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我现在这样,还能获得女人的青睐,那才说明我已经接受我自己的生存条件了。我知道,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很容易和这种与判断进行斗争的勇气达成共识。即使我一动不动,也觉得自己在战斗。”
“我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像我朋友那样,被烟花女子夺走童贞。这是因为那些烟花女子接客不是出于爱。不管是老人、乞丐、独眼的人还是美男子,如果不知道身份,连麻风病患者她们都会接待。如果是普通人,会觉得这样还挺好的,每个人都平等,还能花钱买到女人的第一次。但对我来说这种平等不行。一个健全的男人和我这种人,有同样受到欢迎的资格,这一点我不能忍受。我觉得这对我而言是可怕的蔑视。忽略我的内翻足,就是忽略我这个人,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会和你一样,被当时的恐惧感压制。因此,为了让这个世界完全接受有这样的条件的我,我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筹谋。我的人生就该这样。”
“一旦我们和对立的世界任何一方发生了变化,这种对立所产生的不满,就应该能消除。可我痛恨梦想的变幻,我憎恶那些非同一般的梦想。但是钻进‘如果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了’或者‘如果我变化世界就不存在了’的牛角尖所得到的笃信,反倒是一种彼此谅解的解脱。因为,原来的我不会被人所爱,这种思想和世界难以共存。于是,一个残疾人就这样陷入悖论,不去消除与世界的对立感,而是真正站在世界的对立面。这样的话,残疾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处在青春期(我很坦率地使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在我身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我遇到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一个施主家的女儿。她长得非常好看,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那种。她毕业于神户女校,还是个富家小姐。有一天,她拦住我,并且向我表白了。过了好久,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由于我的不幸,我会花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人们的内心。我没有把她爱我的动机理解为普通的同情,那样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明白她不只是因为我可怜才说爱我的。我推断,她对我的爱是出于她的自尊心。她明白自己的外貌优势,知道自己受人喜爱,所以她不能接受那些充满自信的人的求爱。她觉得那样的爱是出于求爱者的自负,她没法将她的自尊和求爱者的自负置于同一架天平上。她讨厌这样的理所当然的良缘,因此,她最终拒绝了爱情中的平衡,以保持自己的纯洁(她在这一点上是诚实的)。所以,她看中了我。”
“我的回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冲着这姑娘说:‘我不爱你。’说到这儿,你可能会嘲笑我。但那又怎样,还能想到比这更好的回答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有夸耀的成分。假如我一时激动,面对她的表白回答‘我也爱你’,那就太搞笑了,会带上悲剧色彩。一个深知自己外形奇特的男人,知道如何用聪明的话语,来避免他人错误地把自己当成一个悲剧人物。因为,如果对方觉得你是个悲剧人物而可怜你,那他就不会放心地和你交往。要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可怜,就要为他人的灵魂着想。因此,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爱你!’”
“这个姑娘态度很强硬,她觉得我在撒谎。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说服我,并且避免伤害我的自尊。就她而言,她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男子不爱她。就算有,也是一时逞强而已。于是,她就这样仔细地对我进行了一番分析,认定我其实早就爱上了她。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如果她真的爱上了我,那就是爱上了一个让她无可奈何的男人。她知道,要是她说她爱上我的脸,那会让我生气;要是她说她爱上的是我的内翻足,那我会更生气;要是她说她爱上的是我与众不同的内心,那我肯定会怒火中烧,觉得受到侮辱。所以,她只说她爱我,并从我的反应中找到我可以接受的理由。”
“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上,我内心迸发出逐渐强烈的欲望。当然,这个欲望不是要与她交欢,而是假如她不爱其他人就只是单纯地爱我,那她就必须有爱我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能让我与他人区别开来,不仅仅因为我有与他人不同的脚。她爱我的内翻足,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可我认为这种爱难以实现。如果她爱的不是内翻足,而是别的,那样的话爱也许具备可能性。我承认除了内翻足之外我的独特性是我存在的理由,就相当于承认这是一种附加特点。作为补充,我还要承认他人存在的理由,承认我也存在于这世界内。这样的爱不可能存在。她觉得她爱我,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我不会爱她,所以我才重复地说:‘我不爱你。’”
“不可思议的是,我越说‘我不爱你’,她就越陷入她爱我的错觉之中。就这样,某一天夜晚,她终于来到我的房间,露出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美极了。但是,我提不起兴致。”
“于是,这样彻底的失败解开了这个死循环。她终于明白,我确实不爱她。于是,她选择离开我。”
“我有点羞愧,只是比起我的内翻足,这点羞愧倒也不算什么。让我更加羞愧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知道了自己提不起兴致的原因:那天晚上,当我想到我这双内翻足要触碰她美丽的腿,我就失去了兴趣。这个答案使我本以为自己不会被人所爱的这种信念所具备的安全感,完全从内部坍塌了。”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当时涌起一种不稳重的兴奋,我想用欲望或欲望的释放来证明爱是不存在的。可是,我的肉体却背叛了这些,肉体的反应变成我精神上想要做的事情。我的精神和肉体产生了矛盾。假如不怕庸俗的表现,我可以利用不被人所爱的确信来梦见爱。在最后的阶段,也可以安心地将欲望作为爱的替身。但我的欲望命令我忽视存在的条件,要我抛开对爱的执念——不会被人所爱的确信。因为我知道欲望这种东西是真实的,所以我完全不觉得我有必要梦到自己。”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肉体的关注多于对精神的关注。但是,自己也不能变成纯粹的欲望,只能在梦里见到欲望。就像一阵风,从对面看不见它的存在,却可以从这里看到一切,悄悄地靠近对象,轻柔地爱抚对象,最终潜入对象的内部……当你的肉体苏醒时,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实际存在的物质的苏醒。但我不是这样的。一个肉体、一种欲望,让我完成了这种觉醒。我变成了没有实质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说我变成了风。”
“但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内翻足就会出来打断我。这双脚是不会消失的。说它是脚,不如说它是一种顽强的意识。它是作为一种比我的肉体更坚硬的‘物’的存在。”
“普通人都觉得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清自己,而残疾人呢,他们的眼前就挂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分昼夜地照着我的身体。我无法忘记。所以,对我而言,世人所说的不安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玩的游戏,这没有办法。我没有这样的不安。我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就像太阳、地球、漂亮的鸟和畸形的鳄鱼一样,是实体的存在。世界就像一块岿然不动的墓碑。”
“我没有对世界感到不安,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所以我按照自己独创的方式生活。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让我焦虑,甚至让我想去自杀。我对这些都无所谓,我这双内翻足就是我生存的条件、原因、目的、理想……也就是生存的本身。单靠这一点,我觉得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所谓存在的不安,不就是因为对自身充分的存在依然抱有奢望的不满而迸发的吗?”
“我注意到,在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里,有一个独自居住的老寡妇。听说她六十岁,可能已经六十多岁了。她父亲忌辰这天,我代替我父亲去诵经。这里没有她其他的亲属,房间里只有这个老妇人和我。我诵读完经文,在另一个房间喝茶。当时正是夏季,我跟她说我想去洗个澡。她帮我冲洗赤裸的后背,看到我的脚,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怜悯。因此,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回到刚才那个诵经的房间后,我一边擦拭着水滴,一边严肃地对她说:‘我出生的时候,佛祖在梦中告诉我的母亲,这孩子长大以后,如果有女人愿意虔诚地跪拜他的双脚,那这个女人将得到好的归宿,返回极乐世界。’这时这个虔诚的老寡妇手里转动着佛珠,静静地看着我,认真地听我说话。我胡乱地诵读经文,挂着佛珠的双手合于胸前,像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仰面躺下。我闭上双眼,嘴里还在诵经。”
“你能想象我是怎么忍住笑意的吗?我的内心洋溢着喜悦。我没有对自己产生幻想。我知道,这个老寡妇正一边诵经,一边跪拜我的双脚。我只顾想着自己被跪拜的双脚,为这种可笑的事感到窒息。我的内翻足,我满脑子都是我的内翻足。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无法直视、荒诞不经的滑稽剧。事实上,不停叩头的老寡妇,她的碎发扫过我的脚心,那种很痒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以前,我因为触碰美丽的腿而失去性欲,误解了我的欲望。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在肮脏的跪拜中感到了兴奋。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在这种绝对不可饶恕的情境下!”
“我站起来,一下子就把老寡妇推倒了。她看起来很平静,我也没时间大惊小怪。她被我推倒后,双目紧闭,还在继续诵经。”
“这有点诡异,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吟诵的是《大悲心陀罗尼》的一节。”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嘇。佛罗舍利。罚沙罚嘇。佛罗舍耶。”
“你应该明白,根据释文,它的意思是:‘请求供奉,请求供奉,去除贪、嗔、痴三毒,获得洁净无瑕的本体。’”
“我的眼前是闭着眼睛迎接我的六十多岁的女人,她没有化妆,有一张因常年劳作而被晒得黝黑的苍老的脸。我内心的兴奋一点儿都没消散。于是,滑稽剧达到了高潮,我不自觉地陷入欲望的迷惑……”
“不过,书面描写估计不能用‘不自觉’这个词语吧。那时的我看到了一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地狱的所有特点,而且是在这黑暗之中!”
“老寡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既不美丽也不神圣。但是我就这样被诱惑了,她的丑陋和苍老,仿佛持续给我不包含任何幻想的内心世界提供确凿的证据。仔细欣赏任何一个美女那美丽的脸,如果不能引起我的幻想,最终还是会变成像这个老寡妇这样的脸。说到这儿,我的内翻足和这张脸……没错,总而言之,就是眼中的实像观念支撑着我兴奋的肉体。我第一次如此平和地接受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悟出一个道理:不是想办法缩小我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而是如何与对象保持距离,使其成为真正的对象。”
“看吧,在那个时候,我从停滞于此且同时到达于此,以及绝对不会带来不安的残疾人的理论,引申出我自己的情欲观,创造出一种类似于被人类称为‘沉溺’的设想。于我而言,这与隐身衣或披风类似的欲望的结合,只是一种梦境。我不仅得做梦,还必须清晰且完整地梦见全部!这时,不管是我的内翻足还是世间的女人,都与我保持着同等的距离。实像都在那里,欲望不过是虚无。于是,梦境里的我坠入无止境的虚幻,并对着实像射精。我的内翻足和我的女人都被抛弃在世界之外,互相也绝无接触和结合的可能……只有欲望还在不停地挺进。这一切,皆是由于那双美丽的腿永远地与我的内翻足告别了。”
“对于我这难以理解的念头,兴许需要进行一番说明。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反而更加笃定‘爱是无望的’,因此便安心下来。这一点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吧。也就是说,既没有爱,也没有不安。世界永久地停留在静止状态,同时也达到目标。把这个世界定义为‘我们的世界’,是否有这个必要呢?曾经的我会定义世间‘爱’的迷惘,那是虚幻与实像想要融为一体的迷惘……后来,我终于明白我不会被爱,我也确信这种觉悟就是人类存在的根本状态。这就是我如何告别童贞的来龙去脉。”
……
柏木说完了。
听完他的话,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向我涌来,我没法从这种新的思考方式中清醒过来。柏木说完他的故事后,我吁出了一口气。此时,阳光轻轻地洒在我的周围,鲜亮的三叶草散发着光芒。远处,篮球场的喧嚣声似乎再次沸腾起来。但我觉得,我刚经历的这一切,虽然发生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午后,却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在我面前展现出来。
我知道自己不能静默无语,我要说些什么来打破现在的僵局。于是我不顾自己口吃的毛病,莽撞地开口问道:
“所以,你从此就变得特立独行了?”
此时柏木又恢复了刚才那样的少年模样,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我重复了一遍。不过,此时的他倒是让我感到亲切。
“特立独行?为什么要独来独往?我在这件事情发生后有何变化,在以后的交往中你会逐渐了解的。”
下午的上课铃响了,我站起来准备回去。柏木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用力地拉着我的袖子。我的制服是用以前在临济学院中学读书时的衣服改造的,只是重新换了扣子。衣服有点旧,还有几处破损的地方,再加上这件衣服穿了很长时间,我又在长身体,导致我本来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更瘦弱了。
“这节是语文课,很无聊的,要不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他说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他的身体像散落在地面上,需要靠他一点点拼装起来似的。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的骆驼。
我从来没旷过课,但我想多了解柏木一些,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我和他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走出学校大门之后,由于柏木走路的姿势实在太特别,我的目光不得不停留在他身上,这让我感到很难为情。我的感情和普通人一样,现在因为柏木奇特的走路姿势而感到难为情,这种感觉确实有些奇特。
其实柏木让我真正看清了我自己,了解到我内心的羞耻感,同时也推动着我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我那些隐藏至深的情感,一切邪恶的心思,都在他的话语中变成了鲜活的存在。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吧,我们走出红砖大门,走在石子路上,我看到面前的睿山沐浴着和煦的春日阳光,呈现出一片绿色,好像我初次见到它似的。
我觉得它如同那些在我身边沉睡的事物,以新颖的意义在我面前出现。睿山的山峰独自耸立,但山坡十分宽阔,无边无际,就像乐章的结尾一样余韵悠长,在这低矮的房屋之间不断延伸着。睿山褶皱的阴影只挡住山体向内凹陷的部分,山麓是一副春色宜人、色彩艳丽的样子,隐藏在这深蓝色的天空之下,界线清晰,可以看得很清楚。
大谷大学门前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过往的车辆也很少。从京都站开往乌丸车库前的公共电车,偶尔传来响彻云霄的车铃声。马路的对面是大学体育场的门柱,与大谷大学的大门相对,体育场的左边还有长满绿叶的银杏树。
“我们去体育场那边转转吧?”柏木对我说。
说完,他就先穿过马路。他的身体左右摇摆着,像一辆水车似的在马路上狂奔。
体育场占地面积很大,远处有一些逃课的或者停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地练习投球,还有五六个学生在跑道上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将近两年,这些青年无处消耗的精力只能在体育场上释放。此时的我,想到了寺庙里寡淡无味的饭菜。
我们坐在一根有些腐朽的木头上,随意地看着这些在跑道上跑步的选手。微风吹拂着我们,温柔的阳光照耀全身,感觉这样的逃学时光就像是刚刚缝制好的衬衫贴着肌肤一样。一堆选手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慢慢靠近我们之后,随着疲惫感的增加,将凌乱的脚步声和被带起来的灰尘留给我们,又渐渐跑远了。
“真是一群愚蠢的人!”柏木看起来很不满的样子!低声嘟囔道,“看看这群惺惺作态的人像什么样子!难道这些人就是健康的?既然是这样,他们还在别人面前炫耀个什么劲儿?这样做有价值吗?”
接着,他像在做梦一样,继续说:
“体育运动是面向大众的,没错吧?这是世界末日的象征啊。本应该面向大众的却藏着掖着,比如说……死刑。我不懂,为什么不公开死刑呢?你难道不觉得战争期间我们社会的和谐和安宁,正是依靠人们亲眼见过有的人死于战争而维持的吗?人们总觉得,如果公开死刑,看过那种场景的人心里就会充满杀戮。这都是借口罢了。那些在空袭之后帮忙收殓尸体的人,都是一副轻松又亲切的样子。”
“看过世间的苦难、鲜血,以及听过临死前的呻吟的人,会变得比之前更谦逊、更平和吧!为什么我们变得这么残暴,变得杀气腾腾?肯定不是因为我们经历过这些。我们突然变得无情,不就是在一个很平常的瞬间吗?比如,就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就在这精心修剪过的草地上,就在这树叶之间露出的阳光之下。”
“这世上全部的噩梦,古往今来全部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就在这青天白日,死于意外的浑身是血的影子,会让噩梦的轮廓逐渐明晰,让噩梦完全变成物质。噩梦不是我们的烦恼,不过是他人的肉体所承受的剧痛而已。但是,我们感受不到他人的痛苦。这是一种怎样的拯救啊!”
只是,比起听他说这些血腥的言论(显然,这也具有一定的魅力),此时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摆脱处男之身以后的事情。就像之前说的,我好奇他不一样的“人生”。我打断他的话,暗示他将“女人”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女人啊?对啊,我就是有这样的第六感,我可以一眼看出来哪些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真的有这种女人,她们天生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但这也许是她们一辈子的秘密,不会将它吐露出来,直到她们进入坟墓。这就是这种女人唯一的怪癖,唯一的梦想。”
“没错,我一眼就能认出喜欢内翻足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都美得惊人,挺立的鼻子非常灵敏,散发着冷漠的气息,嘴角却带着几分轻浮……”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走来一个女人。